能吃

  海上來了一個殺神,還是一個魔修。


  這魔修殺魔物如食修快刀剁肉餡兒,讓人眼花繚亂。


  參戰的修士們一面嘆服不已,一面又對這魔修心生警惕,無爭界的四大魔尊有兩個來了海上抗擊魔物,幾大宗門暫時與他們摒棄前嫌,偶爾還在消息上互通有無,可從未聽說過無爭界里竟然有這樣修為高深到可怖的魔君。


  宿千行本是在南邊兒以秘術扛著幾個魔物頭子在打,聽說了有這麼一個人物之後不遠萬里跑了過來想認個臉兒,沒成想正好看見江萬樓哈哈笑著把一個堪比元嬰中期的魔物扔出去百丈遠。


  那一團踏雲而來的紅影抖了一下,轉過臉就往回逃。


  江萬樓大手虛抬,把宿千行抓了回來。


  「來來來,一起打丫的。」


  「誰要跟你個大黑傻一起。」


  宿千行跑,江萬樓也跑,一道黑光跟那血紅影子偕行於無邊修羅場上,所到之處,魔物統統被碎屍萬段。


  見他們如此,長生久的諸位長老哈哈一笑,手中結印,腳下蹈海,一時間海浪翻騰,魔物在浪中掙扎了一會兒,就成了水中漂浮的屍體。


  有了江萬樓這千年前就堪稱無爭界第一戰力的大能加入,海上局勢比之前好了很多,儘管魔物還無窮無盡地出來,三條戰線再未退過,短時間內,岸上無憂。


  明於期卻沒有覺得輕鬆。


  與魔物相比,煞氣才是最可怕的。


  魔物殺身,而煞氣,卻能將無爭界變成魔界,那時修士無靈氣可修,要麼自毀道心冒著生命危險去轉修煞氣墮魔,要麼,就只有油盡燈枯而死了。


  「首座,江師伯這是好了么?」金不悅啃著從樊歸一手裡搶來的雞腿站在他身後問道。


  明於期搖了搖頭,手中一震,面前那幾十個魔物便成了飛灰。


  餘下的魔物不敢力敵,往四下散去,明於期追過去,金不悅在他身後啃著雞腿,對那些被遺落的魔物一腳踩死一個。


  「當年林師弟、錢師弟、文師弟都殞身於他手下……還有你的傷,風師姐的丹田,郁師兄的手臂,江師伯若真是清醒了,怕是會……」


  金不悅想起自己被江萬樓一掌打成重傷,笑著說:「江師伯那是邪煞入腦,非他本願。」


  卻也說不出原諒的話來。


  「這樣也好。」過了一會兒,金不悅如此說道。


  是,這樣也好。


  灰暗天空下,明於期臉上的陰陽面具晦暗不明。


  「首座,你也別太擔心,再過幾日我休息過來,還能再祛一次煞氣。」


  長生久的祛煞秘術是一眾長老將靈力輸到身為渡厄的金不悅身上,讓他施展秘法而成,可這做法對金不悅的傷害極大,一次之後要很久才能恢復。


  上次施展,是在一個月之前。


  明於期回身,身後巨浪滔天,他的心就像這浪一樣,這不是擔心,這是在預見了結局之後義無反顧地掙扎和憤怒。


  「金師兄,我這有昨日撿到的靈材,晚上咱們去叨擾下宋道友,換點吃的。」


  一聽吃的,金不悅樂了。


  「首座,你的靈材能換多少吃的?能讓我吃個夠么?」


  ……


  臨照城邊,宋丸子往嘴裡倒了幾顆肉丸子,認真調息一番,空蕩蕩的經脈與血肉間靈力緩緩流轉。


  今天她試著用三十丈的土坑為鍋,雖然體內的靈力耗盡了,可這好歹是成了。


  「就是我修為太低,要是有金丹修為,三百丈我也敢試試。」


  調息完后,她拍掉了身上的灰土,用大黑鍋裝著那些用土蛋蛋包著的吃食,慢慢走回了臨照。


  有陣法和她一直在祛除煞氣,這臨照城已然成了一處亂世福地,在她身後,一群修士圍了上來,想買點療傷的、補靈氣的……


  李歇站在土坑前,施展靈雨術,將還熱燙的土坑變成了熱乎乎的泥地,再過幾日,這泥地就會別處並無不同,唯獨少了些煞氣。


  他讚歎道:「宋師此法,功在千秋。」


  「卻不知道這無爭界還有沒千秋了。」有人從他身後路過,這樣說道。


  文質彬彬的修士不由得一默。


  魔物殺之不絕,死傷的修士們卻日日都有,不知道到了盡頭那一日,這無爭界到底靈煞何為主。


  夜色降臨的時候,宋丸子想要收攤兒,抬頭看見了明於期和金不悅從城門處走進來。


  「明首座,金長老。」


  「宋道友,我要吃甜的肉啊!」金不悅點菜的時候從來不客氣。


  甜的肉?

  金不悅說的甜的肉那就得是甜的,不能是糖醋的,要甜得真、甜得純、甜得透。


  宋丸子從儲物袋裡掏出一大塊豬肉,放在大案板上左右端詳了一下,取了貼肋條的一大塊。


  「明首座,你想吃點什麼?」


  明首座拿來付靈材的東西是一顆金珠,足有男人手掌那麼大,這金珠有避水之效,倒也不怎麼珍貴,可換宋丸子做頓好飯那是夠了。


  明於期二十年來也吃過宋丸子的不少東西了,卻從沒點過菜,坐在那兒,有點乖,也有點呆。


  「宋道友不用這麼麻煩,隨便吃點就好。」


  「嘖,當廚子的最討厭就是隨便,知道么?」


  整塊肉放在鍋里煮熱,拿出來擦掉上面的油水,抹上一層粗糖。


  倒了鍋里的水,燒熱,下豬油,把落花谷蒸的飯倒進去,也加了粗糖炒到香甜氣四起。


  一碗煮熟的紅豆在宋丸子的手中轉瞬成了豆沙,她在裡面撒了點白糖,然後對金不悅說:「今天讓金長老吃個過癮的。」


  過癮的?

  金不悅現在看著那麼多糖那麼多肉已經覺得很過癮了。


  「到曉」刀來回輾轉在這塊肉上,無色的刀鋒劃出了虹彩。


  金不悅和明於期是何等的眼力,宋丸子這一手刀工雖然沒用上什麼體修的技巧,卻也是日積月累下才有的技藝,看她用手一壓,整塊肉瞬間變成無數薄片,碼放在了案板上。


  在肉片之間填上甜豆沙,下面鋪著糯米,放在大鐵鍋里蒸制,宋丸子執著刀刃在案板上一劃,又在她拿出來的羊腿上劃出了深可見骨的口子。


  「一道夾沙肉是金長老點的,我再給明首座做個藺姐姐愛吃的魚羊一鍋鮮?」


  金不悅捶桌大笑:「宋道友,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在這事兒上往我們首座心口捅刀子了,妙極妙極。」


  隔著面具,宋丸子看不見明於期的表情,卻知道眼前這人的心又不靜了。


  這世間何其美好,不在於人們能多活幾日,而是有愛恨嗔痴,有割不斷、舍不掉、忘不了。


  夾沙肉剛上桌,宋丸子這小小屋子裡又多了兩個不速之客。


  也許,應該說是一個半。


  把手裡只剩了半條命的宿千行放在地上,江萬樓想說什麼,頭先探到了那香甜甜的肉跟前:

  「這個聞起來就好玩。」


  宿千行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前的紅衣比之前顏色深了許多,是血染的。


  鍋里的魚羊一鍋鮮還熱燙著,宋丸子從儲物袋裡掏了幾顆療傷的丹藥想要給宿千行喂下,他擺了下手,用氣音說:「我的葯可比你多,早就吃了。」


  吃了,卻未見什麼成效。


  宋丸子一默,她能看見宿千行身上翻滾的濃黑煞氣,帶著深深的不祥。


  那邊金不悅已經擦著嘴去找藺伶了。


  金不悅找人的法子可不是兩條腿跑過去,嗓門一扯,聲傳千里。


  藺伶剛好也在來臨照的路上,沒一會兒就到了近前。


  「魔物騷動,怕是今夜不太平。」


  「我們……兩個去了雲淵。」宿千行嘆了口氣,吐出了一口黑色的血沫。


  雲淵周圍早在沉陷之初就被煞氣徹底佔領,修士根本沒法靠近,宿千行和江萬樓兩人本就是修煞氣的魔修,倒沒這個顧及。一路殺的興起,就往雲淵去了。


  「我看見,雲淵底下,有大東西要出來。」


  藺伶在宿千行的身上插滿了靈樞之水凝成的針,那些針轉眼就變成了黑色,失去了效用。


  這些煞氣可不是來自於宿千行,而是來自於那雲淵之下的「大東西」。


  「這麼下去,他怕是會爆體而亡。要麼將他體內的煞氣引出,要麼……」


  藺伶看了宋丸子一眼。


  宋丸子的血肉能自行吞吐靈氣,就是因為她曾經被靈氣一次次爆體,又一次次地修復。可那時的宋丸子說是凡人也不為過,現在的宿千行是個元嬰前期的魔修,竟然也能被這煞氣爆體,可見那煞氣有多麼霸道和龐大。


  那邊,江萬樓還在說他們在雲淵的見聞。


  「都是黑的,很多大個子,我一拳能打兩個。」


  明於期心口一緊。


  江萬樓說過,自己這樣的,他一拳打兩個。


  如果雲淵深處有那麼多與他戰力相當的……


  藺伶還在想宿千行的救治之法,宿千行拽了拽宋丸子的衣角,對她說:


  「你們,可別以為我就是個好人了,我就是去看看,結果……咳,倒霉。」


  「我知道,你就是個壞人,從不敢把你當好人,放心吧。」


  宿千行面色蒼白,嘴唇是污糟的黑色,宋丸子在心裡想,要是給他一面鏡子照照,他說不定先被自己丑死了。


  宋丸子取了一碗溫熱的羊湯,用蘆管兒插著,讓他自己啜飲,自己則拽著藺伶離了屋子,又走出去很遠。


  「不行。」月光下,藺伶白玉色的臉龐上多了一分薄怒,「要是取出化生丹之後還能保你性命,我早就做了,那還是二十年前,如今你修鍊滅元功已久,化生丹更是早與你的幾大血脈相同,如何拿得出來。」


  宋丸子拍了拍藺伶的手臂,小聲說:「彆氣彆氣,我就隨便說說。」


  「那個魔修覬覦我靈根已經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了,我來救他也不過是看在……看在他眼下在海上誅魔的份上,你身為天下食修道祖,以一人之力撐起臨照這休養生息之地,又有退煞之法,孰重孰輕,你自己不清楚么?」


  「我真的就隨便問問。」黑衣獨眼的女修士陪著笑說。


  藺伶余怒未消,轉身往回走去。


  「既然化生丹與我血肉相通,那我將化生丹中的木靈引入血肉,我的血里是不是也就有了化生丹藥性?」宋丸子跟在藺伶身後,不經意地說道。


  「你……」


  藺伶停下了腳步。


  「你是為了這個才說什麼要把化生丹給他?」


  宋丸子笑嘻嘻地說:「嘿嘿,我不做虧本買賣。」


  「哼,你當心自己被人拿去當了天材地寶。」


  「我這靈根在他眼裡一直是天材地寶,他又能奈我何?」


  藺伶看著宋丸子,過了一會兒才說:


  「以你的修為,幾年才能成功渡引藥性一次,你行功,我為你看著。」


  ……


  最先察覺宋丸子不對的,居然是跟金不悅搶肉吃的江萬樓。


  「血味。」繞著宋丸子身邊聞了一圈兒,他準確抓到了宋丸子剛剛割開的手腕兒。


  那裡早就恢復如初,江萬樓還是篤定那裡是有血的。


  「你的血?」


  精神好轉的宿千行看著自己喝了一半的「十全大補羊血湯」,做了個想吐的動作。


  「你、你為何要把你的血給我喝?」


  「不是給你,是給宿千芍那個大好人的弟弟。」


  宿千行猛地抬頭看向宋丸子。


  在他體內,那些被煞氣撐爆的細碎傷口在漸漸平復,即使有新的傷口產生,也多了一股生機與那煞氣相抗衡。


  立刻好轉是絕無可能的,拖著一條命已經足夠。


  一口一口將那些血都吃掉,宿千行低著頭,半晌,輕聲說:「我給你的那顆進境金丹的葯,你別吃了,吃了那葯,進境金丹不假,一個月後就會死。」


  裝過自己血的木碗宋丸子不想再用,看著木碗上長出了一枝新芽,知道這碗也沒法用了,她撇撇嘴說:

  「我又不會傻到你那地步,怎麼會吃你給我的東西。」


  宿千行又想挖了她的靈根來進補了。


  江萬樓蹲在房間的一角,抱著頭喃喃說著:「血可以吃,那肉也可以吃,人可以吃,那大傢伙也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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