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問
十幾天之前,沐孤鴻使出他的成名絕技「寒雁破江」逼退了縱橫江湖多年的狂刀客聶成,結束了一場從襄城到巴地小鎮的千里追奪。
就在那個小鎮的一個角落裡,他目送聶成踉蹌離開,接著就被一個老大娘抱住了大腿。
「你賠我的豆腐!」
天下第一劍客這才發現就在他身邊,一個豆腐攤不知何時被撞翻了,白花花的豆腐碎了一地,眼見是吃不得了。
老大娘身形傴僂,氣力卻不小,抱著沐孤鴻的腿死活都不肯放開,一把細瘦的老骨頭像是一把落地石鎖,死死地墜著他。
打不得,也罵不得,沐孤鴻掏出了五兩重的銀錠子作為賠禮,還被老太太唾沫橫飛地罵了回來:
「你問問街坊鄰居,老太太我賣了二十年豆腐!什麼時候多收過一文錢?!你這個年輕人,是要砸老太太我的招牌呀!」
一個豆腐攤兒老太太的匠心自然不容詆毀。
可憐的一代大俠被噴得懵頭懵腦,就是掏不出剛好三百文大錢賠人家的豆腐——行走江湖,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什麼時候用過銅板?最差也得是一個銀角子砸過去,不然都墜了江湖人士的名頭——只能答應了幫老太太重新做一擔豆腐,那條不知踹翻了多少天下英雄的腿才被人放開。
他得先去鎮西的甜水井挑一擔水,再運動內力幫著老婦人磨豆子。
小鎮位於江邊,風景極好。
擔水而行,看著裊裊炊煙和站在門邊小心打量他的垂髫小兒,沐孤鴻的眉梢眼角不由得舒展開來。習武之人總是因為有旁人不及之力而志向高遠,心中所想所念的不是問道長生就是江湖揚名,這樣平淡的秀麗和靜謐在一場身心俱疲的大戰之後輕易叩響了他冷硬已久的心扉。
清俊後生唇間帶笑走到豆腐老太的屋外,就聽見老婦人中氣十足的罵聲:
「白長了一副花架子!一擔水你要挑到老太太我歸西呀!」
用澄澈的井水淘洗了豆子,再把豆腐倒進石磨里,沐孤鴻運行內力將石磨推得飛快,背上又被老太太用掃子輕抽了兩下。
「磨得那麼快,要是有了豆渣可就砸了老太太我的招牌了!」
去沫、濾渣、煮汁、點鹵……一直到最後壓出了白花花嫩生生的豆腐,沐孤鴻一步步看著老太太做,偶爾還能用自己的絕妙身法幫點小忙。
「餓了吧?」
真做好了豆腐,老人沒急著挑出去賣,而是切了一塊還溫熱的豆腐劃成厚片,澆上醬料撒上蔥花,遞給了沐孤鴻。
「你這年輕人是舉止孟浪了,心還不錯。」端著紅紋粗瓷大碗的老婦人終於神情慈和了起來。
一口香滑細嫩又煙火氣十足的豆腐下肚,雙頰上還有些靦腆的沐孤鴻也就像此刻茶棚里的其他人一樣動也不能動了,不僅不能動,還眼不能看,耳不能聽,如墜無限迷障。醒來后,他發現自己躺在樹下,身邊擺著一擔餘溫猶存的豆腐,卻不見了石磨小屋,更不見那個潑辣無比的豆腐老太,最重要的是,他懷裡的「雲台仙鑰」也少了一把。
問及小鎮上的人,都說鎮上是曾有過一個賣豆腐的寡婦老太,不過三年前就死了。
石磨縫隙間流出的豆漿,灶火上流溢出的豆香……前朝流傳下來的奇談里曾有人在黃粱飯的香氣里大夢一場,如果不是丟了鑰匙,沐孤鴻還真以為自己是做了場「豆腐一夢」。
那老婦人無論是臉龐還是身形都跟站在他面前這個店家相去甚遠,可是沐孤鴻的直覺告訴他,能使出這等手段的,只有那一個人。
「當日那把鑰匙是你拿走的。」
看著沐孤鴻,那人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勾唇笑了笑,轉身走到了另一張桌子前,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一個精壯的漢子猛地睜開了眼睛,似乎想要驚叫,可是那嘴無論如何都張不開。
「噓——」
手持尖刀的那人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年紀大了,圖清凈,我問你話,你點頭或者搖頭,要是不老實,我的刀可不長眼。」
漢子看著刀,整個頭抖了抖,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一雙眼睛驚恐地瞪著面前那個剛剛還唯唯諾諾的小茶棚店主。
「你是不是孟世飛,遼東人士?」
漢子戰戰兢兢地點了頭。
「武器是一對大刀。」
繼續點頭……
「倒是比之前的都乖巧。」
那人全身頭之外的部分都是保持著之前的端碗吃飯的樣子,只有臉上表情不知道是否因為過度驚嚇而萬分猙獰,看起來分外詭異可怖。
不甘心受制於人的沐孤鴻想趁機做點什麼,卻發現他的雙手雙腳竟然也是不能動彈。
「你這次聰明,沒碰我在碗上布下的鎖魂陣,卻不知道鎖身陣就刻在你們坐的凳子上,不要白費力氣了。」
明明沒有回頭,卻對沐孤鴻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那人輕飄飄的聲音落在劍客的耳朵里,不亞於一道驚雷。
原來這樣離奇手段是用了「陣」!
可這樣那樣的「陣」又是什麼?
外表黑瘦的怪人沒興緻在這裡傳道授業,他又問了雙刀大漢孟世飛下一個問題:
「三年前你們追殺前相府蘇家的時候,你是不是在樊城外殺了蘇松全家?」
壯漢梗著脖子再不敢動。
「哦,蘇松,就是蘇家的管家。」木著臉,那人又補充了一句。
壯漢仍是動也不動。
剔骨尖刀在那人手中一轉,直直地刺入了孟世飛的大腿,鮮血淋漓噴涌,濺在了那人的粗麻布短衣甚至臉上,他眼都不眨,又問了一遍:「蘇家的管家蘇松、他娘子,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女兒,是不是都死在了你的手上。」
掙扎不能,哭嚎也不能,孟世飛的臉上涕淚橫流,仍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又一刀,這次是落在了他的膝上,剔骨尖刀不負其名,刀尖兒直接扎進了膝蓋兩骨之間。
壯漢終於挨不住了,拚命點頭,恨不能眼中流下血淚討饒。
這一幕既血腥又詭異,即使是沐孤鴻這樣久經江湖歷練的人都覺心底生寒。
「連一聲辯解也不許,只管刀刀見紅地逼供,閣下這是屈打成招吧?」
「屈打成招?」剔骨尖刀猶在滴血,那人轉過頭來看著沐孤鴻,不起眼的眉目上似乎另有一層流光,「你這年輕人有意思,我問話可不是為了讓他招供。」
之前這人做老嫗打扮的時候就有些善惡不明的意味,現在他一副平凡男人樣貌,與人四目相對的時候更多了几絲放蕩邪氣。
「我是讓他知道,他是種下何因,才受了今日之果。」
他話語未落,那邊孟世飛猶自端飯執筷的手腕已被尖刀剜斷了手筋。
還沒等沐孤鴻從那庖丁解牛般的聲勢中回過神來,更令他驚異的一幕發生了——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廢了雙手,一張臉扭曲似鬼的孟世飛突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了大片的血跡昭示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一手拎刀,另一隻手隨意打了個響指,沐孤鴻就眼睜睜看著茶棚里的人一個一個依次不見,最後除了這個有神鬼之能的怪人之外,只剩下了他和給他戴綠頭巾的兩個人。
「那天我給你留下兩把鑰匙,一是因為你撞翻了豆腐攤之後還想著賠錢,二是因為你被一個不講理的老婦人糾纏卻幫她做了豆腐。也就是說,你那兩把鑰匙都是我拿到手之後又給你的,今天我又從這兩個人手裡把你救了出來,你打算怎麼謝我呀?」
謝?
視線落在那尖刀上,再想想自己被摯友、愛侶聯手背叛,落得現在重穴被封一身武藝不得施展的境地,沐孤鴻抬眼,沉聲說道:
「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何方神聖,可若非你設下……」
「你這年輕人不講道理啊,又不是我讓你的好友和你的……綠頭巾早就在你頭上而不自知,反過來怨恨別人揭開了蓋子,嘖嘖。」那人坐在一條空出來的凳子上,掂了兩下手裡的尖刀。
沐孤鴻竟無言以對,轉過頭去,宋玉明還在用含情脈脈的目光看著雲秋雪,雲秋雪的兩腮上紅霞點點,是和他在一起時從沒有過的情動。
十年舊情,也不過是自己的一場自以為是,是別人的苦心籌謀。
假情未揭,總被當真,可真情誰又能證其不假?若說那一碗豆腐是迷障,一碗羊肉面是魔障,那這「情」,不也是起雲山裡的霧,千楓里的葉,讓人看不清世間魑魅橫行,人心灰暗難測?
沐孤鴻深吸一口氣,自從丟了一把鑰匙之後就一直縈繞在他心裡的東西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再睜開眼睛,他的目光比之前更清亮也更冷了幾分。
「我是該謝您。」他這話倒是說得真摯萬分。
「客氣客氣。」黑皮怪人咧嘴一笑,「嘴上說謝可看不出誠心,你要是真想謝我,就在登仙台上替我殺個人。」
……
入夜的起雲山霧氣重重,平常日子裡總有人傳說四十年前的千百冤魂還在這裡游弋不散,眼下聚集來的武者們自然是不怕什麼鬼怪傳說的,兀自在山中各處或聊天或休憩。
一場藍色的大火在山腳下乍然燒起,又突兀熄滅,竟然沒有一個人察覺。
粗陋不堪的小茶棚消失不見,幾天後被廢去武功的盈雪仙子云秋雪、白扇書生宋玉明、雙刀客孟世飛突然出現在這裡,身上寫著他們做下的種種錯事,又有幾人自稱在山裡迷路了幾天剛好錯過了雲台登仙,不過是讓浩蕩江湖多了幾個傳說,又讓這個已經看盡生生死死貪嗔慾望的起雲山多了几絲神秘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