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
天下第一劍客沐孤鴻,頭上綠了。
這件足以讓整個江湖津津樂道一年的「大事」如今只有三個人知道——他,他的青梅,他的竹馬。
沒錯,這事兒概括說起來,就是他青梅和他竹馬聯手給他戴了一條油光光亮堂堂的頭巾。
「這些年來我和秋雪相知相許,若不是你仗著武功高超對秋雪苦苦相逼,我們早就已經攜手相伴於天涯。」
苦苦相逼?
剛剛得知自己被綠了順便丹田重穴被封的沐孤鴻看看義正辭嚴的多年好友,再看看在旁邊泫然欲泣的此生摯愛,他想要說點什麼,到底都是無力的。
只剩了苦笑。
十多年的所謂摯友,所謂戀人,一夕間變得猙獰又陌生。
好在他的這對青梅竹馬還不能殺他,畢竟要是沒有這個「天下第一劍客」擋在他們前面,他們也沒辦法走上起雲山落神峰上的登仙台。
是的,登仙台。
二十年一次,登仙台上的雲頂仙門大開,四十歲之下的武林高手可以手持登仙台的白玉鑰匙走進仙門裡,從此白日飛升,得入仙道。
成仙,就意味著長生不老,化天地造化為己用,意味著超凡脫俗,從此於紅塵世間無掛礙。
——只要手持「鑰匙」站在仙門下的金光里,這一切就都可以實現。
古往今來,不知道多少人為了那十二把「雲頂仙鑰」幾近瘋魔,甚至造下了無數殺戮孽業。四十年前,有一位來自異域的用毒高手為了登入仙門甚至布下了漫天毒霧,將整座起雲山頂籠罩在其中,可笑可嘆的是,那位高手不惜用千百人命來換自己的一份仙緣,最終還是死在了別人的抵死相拼之下。
那一日仙門洞開,金光燦爛如昔,照耀的是一絲鳥鳴也無的空空死山。
《武林志》將那一日記為「雲頂無仙之日」,整個武林的高手們死傷殆盡,換來的是那之後人們對爭奪十二把「雲頂仙鑰」之事更加的審慎,二十年前,登仙風波再起,有六位武林名宿挺身而出,號召大家莫要為了成仙而葬送旁人性命。
明爭暗搶從那之後成了一場場有人見證的公開比斗,少了些暗地裡的謀划,自然也就少了些無辜的枉死者。
這一次的登仙門,共有公開擺擂二百餘次,作為天下頂尖高手中最年輕的那一個,二十七歲的沐孤鴻先後從「分筋手」程進、「雲中箭」聞人遙、和「千里追花刀」羅無措手裡拿到了十二把「雲頂仙鑰」的三把。
年輕氣盛的天下第一劍客不僅想要自己成仙,還想帶著自己的青梅與竹馬一起「共享長生」。
後來出了「一點」變故,他才發現,他慷慨地想要跟別人「共享」,別人從頭到尾只把他當成了「既成鴛鴦又成仙」的踏腳石而已。
暮色四起,起雲山上雲歸岩穴,被霞光映得奼紫嫣紅。
二十年一次的登仙門盛事早已引來了無數看客,將平日里人跡杳然的起雲山腳變成了一個繁華無匹的臨時城鎮。
看著不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沐孤鴻的右手微微一痛,不由地停下了腳步,剛剛那痛,是金剛絲勒進了他的皮肉。
這時,一直走在他身後的男人說話了。
「秋雪,帶著他,我們不能往人多的地方去。」
沐孤鴻在江湖中並非再無朋友的孤僻人,他們也要防著他相熟的人靠近,發現什麼端倪。
「宋郎,奴累了。」
女子嬌喘微微,拽著金剛絲的動作卻絲毫沒有鬆懈。
「那就先找個歇腳處小坐,一會兒入夜,我們再去客棧投宿。」
「宋郎,你對奴真好。」
真好?
沐孤鴻的眸光直直地盯著腳下的石頭。
刀槍不入的武林至寶連珠衫,自己當日雙手送上,雲秋雪也不曾說過自己對她真好,更不用說現在束縛著他自己的金剛絲,也是因為她武功平平,自己特意找來給她防身的。
「去前面的食鋪。」
轉過頭一拉金剛絲,雲秋雪這樣對沐孤鴻吩咐道。
不遠處有個棚子,楊木做架茅草搭頂,外面掛著一粗布幡子,上書一個歪斜的「茶」字,斜陽下,鍋灶大開的熱氣從幡子後面招搖而出,帶著一點濃油赤醬的肉香氣。
雖然十分簡陋,可歇腳吃飯是足夠的。
茶棚里擺了五六張桌子,四下放著一些條凳,一根碗口粗的木頭破開隨意刨了兩下就成了凳面兒,眼下當凳子,用完了直接塞進爐膛子里當柴也是剛好。
沐孤鴻當先坐下,雲秋雪坐在他的身旁,宋玉明坐在他的對面,這一個小茶棚也就算是滿了。
「這次登仙門的人差不多也算定下了吧?」
「唉,我之前二兩銀子賭羅無措也能站在雲頂金光里,沒想到孤鴻劍那麼霸道,居然一個人佔下三把鑰匙。」
「要說霸道,也是他藝高人膽大,打敗了羅無措之後,無極宮十八路修羅和西疆四聖追了他整整三個月都沒有打敗他,就算是江湖盟也對他拿三把鑰匙無話可說了。」
坐在沐孤鴻身後的兩個刀客渾然不知他們討論的那位英雄人物眼下正受制於人地坐在他們的旁邊,傳說中的三把鑰匙也已經只剩兩把,揣在了宋玉明的懷裡。
誰會相信呢?天下第一劍客竟然落到了這樣的境地里。就因為沐孤鴻告訴了自己的「摯友」、「愛侶」莫名少了一把鑰匙,讓這兩人以為他是識破了□□之後故意試探,才會先下手為強,手段齊出將他控制住——他們不信沐孤鴻會丟了鑰匙。
其實,天下第一劍客的名號不過浮雲,情情愛愛也是虛妄,短短几天的經歷讓沐孤鴻如墜夢裡,看往昔種種如隔霧看花,即使眼下隨時都有可能被人絞掉右手,也不覺得多麼痛苦。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他的心裡要突破迷障。
茶棚另外兩邊坐的客人倒是更安靜一些,端著粗瓷大茶碗只顧喝水。
「幾位客官是要喝茶,還是要吃飯?」
茶棚主人是個黑瘦的小個子,九月天里,他既要看灶又要跑堂,早就出了一身大汗,粗麻衣的袖子卷了起來,露出一截同樣黑瘦的手腕兒。
宋玉明看看他的袖口還算乾淨,臉上帶笑對自己對面的窈窕佳人低聲說:
「阿雪,你想吃點兒什麼?」
雲秋雪何曾坐在這樣的地方吃過東西,不過看看自己的情郎,她兩頰綴著點點霞光,輕聲說道:
「若是有點清淡蒸菜……」
「客官,小店粗陋,只能用起雲山上現成的菌子和羊肉做澆頭弄碗兩合面的麵條吃。您要想吃蒸菜,前兩日後面山坡上長了點兒蘿蔔纓子,小人倒是蒸過一次,只是現在起雲山下吃飯的嘴太多,別說蘿蔔纓了,就連菌子都是小人……」店家搓搓手,臉上陪著笑,一張黑臉只顯得牙白。
天可憐見,雲秋雪雲大小姐說的清淡蒸菜那是清蒸四腮鱸魚、清蒸燕翅煲……最差也得是個蒸珍珠丸子還得是玉脂白的頂級糯米巧手做成的。
此刻,她目光盈盈,帶了一份嬌怯,三分委屈,六分的柔情蜜意。
「宋郎……」
天下第一劍客的未婚妻,即使出門也是寶馬香車,進了酒樓還有婢女先行把食具換成玉碗牙箸,可是那時候,她不快樂,現在……
「阿雪,姑且忍忍。」
勸慰著雲秋雪的時候,宋玉明的目光還不著痕迹地看著茶棚外的人來人往。
「等過了後日,我們……」
於漸漸暗淡的暮色中,起雲山巔彷彿鎏金寶塔一般熠熠生輝,今日是九月初七,後日九月初九,就是雲頂仙門大開之時,到時候他和雲秋雪拿著白玉鑰匙走進仙門裡,從此就是一對真正的「神仙眷侶」。
雲秋雪心中點滴的酸苦因為宋玉明話中的未盡之意和桌下伸來的手而悄然散去。
沐孤鴻默不作聲,一旁的店家出聲打破了這份旖旎。
「客官,小店的羊肉面,您要麼?」
「先來一壺最好的茶,面,先不用了。」
別的客人自然沒有雲秋雪這麼講究,正是倦鳥歸巢腹響如鼓的時候,早就點好了羊肉蘑菇燥子的面,連聲催著店家趕緊做好了端上來。
所謂兩合面,就是白面里摻了蕎麥麵,調出來的麵糰是黑褐色的,別說金尊玉貴的雲秋雪了,就連走南闖北過的宋玉明看見了也沒什麼食慾。
茶棚老闆看起來黑瘦矮小,那面在他手裡彷彿有了魂兒似的任意變形,沒一會兒就變得柔韌又勁道,那雙看起來粗硬的手往外一拉,就像是變戲法似的,一團兒面轉眼成了細長長的麵條,輕飄飄落打著圈兒在沸水裡,柳絮扶風似的,轉眼又浮了上來。
棚子里坐的人都是練家子,自然能看出來這位店老闆身上沒有絲毫的武藝,做面全憑巧勁兒和力氣卻隱隱有武林高手的架勢,便有人忍不住拍手叫好:
「店家真是一把好氣力!」
受到了讚譽,店家憨憨一笑,又另開了灶旁泥肧小爐子上的陶罐兒,一陣羊肉混著蘑菇和醬料的香味兒飄飄悠悠散出來,和面香味兒摻在了一起。
聞到了香氣,一直在沐孤鴻身後說個不停的兩人終於住了口舌,探頭看向灶邊。
等到面端上桌,雖然是白面混了蕎麥麵,吃起來卻依舊順滑勁道,羊肉燥子更是咸香鮮美,喝一口熱麵湯下肚,讓人頓感鑽進了骨頭縫兒里的九月秋風被一掃而空。
「好面好手藝!店家,你這一碗面要是在京城能賣上三十文一碗!」
「本來是想去京城討生活,聽說各位大俠都來這看神仙,我就過來沾光掙點兒熱鬧錢。」轉眼又做好了兩人份的麵條,茶棚老闆的動作利落得叫人眼花繚亂。
「聽聽,咱們這些人是想著登仙,看著登仙,人家呢,是來賺神仙錢的。」吃面的客人大笑著說道。
羊肉、山菌、兩合面,若是在別處不過賣七八文一碗,在這起雲山下能賣二十文,全靠來來往往看登仙的江湖人捧場。
「各位大俠武藝高超,想的是當神仙,手上也寬鬆些,我們這些只會彎腰討生活的,只想著吃碗熱麵條求暖飽。」
說話間,店家又端出了兩碗面,又給一桌客人續了茶水。
看著別人都吃得香甜,宋玉明有些忍不住了。
「店家,我們也來兩、三碗面。」
沐孤鴻一直安靜地像條凳子,宋玉明險些將他忘了,卻不知道當面端上來的時候,這位頭上綠油油的天下第一劍客眸光微動。
這個碗……
宋郎點了的面,雲秋雪當然要捧場,端起碗小小地吃了一口,她忍不住瞪大眼睛,這面實在是好吃得出乎她預料。
可這好吃的面,她還沒來得及吃上第二口,整個人就已經動彈不得了。
外面,夕陽只剩了半邊兒紅臉,山中的霧氣漸生於草木間,人人都還嚷嚷著求仙問道白日飛升,視這小小茶棚如無物。
黑瘦的店老闆拎著一把剔骨尖刀走到沐孤鴻面前笑著說:
「年輕人,咱們又見面了。」
從看見那個熟悉的碗開始,沐孤鴻心裡隱隱的揣測此刻成了真。
正是這個人,用那碗裝了一碗豆腐,從他手裡拿走了一把「雲頂仙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