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看不到的比例不夠, 等一天再看


  前幾年還好, 父皇對還是小孩的他較為寬容。他自幼聰慧, 啟蒙也比較快,得了父皇不少誇讚。


  雖然也曾因調皮或是沒完成學業受過罰,但那些受罰比起之後, 已經可以忽略不計。


  那時候的他是幸福的。這種幸福的感覺,現在已經快記不清了。但這種感覺的確存在,是長久以來支撐他不要恨父皇的理由。


  在大概七歲的時候, 父皇的身體突然惡化, 重病一場。病癒之後, 父皇就顯得很急躁,對他的要求也越來越嚴苛, 動手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父皇是從戰場廝殺過的。父皇的的氣勢很可怕,就像是要殺人一樣;父皇的手勁很大, 每次都跟骨頭要被打散一樣;父皇有時候控制不住脾氣, 手上有什麼就用什麼打。


  不過父皇在控制得住脾氣的時候, 還是比較注意分寸, 所以大部分挨打之後他只是皮外傷,只是很疼, 不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


  他只是渾身青紫而已,藥酒揉一揉就散了;


  他只是皮外輕傷而已, 第二天就結疤了, 用特製的藥膏擦一擦, 傷疤痊癒后連紅痕都不會留下;


  他只是被罵被吼而已, 這都是他沒用,是他活該,是他不能達到父皇的要求。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從習武到兵法的運用,從練字到治國的道理,從自己喜怒不形於色,到從對弈、閑聊中都必須佔據主導地位。父皇好似想將一切都一股腦塞給他,並且讓他瞬間學會。他從疲於應對,到培養出如同食草動物一般的直覺,能分辨父皇每一次情緒轉變的徵兆,能瞬間察覺對方的危險性,能做出最適合的求饒姿態,減輕對方對自己的傷害。以免父皇的憤怒累積到控制不住脾氣的地步。


  別打了……好疼……


  別罵了……好難過……


  對不起,是我沒用,是我沒有達到父皇的要求,父皇別生氣了,我會努力……我一定會努力……


  求求你……求求你……


  「啪!」


  一聲清脆的擊掌聲將卿昱從夢魘中喚醒,他的視線重新聚焦,看輕眼前的人是自己未來的皇后,而不是那個已經沉睡地底的父皇。


  卿昱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心裡更驚恐了。


  這個女人很危險,和父皇一樣危險。


  明明他已經十七歲了,而且武藝在父皇的高壓之下也算是不俗,面前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麼看也不會給他造成危險。但他相信救了自己十幾年的直覺。


  這十幾年,他唯一相信的就只有自己了。


  畢竟他的一切,都是他的父皇給的。他身邊的人,都是父皇的。他若是對身邊人訴苦,很快他的父皇就會知道。之後結果,他已經體會過了。


  現在面對白萌,卿昱豎起了自己曾經在父皇高壓教育下的偽裝,將直覺發揮極限。明明亭子外面有很多下人,他只要吼一嗓子,那些遠遠離開將這單獨相處空間讓給他們的下人們就會飛速的趕過來。


  可他知道,不能叫,不能喊,只能乖乖聽話。


  白萌道:「棋下完了,可否需要民女陪陛下看看風景?」


  白萌指向池塘。


  雖然現在下人們沒有注意到皇帝的異樣,但伺候的人都是人精,難免不會注意到。還是面對著池塘,空無一人,只要皇帝不出聲,就不會有人發現。


  白萌手中捏著一顆白子笑得開心。


  卿昱看著白萌的笑容,一言不發的起身陪她走到欄杆處,看著池塘波光粼粼的水面。


  「你……不是白萌,不可能是白萌。」卿昱壓低聲音道。


  隨著這句話他說出口時也覺得匪夷所思,但……白萌不可能和父皇一樣,擁有在戰場上血海屍山闖蕩過來的血煞之氣。他對這種氣勢太敏感了,敏感到現在晚上偶爾還會做噩夢。


  白萌笑意盈盈的看著卿昱,卿昱忍不住抖了一下。這一次發抖的幅度,若是旁邊有其他人在,都能看得真切。


  卿昱感覺白萌更加可怕了,就像是一頭老虎,而自己則是一隻可憐兮兮的兔子。明知道對方一口就能吞了自己,卻腿軟得連逃跑的心思都生不起來。


  就像是面對父皇的責打一樣。


  卿昱帶著的淡漠木然的面具上的裂痕越來越大,額頭上開始沁出細汗,臉頰微微泛紅,心臟跳得快要從喉嚨躥出來似的,瞳孔也漸漸失去了焦距。他耳邊好似又響起了父皇的聲音……責罵聲,腳步聲,摔砸東西的聲音……近了……近了……父皇要來了……又要挨打了……


  「停!」


  卿昱感覺一雙柔若無骨的手覆在了自己手背上,他瞬間回神,低頭一看,自己握著亭子欄杆的手已經綻起了青筋。抬起頭,他看到了白萌關切的眼神。


  只一個眼神,他心中的警報的鐘聲突然停止了。


  「我的確不是白萌。但以後我就是白萌了。」白萌覆在卿昱手背上的手輕輕握緊,另一隻手放在卿昱眼前,手掌一翻,跟變戲法似的,手心出現了一個錦囊。


  一個綉工精緻,但略顯陳舊的錦囊。


  卿昱從未見過這個錦囊,但他一眼就認出了這個錦囊。


  在他千百次被夢魘折磨的時候,只有握著和這個綉工圖案相似的錦囊,才能入睡。


  「她放不下你,不願輪迴,苦苦哀求,所以我來了。」白萌的聲音極盡溫柔纏綿,「我來此世唯一的目的,就是愛著你,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卿昱看著白萌,用的直覺判斷,白萌沒有危險性。他又用從父皇那裡學到的觀察能力判斷,白萌沒有說謊。


  可是……


  「便真是如此,你又能如何保護我?」卿昱重新恢復了淡漠的神情。


  白萌將錦囊塞卿昱懷裡,又跟變戲法似的翻出一顆白子在手心,輕輕一捏,然後張開手掌。玉石做的白子,跟沙子似的,被風一吹,就飄走了。


  不,不是就像沙子似的。棋子的確變成了沙子。


  卿昱腿一軟,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放心吧陛下,我可不是什麼精怪,是活生生的人類。」白萌道,「陛下不是已經感受到我手上的溫度了嗎?」


  卿昱這才注意到,白萌的手還放在自己的手背上。


  白萌手心的溫度的確是溫熱的。卿昱尷尬的將自己的手收回來。


  白萌看著卿昱一副純情的樣子,心裡好奇急了。卿昱後宮人數不算少,也沒聽說他不近女色,怎麼還一副純情的模樣?


  這疑問,可能要她等到進宮才知道吧。


  「陛下只要知道,我是娘娘在神靈前苦苦求來的,為此,娘娘在我出現的那一刻才輪迴轉世就成。陛下可不要辜負娘娘一片慈母之心啊。」白萌神神叨叨道。


  卿昱從懷裡拿出陳舊的錦囊,沉聲道:「你怎麼證明你是……是母后求來的。」


  白萌笑道:「我需要證明什麼?我只是通知你一聲罷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和我有什麼干係?我又不需要你做什麼。我護著你,又不是你護著我。」


  卿昱嘴角抽了一下:「朝堂中的事,不是武力能解決的。」


  白萌手指輕輕滑過欄杆,將欄杆橫木的稜角慢慢抹去,木屑從白萌指尖滑落:「朝堂中的事,陛下自己能解決不是嗎?我只需要護著陛下安全便是。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得到陛下分毫。陛下可以放心大膽的做自己的事,不用擔心會被任何人傷害。便是陛下將來想上戰場,面對著千軍萬馬,我也能護陛下周全。陛下可信?」


  卿昱撇過來,不去看白萌的表情。他知道白萌很可疑,這種怪力亂神的事簡直應該被拖出去燒死。


  但是他能嗎?能說白萌是妖孽嗎?


  白萌可沒在其他人面前這麼坦誠,她偽裝得好得很。卿昱這麼想的時候,心中詭異的覺得安心。


  只對自己坦誠,只屬於自己的秘密。他便是成為了皇帝了,也還未擁有過。


  畢竟他這個皇帝當得並不安穩。雖他從父皇那裡學了一身的本事,但是只要感覺到對方有怒意,立刻就不敢與對方爭辯。


  都說他過於孝悌,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孝悌,只是不善於和人爭執。只要對方一激動,他就會害怕。


  他知道對方傷害不了他,但他莫名的對自己不自信。若安全感是建立在自己身上,那他或許要過很久,才會自己給自己樹立起信心。


  「你怎麼可能上戰場。」卿昱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我朝還沒有皇後上戰場的先例。」


  「反正我和娘娘約好了,會一直在你身邊。你若是要上戰場,那我肯定是要上的。借口什麼,總能找到的。」白萌懶洋洋道,連對皇帝的尊稱都沒用了。


  卿昱竟也沒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他看著白萌這很有些目中無人的高傲態度,只覺得這樣子好似更適合白萌。


  比那嬌弱樣讓他更舒服些。


  說了這麼一會兒話,卿昱腿也不軟了,身體也不發抖了,心情也平靜下來了。


  他偷偷看了白萌一眼,然後很快收回眼神,道:「朕不需要你保護,你保護好自己,別在別人面前胡言亂語,朕可救不了你……你真是母後派來的?」


  白萌一字一頓道:「是求來的。除了娘娘,誰還會這麼用心對你?嗯,現在還加上一個我。」


  卿昱忍不住瞪了白萌一眼。


  白萌看著卿昱那好像是被惹急了的兔子似的表情,笑意更深:「陛下,該坦白的我已經坦白了,舅舅舅母還在那裡等著,咱們是繼續下棋,還是去和他們打招呼。說真的,陛下你的棋藝真爛。」


  卿昱又忍不住瞪了白萌一眼。


  他雖然膽子莫名的大了一點,但是也只敢用眼神瞪白萌。


  他還記得白萌指尖滑落的棋子碾碎后的沙子,還有木屑。


  頭疼,母後到底給他找了個什麼人啊,這武力值也太可怕了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只希望她真的有心隱藏,不然還得他收拾爛攤子。


  「再下一局。」卿昱道,「朕的棋藝不差。」


  只是被白萌的氣勢嚇到了,不自覺腦子就鈍住了。


  「這次可、可不能……」卿昱想找一個合適的詞。


  白萌接嘴道:「可不能亂放殺氣,把陛下嚇著呢?」


  卿昱忍無可忍的哼了一聲。敢情剛才是故意的?!說好的是來保護他的呢?

  白萌笑著和卿昱重新下棋,然後發現少了一顆白子。


  卿昱:「……」


  白萌乾咳了一聲,道:「雖然少一顆,但下棋也不一定會用完所有棋子嘛。就算用完了,你把吃掉的白子還給我一顆不就好了?」


  卿昱默默低頭,下了自己第一手棋。


  白萌笑著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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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萌在「坦白」的時候,就絲毫沒擔心皇帝不接受。


  這種人她見得多了。在她那個混亂的時代,人性什麼的已經不存在了,被傷害的人比比皆是。雖然有的人熬過來了,變強大了,但也有的人被傷害的記憶折磨,無法解脫。


  她擁有了領地之後,急需普通勞動力恢復社會生產。從傷害中走不出來那群人,可不能白養不幹活。


  溫和的手段和關懷不說有沒有這個時間和精力,便是那些人自己,在那個混亂的時代,都不會相信所謂的溫情。


  他們需要在心裡樹立一個天神般的,可以絕對保護他們的人物。這個天神般的人物,會讓他們遠離一切傷害,再不用害怕任何夢魘。


  既然是天神,當然是與普通人不同的。


  她的領地,這天神自然是她。


  只是那時候她為了讓這些人走出來,用的類似於宗教的方式。現在這方式可不能照搬。


  不過方法都是差不多的。既然皇帝不信任身邊人,那就不是「人」就好。一個從未出現但留下的東西足以表現自己對皇帝愛意的母親,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而她,直接不是人類就好了。


  就算精怪之類再可怕,但只要沾上「獨屬」二字,就會變得無比安心。


  至於皇帝以後會不會改變,變得害怕她,想要除掉她……白萌微微一笑。她會蠢得給對方機會嗎?

  從小便聽著自己母親詛咒白萌的母親,她心中早被她母親埋下了若不是白萌母親橫刀奪愛,從中作梗,她母親便會被父親明媒正娶成為學士府夫人,她也將是風光的嫡女的念頭。


  這皇后之位本也應該是她的。


  白茉在學士府過得再好,在見到白萌的時候,她的心還是跟有螞蟻在啃噬似的。


  白萌身上穿的衣服,頭上帶的首飾,身後跟的下人,她的神態她的舉止她的一言一行都彰顯著她和自己的地位不同,便是自己得了父親和祖母的寵愛,使出了許多嫁禍的手段,白萌也不過挨幾句不痛不癢的訓斥,自己得幾句不輕不重的安慰,事情便就此揭過,還好似自己佔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不過推白萌下水這件事,倒不是她有意為之。她單獨約白萌出來,本是抱著白萌要當皇后了,自己也能沾上光,便想修復一下姐妹關係的念頭。誰知道白萌對她的低聲下氣委屈求全不但不心生憐惜,還口出惡言,才讓她忍不住動了手。


  說是一時衝動也罷,說是積怨已深也罷,她現在唯一後悔的是怎麼不把白萌的丫鬟支開久一點,怎麼恰巧被人碰見了,還將人救了回來。幸虧祖母和父親偏心她,一聽那丫鬟的指證就讓人堵了那丫鬟的嘴,絲毫不相信她說的話。


  白茉一會兒想著自己要是沒瞞過去會有什麼後果,一會兒想著如果白萌死了說不定就是自己進宮,即使當不了皇后,一個貴妃也是可以的。這麼想來想去,竟是有些痴了。


  白母和白茉聊著聊著就發現白茉有些走神,乾咳兩聲,道:「你說你禮佛的時候遇到了誠王爺?」


  白茉回過神來,想起和誠王爺偶遇,嬌羞點頭。


  白母有些擔心的看了白萌一眼。若是平時白萌聽到白茉出去見到某某陌生男人,估計得大發雷霆吧?但白萌仍舊平靜的坐著,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優雅微笑,似乎跟沒聽見似的。


  白母道:「你累了,先休息吧。從今以後,你暫且和我住一起。」


  白茉心中一喜。怪不得今天白萌如此安靜,看來是被家裡敲打狠了。祖母為了護著她,特意讓她遷來自己住處護著,量白萌再橫,也不敢在祖母面前橫。


  白茉歡喜謝過,被白母身邊老奴領去房間收拾行李。


  白茉離開之後,白母讓人在外面守著,才對著白萌聲音顫抖道:「誠王爺……是不是知道咱們家的事了?」


  白萌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白茉話里話外都說著誠王爺對她有意思,顯然是想把話題往那方面引。她也算了解白家人,白母和白父比起女兒家的矜持,更看重利益。誠王爺乃是太后獨子,深受太后寵愛,皇帝也要給他三分薄面。若是白茉能嫁去誠王府,對學士府肯定是有利的。


  便是府中已經有了一位皇后,再多一位王妃,那也是錦上添花啊。


  只是白茉眼界太低了些,不清楚朝中局勢,更不會審時度勢。這一席話,反而讓白母對她更厭惡了。


  這就是世族勛貴主母教養的女兒和普通後院妾室教養出來的女兒不同的地方,後者只會教你怎麼討男人歡心,怎麼察言觀色善解人意,前者則從前朝局勢到後院管家,每一樣都得會。


  官宦嫡女若不進宮,嫁出去便是一家主母。前朝的政治和後院的家眷交往息息相關,誰高升了誰貶謫了,誰和誰是一夥的,誰和誰面和心不和,這些都得知道。


  後院女眷來往的親疏,也是前朝政治傾向的一種體現。


  白母出身寒微,不可能教導白萌這些,白萌外祖家才越俎代庖,請求將白萌接到王府教養。白母知道自己弱處,欣然接受。白耘雖明知這個理,還是覺得彆扭。但他知道好歹,表面上還是對岳父家感激涕零。


  白母對朝堂的事不懂,但知道這個節骨眼上再小心都不為過。誠王府逢年過節從未和學士府有過往來,現在突然「偶遇」白茉,怎麼想都有問題。


  白萌輕言細語道:「知道我落水真相,除了被打發到別莊的丫鬟之外,就只有我和二妹妹兩人。誠王爺應該是不知道的。祖母請放心。」


  白母道:「那誠王找到白茉,難道真的是……哎喲,看我這張嘴,對黃花大閨女胡說些什麼。」


  白萌笑道:「萌兒既已定親,這些話題也不是不能聊。且不說爹爹是未來的國公爺,便是爹爹現在大學士的身份,二妹妹的出身雖說誠王正妃決不敢想,但一個側妃還是夠的著的。可現在誠王府除了正妃的位置,其他都坐滿了。那誠王的居心,可就值得商榷了。」


  親王後院有一王妃兩側妃,這三人是可以計入族譜的。側妃之後還有庶妃、通房之類,庶妃雖比通房地位高一些,也有人伺候,但其實就是個好聽的名號,算不得後院的主人,其地位全看生孩子多少和是否得寵。


  親王妃自然是世族勛貴的嫡女才能擔任,側妃一般是高門庶女或者寒門小官嫡女。白耘雖然算是寒門,但位高權重,還有榮王府這門岳家。他的庶女,自然值得一個側妃位。當然,別人看不看得上白家是一回事,但規矩就是規矩,亂了這個規矩,就是打了白家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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