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白鹿書院
竹舍與其說是舍,不如說是廬,一個由修竹搭設而成的廬狀茅屋。屋內的布置卻是雅致,至少在洛天看來,這間竹廬墨香鬱鬱,很有文房氣息。那牆上的書法作品像被風吹亂的稻草一樣,滿地都是。所謂的亂如稻草,指的不是紙張擺放的位置,而是書法本身。小時候在老牛村,洛天也是看過一些書法的,當然那是過年之時,在門外貼的對聯。這應節的書法作品難免帶著幾分匠氣,談不上高明。但字體一般都是端莊方正,規規矩矩,令人一觀而無感,再觀依舊味同嚼蠟。
但這屋裏的書法是個什麽鬼?這鬼畫符的玩意兒我也會啊!
“你看我這柳葉體狂草如何?”竹廬的主人露出驕傲的神色。
“啊!魚兄的書法真是另辟蹊徑,自成一家,讓人佩服!”洛天第一次感到臉皮的厚度堪比城牆。
“咦!洛兄於書法一道似乎也有獨到的見解。”白魚神色一動,綠豆小眼透出麻溜的精光,“太好了,說來聽聽!”
洛天臉上微微一熱,輕咳兩聲,做認真觀摩狀,沉吟有頃,道:“魚兄之書法,狀若煙雨過西湖,點點瓣瓣花落去,撩起那一湖醉人的春色。又似萬馬歸河穀,昂昂赳赳雲飛揚,驚煞這一夕嬌羞的斜陽。”
念完這幾句老牛村私塾先生不知從哪兒抄來的用來歌頌鄰村邢寡婦的浪漫詩句,洛天也不由暗罵一聲,真無恥!
白魚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條線,大餅臉笑成了彌勒佛,拊掌道:“哈哈,洛兄真乃雅人也,妙哉,妙哉!哎呀!我這書法可是開創性的書法,你知道嗎?史上的書法大家多了去了,但真正能自創一體自成一家的人,寥寥無幾。狂草非我獨創,但這柳葉體狂草卻是我之獨創也!”
洛天喜道:“真的嗎?我聽人說,賣字也能掙錢的,據說有一字萬金的說法。魚兄你這獨創的書法想必名動四方,引來滔滔不絕的索字者和滾滾而來的銀子了。”
“滾個屁,你可見老子門前有一人來索字?沒有,沒有啊!字是好字,奈何無人欣賞!”白魚一副惆悵蒼涼之狀,伸手搭在少年的肩上,“不過從今天起,終於有人懂我的字了,小老弟,你很有成為我白魚知音的潛質。”
洛天大汗,幹笑道:“魚兄過獎了,其實……其實我也不是很懂。”
“不懂沒關係,當你懂的時候,你就知道這字的妙處了。”
白魚從窗台上端來一盆小墨蘭,擺在案條上,指著那三五朵含苞欲放的粉色花蕾,隻微微一笑,不說話。
洛天雙眉一挑,以為魚兄要他吟誦一首關於花的詩,既然裝X,那就裝到底吧,當下輕咳一聲,努力搜刮起那位老牛村情聖的金句,吟道:“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
“你丫有完沒完?誰叫你念詩了,我的意思是你能讓花開嗎?”
“額!不能。”
“我能。”
在少年驚詫的目光之中,在白魚的話音落下之後,花兒竟然緩緩綻開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開了。
這是個神奇的世界,神奇到花兒都有靈性了,洛天瞪大了眼睛,掐了一把大腿,當確認不是在夢中的時候,望向白魚兄的眼神,就像見了鬼一樣。
白魚的笑容有些詭異有些猥瑣,聲音就像在諄諄誘騙看金魚的小蘿莉,道:“想學嗎?”
仿佛在夢丟了一個冬季的日子裏,那位猥瑣的糟老頭又出現在麵前了,感到菊花發涼的少年幹笑道:“不想學!”
“當真不想?”
“不想!”
“為何?”
“這玩意兒恐怕是個障眼法,跟那彩戲師的把戲差不離,我……我又不想當彩戲師。”
“啥眼神啊,什麽彩戲
師的把戲,想哪兒去了,你真不想學嗎?”
“不想!”
“哎呀,原本想傳你些厲害的功夫,讓你將來威風威風,起碼討個老婆也容易些。既然不想,那就拉倒。”
“啥?功夫?這是功夫嗎?”
“不是,彩戲師的玩意兒。”
“不,不,不,你說清楚,這是什麽功夫?”
“想學?”
“想,非常想。”
“好,從今日起,先練書法。”
練書法?不是練功夫嗎?洛天一臉懵逼,忽而感到一股氣息自身周流淌而過,綿綿汩汩,柔弱蘇綢,而體內似乎也有一股氣息在流淌,與外麵的氣息互相感知,互相應和,那感覺很奇妙,就像洗了一個無比舒服的熱水澡,使人渾身通泰,心清目明一樣。
看著這犢子瞬間如沐春風般的神色,白魚奸計得售般笑道:“好,從今天起,你就開始練習書法,而作為我不正式拜師的徒兒,你就負責每天幫我到山外沽酒抓魚,記住,魚兒不能讓院子裏的人瞧見,否則別人打斷你腿,我也救不了你。”
“知道了,師父!”
“哎!千萬別叫師父,魚兄,叫魚兄,懂嗎?”
“懂了!魚兄,這書法跟功夫真能扯上關係嗎?”
“能,當然能,當你練好了我這柳葉體狂草,你就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麽的不可思議。”
魚兄的表情是詭異的,語氣卻是毋庸置疑的,洛天半信半疑,如果真能學得一身好本事,將來血刃仇人,也增加幾分把握,好吧,姑且信之。
小時候看著老先生瀟灑揮毫,一筆一劃,抑揚頓挫地寫下端莊大氣的一個個墨字,洛天可沒少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像老先生那樣,寫出驚詫鄰裏,名動鄉裏的妙字,那將是一件多麽長臉的快事,然而那筆忒貴了,那紙就更貴了,想學前人那般,以蕉葉為紙,運腕舞墨,及至禿筆殘墨黑了那一池春水,但老牛村前確實有那麽一方池塘,奈何沒有那翠綠翠綠的蕉林,這書家的美夢終究是個夢了。撫今追昔,徒歎奈何的少年終於重燃起了揮毫潑墨的熱情。
白鹿書院有前後三座古香古色的大殿,中間有兩座悟道場兩隔,左右兩翼則散落著廊廡院落,亭台水榭,樓閣竹廬,還有一方鏡子般澄澈遼闊的海子,期間梅杏間竹,桃李相望,簡直是一個鳥語花香的絕美之地。
自書院到山下的小穀鎮,來回三十裏地,天還沒亮,洛天就得起床,背起草簍,到鎮上沽酒,然後在途徑白沙河之時,在河裏抓一尾肥魚,藏於草簍之中,帶回去給白魚來一頓黃酒燜魚配醬釀。這是洛天每天要做的事,而魚兄也是個執拗的怪咖,酒隻買一壺,夠一天的量,不能多打,亦不可少沽。
由於白魚超然的地位,書院的人對於洛天的進出也沒有什麽刁難之舉,隻是鬱悶的少年每天重複著沽酒捕魚的生活,一時間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這條大胖魚給騙了。好在魚兄還是盡心竭力教他書法的。
“狂草,講究的是筆意由心,筆勢連而意不斷,字體放浪形骸,圓轉多變,卻是狂而不散,癲而有道,正所謂‘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追求的就是一個意字,意者心也,你要用心去悟,去體會,落筆無疆,意之所至,綿綿轉轉,狂狂颯颯,墨斷而意不斷,紙盡而心無境,是為吾之狂草也!”在竹廬之內,剛剛消滅一尾肥魚吐著酒嗝腆著大肚子的白魚眯著綠豆小眼,向一臉黑線的洛天講著柳葉體狂草的精髓。
筆意?那是什麽東東?洛天擠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魚兄,你這獨創的書法聽起來蠻厲害的,可是我天生駑鈍,還是不明白你說的意思。”
白魚叼上一根牙簽,吱吱剔牙,歪著嘴巴道:“格老子的,
刺兒紮縫裏頭了,呸!呸!呸!”朝地上吐了三沫口水,又道:“沒事,不明白是正常的。你隻須記住,落筆由心這四個字就行。還有不能偷懶,凡事要勤加練習。”
“哦,我知道了,隻是這廬中筆墨不多,紙張欠奉,我如何練習?”
“嗬!你小子可想得美,你知道這墨多少錢?這宣紙多少錢?這方硯台又多少錢?你想用它們練字,我把褲衩當了也不夠你折騰。”
洛天神色一暗,忽而表情驟亮,道:“啊,我想起來了,我看那湖邊長了一片蕉林,不如我去取些蕉葉,再以筆蘸水來練字可好?”
“嘿!這注意不錯,蕉葉為紙,恣意揮毫,多美一件事兒啊!”白魚一拍胖乎乎的大腿,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不過沒了葉子,這樹就不長果子了,不長果子就有人吃不到香蕉了,有人吃不到香蕉,那隻怕就有人要被打斷狗腿了。”
正要為聰明主意暗暗得意的少年被潑了一盆冷水,道:“那我拿什麽練字?”
“沙子,我屋後有一個大沙池,是我辛辛苦苦叫那幫掃地的家夥幫我從白沙河一袋一袋把沙子背回來的,哎呀,不容易啊,花了我四十九文錢呢。這幫賊家夥一點也沒有敬老愛老的品德,好歹我也是他們的祖爺,院長大人的師叔呢。”
“嗯!不容易,確實不容易。”洛天暗暗吐槽,從白沙河到書院,足有十裏地,且道路崎嶇並不好走,人家把沙子給你背回來填滿了一個大池子,才要了你四十九文錢,你還肉疼,若換了我,給我四十九兩我也不幹。
在沙子上寫字好處是,不要錢,至少白魚和洛天都是這麽想的,這倆摳門漢目標一致,心氣兒也足,一個苦練,一個狠操,幾天下來,洛天居然摸清了一些門道。也許這犢子在書法一道上有些天賦,之前隻是不得其門而入罷了。
這一日,洛天正在沙池上揮棍疾書,行筆至痛快之處,突聞啾的一聲,眼前一團黑影忽閃,電光火石之間,整個世界暗下來了,可憐的犢子天旋地轉一番,過了好一陣子才醒過來,一張俏麗的臉蛋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個身穿玄色束腰勁裝的妙齡少女,瓜子臉,柳葉眉,睫毛長長,眼波洇洇,墨眸之中蘊著一泓湛湛秋水,顏如朝華,俏若新荔,烏溜溜的秀發紮一根素絛,明眸善睞的,簡約素淨之餘,又帶著幾分英武之韻。這種英姿與李凝珂卻又不同,李家小姐雖也喜歡著束腰勁裝,但英武之中,還是柔媚更多一些,這位姑娘則是兩者剛剛好。
她後麵還跟著三個容貌稍遜的姑娘,卻是灰色束腰著裝。
四個美女妙目湛湛,望著躺在地上的少年。
有點慌神的的少年感到鼻子裏有東西流出來,伸手一摸,咦!腥臭腥臭的,是鼻血!媽呀,見了美女流鼻血,太丟人了。洛天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卻一陣頭暈,打了個趔趄,那姑娘趕緊攙住他,道:“你沒事吧?”
暗香浮動,仿若幽蘭,洛天心中一蕩,不敢與她對視,趕緊抹掉不爭氣的鼻血,嗬嗬道:“沒事,你瞧,這天兒也忒熱了,鼻血都熱出來了。”
話音剛落,後麵的三個小美女便掩嘴而笑,神情古怪。
玄衣姑娘麵露歉意,從地上撿起一個圓溜溜的球狀物體,道:“對不起啊,我們在玩蹴鞠,球兒不小心砸到了你,我向你道歉。這是我賠你的湯藥費,你拿去看大夫吧。真對不起!”說著,向洛天鞠躬一禮,把一兩銀子塞到對方手裏。
洛天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四個小美女已轉身離去了。
靠!還以為見到美女流鼻血呢,原來是吃了人家一球餅,到底哪家的姑娘,如此任性?少年將銀子塞入袖下,忿忿不平地邁步便走,穿過那一片稀疏的竹林,找人說理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