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白魚
張家堡沉浸在一片打敗土狼兵的歡喜之中,梁州城作為張家堡的上一級行政區,自然也與有榮焉。畢竟西莽土狼兵不是善茬兒,這麽多年來,與之交戰的大夏軍隊,都是落荒而逃的時候多,英勇破敵的時候少。當滿城都在歡慶勝利的時候,有一人卻很惶恐,說起來有點諷刺意味,這人就是一州正印,知府大人黃振。
夜半之時,黃知府的宅子裏來了一位貴客,一位星目劍眉,豐神俊秀的翩翩公子。這是他二度光臨,當然也是最後一次了。像他這種大佛,能親自到訪兩回一位知府的宅子,並不多見。通常他隻需給下麵的人打個招呼就能生殺予奪了。
“二公子,門生惶恐,門生知罪,請二公子看在門生多年勤勤懇懇的份上,饒門生這一回吧!”
在黃府後宅的一間密室,黃振跪在地上,向坐在上首的翩翩公子頻頻磕頭,冷汗直下。
二公子玉麵如水,微波不興,眼神略略凝冷,過了許久,才淡淡一笑,道:“黃大人,你可有兒子?”
黃振愣了一下,慘白的臉色愈加難看了,顫聲道:“門生隻有一個兒子,還有仨閨女。”
二公子道:“兒子幾歲了?”
黃振已經嚇得麵無人色,道:“閨女大,兒子小,兒子隻有八歲。二公子,您怎麽懲罰我都成,求您放過我兒子,求求您了。”
二公子露出溫暖的笑容,道:“你別怕,我又沒說要為難你兒子。相反,我要送你兒子一副大好前程。”
黃振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軟如爛泥,他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麽了,對於辦事不力的門生下屬,步氏的手段向來狠厲,但不會做絕,通常會給受罰者的家屬一些甜頭,以示恩澤。這也是籠絡人心,恩威並施的手段。
“你兒子會進入博山書院,你就放心去吧。”
這是二公子最後一句話,一句安排後事的話。
黃振麵如死灰,苦笑著癱在地上,博山書院,步氏的門生搖籃,進了書院的孩子,長大畢業之後,總能在帝國的官僚體係中,被安排個一官半職,從此成為步氏的犬馬,供其差遣。自己已經當了一輩子看門狗了,兒子還要繼續當嗎?當官固然好,可是當這種行屍走肉的官,又有何用?
然而寒門出身的黃振終究還是露出欣慰的笑容,兒子的未來有著落了,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進入書院的機會,盡管當步氏的官,隨時都有掉腦袋的風險,但總比做個平頭百姓,一輩子庸庸碌碌,忍饑挨餓強吧。
想通了這一點,黃振也放心了,拿起筆墨,留下一封類似於罪己詔的遺書,然後一根繩索,兩腳一蹬,去了。
可憐的知府大人至死都不知道,是誰破壞了他的開城計劃。因為那幫內奸都被殺了。但手眼通天的二公子卻很快查到了當晚發生的情況,一個貌似和李閥有關的女子在城門處殺了黃振的人,導致開城計劃功虧一簣。
又是李閥!二公子很滿意自己查到的答案,他本就猜到李閥不會坐視不理的,盡管還沒能證實那女子與李閥的確切關係,但李閥和他背後的四方同盟才是龐然大物,至於其他人,魚蝦耳!而李閥動用修行者參戰一事,自然也瞞不過二公子。
謝黃很鬱悶,幾乎要把頭上的亂發都揪下來了。按說打了勝戰,殺了內奸,張家堡守住了,同時知縣老爺下令,全城解除禁酒令,並免費給百姓贈送酒水,軍民同樂。他這隻一天到晚四處尋酒喝的螃蟹應該高興才是,但他不高興,非但不高興,還世界末日一般的唉聲歎氣。
無他,泥鰍會要倒大黴了。
當初他是合計過的,這趟所謂的清理糧倉之旅如果是知府大人的一個陷阱,那泥鰍會無論如何都難逃一劫。不管那幫家夥奸計能否得售,城門能否打開,泥鰍會都將被憤怒的知府老爺光明正大地定性為通敵組織,因為人是你們帶過去,你們不通敵誰通敵?所謂官字兩個口,有他說,沒你說。所以謝黃貌似一天到晚泡在酒坊,過得沒心沒肺,內心卻著實的苦逼,並暗暗祈禱,這事可千萬別出幺蛾子。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蟹哥欲哭無淚!
欲哭無淚的蟹哥和心情愉悅的洛天起了個大早,簡單吃過早飯,便帶上會中的弟兄,離開張家堡,踏上了往梁州城的歸途。
懷裏揣著一千兩銀票和一把老貴匕首的洛天看山,山清水秀,看水,水秀山清,整個世界一片花開燦爛,陽光明媚。馬上的少年意興風發,頗有金榜題名之後,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瀟灑範兒。
一行人轉入一處寂靜山坳的時候,一直鬱鬱寡歡沉默不語的謝黃突然開口了:“小天啊,咱們認識也有一段日子了,哥今兒給你說句實話吧,咱們這趟回去,隻怕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你有沒有為將來打算過?”
習慣了這野驢大嘴歪歪的洛天愣一下,笑道:“哥你今天怎麽啦?”
謝黃歎道:“沒什麽,世事難料,也許我要混成叫花子了。你一表人才,若跟著我,豈不可惜。”
洛天道:“我知道你的擔心,因為人是咱們帶過去的,如今出了這種幺蛾子。泥鰍會隻怕要遭災了。在張家堡有李閥為我們澄清事情的真相,回了梁城,那位知府大人可不會放過咱們。”
謝黃的笑容有些幹澀,瞥了一眼聰敏機靈的少年,道:“那你還要跟著我嗎?”
“為何不跟著,跟著你可是吃香的喝辣的,樣樣不缺啊。”
“你見過吃香的喝辣的叫花子嗎?”
“誰說咱們要去混叫花子,你瞧瞧我,一表人才,天資聰穎,就算我去提兜要飯,老天爺會允許嗎?”
“奶奶的,你就吹吧!老子知道你赴了一趟李公子的豪宴,發了一筆財,但咱們得有命花,那錢才叫錢,沒命花,那就不是錢了。”
“也許你說得對,知府老爺要碾死咱們,絕不比碾死一隻臭蟲更困難。”
“知道就好,我在梁城混了一輩子了,父母兄弟都在那兒,要離開不容易。你不一樣,年輕有為,無牽無掛,不一定要困死在泥鰍會的。”
“哥,咱們……”
咚的一聲,一支穿雲箭帶著尖利的呼嘯在右前方的密林上空炸開,旋即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自林中傳來,緊接著,傳來一陣嘶吼怪叫,人影綽綽,馬蹄鏗鏗,一支剪徑悍匪陡然殺出了林子,直撲前麵的獵物。
泥鰍會盡管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卻不是狠厲之徒,乍見悍匪來襲,也不等謝黃發話,便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撒丫子的逃了,騎馬的自然也得逃。洛天和謝黃猛拽馬韁,朝西麵一處山林策馬狂奔。
兩馬一前一後,在狹窄的山道上疾奔,很快到了一處岔道,謝黃回首望了一眼隆隆而至的山賊,道:“你先走,我引開他們!快!”
洛天驚道:“不行,咱倆一起走。”
謝黃怒道:“別特麽磨嘰了,走一個算一個,趕緊走,快!”
洛天咬牙不依,就是不動。
“你大爺的,滾!”謝黃手中的刀一揚,在洛天的馬屁股上用力一戳,那馬吃痛,聿聿長鳴,就像一支箭一樣,朝西北方向的岔道狂奔而去了。
待洛天走遠,謝黃陡然站了起來,朝身後的山賊哈哈叫道:“你爺爺在此!快快跟上!”說著一拽馬韁,朝西南方向的岔道奔去。
屁股受傷的馬兒一直狂奔,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任憑主人怎麽叫停摔鞭,就是不聽。山道蜿蜒而去,越走越高,越走越窄,馬兒已經失控,瘋了一般朝前方狂奔不止。洛天暗暗叫苦,卻又無計可施,左邊是山風回響的懸崖,右邊是直立的山體,如果此時躍馬而下,八成會落入深深的崖穀,摔成一團肉泥。
哥,你害死我了!
這是洛天被瘋馬甩出去的一瞬間,嘴裏說出的話。然後山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又感受一次墜崖的快感,又快又冷的感覺。
一河水接住了一個人,一個從山崖上摔下來的人。陽光照在沙灘上,溫暖了躺在沙灘上的少年。
“秋風起,魚兒肥,烤個肥魚香又香,加點料來,嫩又嫩……。”一個吃貨的聲音在唱著烤魚歌。
洛天睜開幹澀的眼睛,聞到了烤魚的香味,見到了一個人,一個四旬胖漢。隻見他一襲灰袍汙垢重重,八字胡,小眼睛,大餅臉,頭上盤了一個發髻,髻上插了一根樹枝,手裏正擺弄著另外一根樹枝,一根穿了一條大草魚的樹枝,火燒得正旺,魚烤得正香。
“這是什麽地方?請問您是誰?”從沙灘上爬起來的少年疑惑地望著
胖漢。
胖漢左手抓樹枝,右手拿一截淺黃的小竹筒,手腕微微抖動,將一些褐色粉末自竹筒中倒出,輕輕灑在焦香的魚身上,那專注的表情,柔和的目光,仿佛在打磨一件珍貴的藝術品,對於少年的話,似乎根本沒聽見。
一陣風吹來,洛天濕漉漉的衣服寒意侵體,不由趨步近前,在火堆旁烘烤起來。胖漢微微一愕,乜了他一眼,道:“醒了,把衣裳都脫了吧。”
洛天笑道:“沒事,等你烤完魚,我再烤衣裳也不遲。”
胖漢瞪著小眼睛道:“我是叫你把衣裳脫了去曬太陽,這是烤魚火,懂嗎?”
洛天搖了搖頭。
“嘿嘿!不懂了吧,其實火分很多種,有烤吃的火,有烘幹物事的火,有殺人的火,也有救命的火,我這火是烤吃的,所以不能烘幹衣裳。”胖漢眯著綠豆小眼睛,說得頭頭是道,“這烤魚呢,忒講究,火不能太旺,魚身距離火苗二分之一寸為佳,近則魚皮易焦而不脆,遠則魚肉難以在短時間內烤熟,水分會慢慢流失,導致肉質變柴,口感不佳。還有,這翻魚的頻率也不宜太快,大約眨眼三下就翻動一次,你看我這魚,成色如何?”
洛天不由咽了一下口水,點頭笑道:“真香!似乎還有某種香料的味道。”
胖漢朝他豎起大拇指,道:“好鼻子,一聞便知。這是安息茴香,隻需下少許,便能讓魚兒變成一個香噴噴的小美女,讓你口水流一地。”
洛天讚道:“兄台果然是吃……懂吃的行家啊!”
胖漢道:“嘿嘿,不敢,不敢,君子有魚,把酒同饗!放心,待會兒分你一截魚尾。”
“……”
“咋啦?你不餓?”
“我餓!”
“行,魚很快就好了。你記住了,待會兒你跟我回去,逢人千萬別說吃魚了,咱嘴裏不能有腥味兒,得多嚼樹葉,去味兒,知道嗎?”
“……”
“又咋啦?”
“額!沒事,我不說就是了。”
“行,對了,你叫啥名兒?”
“洛天。”
“我叫白魚,師父說不能吃魚,所以給我改名叫白戒魚,他們雖不敢這麽叫我,但我也隻認白魚這名兒,你看我這一天天的偷腥兒,要戒字有用嗎?”
“……”
“咦,你是怎麽從上麵摔下來的?”
“慚愧,我是被一匹馬扔下來的。”
“哦!不善騎者反被騎,這馬隻怕頑烈無比了。”
洛天一直鬧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跟一個陌生人走,因為自己既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陷入絕境,至少這個崖穀是可以出去的,然而吃完了白魚的烤魚,曬幹了衣裳,還是跟著這條莫名其妙的魚走了。
謝黃下落不明,也不知有沒有逃出山賊的追索,此地距離梁州城尚遠,如果有個能落腳的地方照拂一二,也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隻吃了一根魚尾卻不得不嚼著一大把去味兒樹葉的少年有點哭笑不得。兩人往深穀處走。到了一處山腳,隻見山腰林木掩映間,隱隱約約露出白牆灰瓦,似乎深山藏古刹。
山道上豎起一座巍然的門闕,上有古樸蒼勁的四個大字:白鹿書院。行走在黴苔處處的石階上,洛天有種奇妙的感覺,周圍似乎有一種氣息,一種能與之感應的氣息在流動,這是長了十六個春秋的少年從未有過的感覺。
“魚兄,這是什麽地方?”應白魚強烈的要求,洛天把對他的尊稱先生,改成了魚兄。
白魚一邊吐著嘴裏的葉子渣,一邊昂首闊步,道:“廢話,上麵不是寫著嗎?白鹿書院!”
“這是讀書識字的地兒嗎?”
“可以這麽說,也不可以這麽說。”
“為什麽?”
“讀書卻像不讀書,不讀書又像讀書。”
“不明白!”
“你自會明白的。”
過了門闕,進前殿,穿坐悟場,經修禪齋,最後抵達一處竹篁森森的竹舍。而這一路行來,所遇到的人,無論是皂衣粗裳的仆役還是衣著光鮮的學子,無一不對白魚拱手作禮,口稱祖爺或者師叔祖。這讓洛天對眼前不大著調的胖漢又高看了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