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三年七月的黃河決口,可以說是震動天下。
瓦剌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也先一面在整合內部的同時,一面在關注大明朝廷的一舉一動,但是經過去年的試探之後,也先深刻的感受到了一點。
大明是一塊硬骨頭。
這與之前打的瓦剌,兀良哈,女真各部,都是不一樣的。
決計不能小窺。
但是卻又不能不打。
一來是也先家族的政治野望,畢竟瓦剌三代人的奮鬥,可不是為了做大元丞相淮王的。二來也是北方部落的特性。
也先所統合的大元帝國,或者自稱的北元,即便在當時不被大明承認,即便放在後世也不被史學家承認。
原因很簡單。
元朝最後的主力在捕魚兒海覆滅之後,所謂北元已經失去了國家形式,退化成了部落聯盟的形態。
也先與脫脫不花的矛盾,已經也先所代表的大元中樞與地方部落首領的矛盾,種種矛盾也先也只能調和,而不能解決。
所以,也先寧可南下死上一批人,也不願意再打一場內戰。
所以,南下一戰,在瓦剌統一草原蒙古之後,就是必然。即便也先不打,也有其他人會打,無非是時間上的改變而已。
但是即便也先知道,黃河決口,漕運中斷之後,也沒有下定決心。
他處於一種猶豫不絕的狀態,他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同時他又擔心,即便這樣對大明國力的消弱又有多少啊?
他請來張宗周。
張宗周說道:「王爺的意思,臣明白,南朝小皇帝,年紀雖然輕,但卻不是一個易與的,這十幾年來,河北水利,開海轉海運,改革鹽政,從明宣宗之後,大明非但沒有衰落,反而興旺之像。」
「別的不說,單單是砸在九邊的銀子,每年就已經超過百萬兩之多。現在不打,將來恐怕越難打了。」
也先說道:「正是如此。」
有些事情,朱祁鎮自己沒有什麼感覺。反而是敵人感覺很深。朱祁鎮在忌憚瓦剌戰馬眾多,卻不知道也先也忌憚,朱祁鎮這幾年改革,兵精馬壯算不少,但銀兩卻是很足的。
張宗周說道:「我瓦剌的底子比不得大明,南下之戰,不是大勝,就是敗仗,根本就是一場豪賭,故而王爺擔心而今南朝即便將精力放在黃河之上,我朝四十萬鐵騎,也沖不破宣大的防線。」
也先說道:「先生是我知己,而今先生有何高見?」
張宗周說道:「高見沒有,卻有一個笨辦法。王爺也明白,這一戰定然要打的,何不試探一下南朝。」
也先說道:「試探?你說求公主?」
張宗周說道:「王爺英明。」
瓦剌向大明求公主,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脫歡就求過一次,只是脫歡當時的還不能越也先現在相比。
也先數年的征戰,已經將瓦剌的實力擴展到了歷史上最高峰。甚至可以名列,匈奴,鮮卑,突厥,蒙古之間了。
現在也先有更加足夠的底氣,去向大明求公主了。
當然了,雙方雖然還沒有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地方,但是暗潮湧動,只留下面子功夫。
如果大明真肯嫁公主,也先反而更要打了。
原因很簡單,大明太宗皇帝的遺詔。「我朝國勢之尊,超邁前古,其馭北虜西蕃,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盟,無宋之納歲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其來朝貢,則以恩禮待之。」
這一段乃是太宗皇帝的詔書。
至於著名的『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此時是沒有這麼露骨的話的,這是從這一段話中提煉出來的。
所以,大明政治風潮都是對外強硬。
如果大明反常的同意和親,反而說明大明的情況真的不好。而如果大明不答應,具體情況就具體分析。
從大明應對求親的動靜上,也能看出來大明到底是什麼樣子。
也先說道:「不錯,退可攻,進可守,只是這一件事情,本王不放心別人去辦,就請張先生代本王走一趟北京城吧。」
張宗周說道:「請王爺放心,臣定然將南朝虛實探聽的明明白白。」
也先說道:「好,北京方面所有人手,都歸你調遣。」
張宗周說道:「謝王爺,臣以為我們從頭開始,這一次使團就派三千五百人如何?」
也先說道:「不錯。」
朱祁鎮早已下過詔書,對瓦剌使團人數,做了規定,不能超過三千人。
這一次張宗周就是明顯要試探一下大明的底線了。
獨石堡。
作為大明孤懸塞外的一處要地,靠著一塊完整的石頭山。易守難攻。只是而今楊洪已經不在這裡駐守。
在這裡駐守的是楊洪的長子楊俊。
楊洪已經成為大同守將了。
此刻楊俊額頭微微見汗,城堡之下,數千馬隊正在與大明邊軍對峙,雙方相距百步,刀出鞘,弓上弦,遙遙相對,似乎一聲令下,一場廝殺就要掀起來了。
作為整個大明最深入草原的邊塞,這裡是入關的要道,也是大明與草原關係的風向口。瓦剌與大明的關係如何,這裡比北京更不先知道。
經過去年的對峙之後。
大明與瓦剌之間關係,已經無限趨近破裂了。
這樣的情況,已經是日常調劑了。更不要說,瓦剌已經將大寧開平列為馬場,雙方的戰略緩衝,已經很少了。
彼此斥候的廝殺,早已成為家常便飯了。
只是這數千人的對峙,卻還是少有的。
說實話,楊俊都有一些承受不住壓力。
楊俊問道:「大同來人了沒有?」
「將軍還沒有。」身邊一個士卒說道。
楊俊有些煩躁的說道:「怎麼還不來啊。」
這一次的事情,不是別的,就是瓦剌使團入關,楊俊派人清點人數,發現有三千多人,這是萬萬不行的。
不合規矩。
所以瓦剌人就鼓噪起來,似乎想要一場大戰。
如果說僅僅是幾千人,楊俊自然不擔心,楊俊雖然作為楊洪的兒子,沒有學到楊洪多少本事,但是獨石堡重要之極,朝廷數次加固。
城池雖然不大,但卻是一座軍事要塞,防備森嚴,還有數千士卒,馬步皆有,區區三千瓦剌人算不了什麼。
但是北邊似乎還有瓦剌大隊人馬在。
楊俊很擔心,這是一場大戰的開始。更擔心作為瓦剌與大明第一戰,他能不能堅守住獨石堡,一想到幾乎無邊無際的瓦剌鐵騎,楊俊頭上的汗冒得就更快起起來。
「報,傳武進侯將令,放瓦剌使團入關。」一個信使氣喘吁吁的跪在楊俊身前。
楊俊這才鬆了一口氣,說道:「知道了,讓下面放瓦剌人入關,同樣注意一點,別被人給陰了,防著瓦剌奪關。」
隨著楊俊一聲令下,獨山堡大門大開,與瓦剌士卒對峙的官員緩緩的收了起來,瓦剌人簇擁著無數馱馬,進入了獨山堡之中。
通過獨山堡,他們要進入宣大,再進入北京。到達大明的中心。
一時間剛剛壓抑的氣氛,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而也先就在小半個時辰之後,聽到了這個消息,他微微一笑,心中暗道:「看來這一次黃河折騰南朝不輕啊。」
張宗周雖然是瓦剌使團管事的人。但是明面上的負責的人。卻不是張宗周,張宗周的身份不過一賬房先生而已。
在進入獨石堡之後。
張宗周感到了久違的明人的氣息。他其實也沒有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回到關內來。心中自然有無限的感慨。
他很快就這些感慨都收了起來。
他開始視察宣大的防務。
宣大防務幾年之內,才被兵部尚書給重新修繕過,很多修繕的痕迹很是非常新的。
大城,千戶堡,還有各種各樣的烽火台,與壕溝木柵欄,再與當地的地勢山脈整合在一起,簡直是一道天然的防線。
能夠大軍決戰的地方,也不過數次。
這一條防線,不應該是銅牆鐵壁,而是一張大網,任何獵物進入這一帶,都會因為種種原因被停滯,被阻塞,然後迎來與大明軍隊的正面決戰。
張宗周,心中暗道:「他日南下,最好不要在這一代決戰。」
「不能再等下去了。」張宗周心中暗道:「越等大明只會越強,明朝皇帝是一位英主。」
張宗周還沒有到京師,就已經將下定了決心。
來到京師之後,瓦剌使團被要求在城外安置,而他們的安置地方,卻是大明數支軍隊的包圍之中。
這是慣例了。
當瓦剌使臣超過一千之後,這就是必然手段了。
畢竟大明都城,天子腳下,總不能讓瓦剌的軍隊自由活動吧,所以大部分瓦剌使團,都處於這一種半監管的情況下。
真正能自由出入營地的,不過是少數人而已。
而張宗周自然在少數人手中。
他帶了兩個侍衛,就走在大明的大街之上。
北京城比許多年前繁華多了。
這種繁華也是有很多原因的。
第一個原因就是大明的國力整體上來說,還是蒸蒸日上的。北京作為大明都城,自然也在快速發展之中。
其次就是朱祁鎮在京師建立好些學院。各種雜學這些學院的所有學生已經超過了萬人。這些上學的學生,大多都是富戶。
畢竟普通百姓是不可能上學的。
這麼多人口聚集,更是在北京城南形成一座小城了。
其三就是北京獨特吏員制度了。
整個大明也就是北京這裡,所有吏員都不是世襲的,而是考試進入的。再加上北京城每年最少要數萬兩的收入,是整個大明最富裕的幾個府之一。也能支撐起這樣的體制。
所以北京吏治要比其他地方都好一點,這樣的情況,又吸引了人員聚集。
張宗周卻不知道其中細節,他卻從貨物糧價上看得出來,黃河決口對大明的影響,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深。
不過,他只是走馬觀花,他想要深入了解大明,就要見一見一個一直在北京城中的活著的人。
只是北京城乃是錦衣衛的天下,可以說瓦剌每一個能進城的人,都在錦衣衛的監控之中,他想見誰,都要細密的安排。
否則就是惹禍上身了。
張宗周還在細細等待機會,卻不知道,他所做出的試探已經在內閣之中炸開了。
文華殿。
「臣以為萬萬不可。」胡濙滿頭白髮都要豎起來了,他怒喝道:「有太宗文皇帝之遺訓,『我朝國勢之尊,超邁前古,其馭北虜西蕃,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盟,無宋之納歲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
「朝廷當鑒於兩宋之教訓,從無此舉,而今區區瓦剌敢有辱天朝,臣雖年老,但尚能食斗,請一支兵馬,擒此獠於陛下。」胡濙乃是太宗皇帝的心腹。
他對很多事情,都不在乎,每日上朝也都是例行公事,頗有難得糊塗之態。但誰真認為他老糊塗,可就錯了。
胡濙對很多事情可以不在乎,但是對太宗身後名,卻是在乎的。
這一件事情,分明是打太宗皇帝的臉。
胡濙萬萬不能忍受的。
「胡卿坐下說話。」朱祁鎮勸慰道。
胡濙雖然說的厲害,但是朱祁鎮卻不敢將大軍託付給一個文官,只能安撫下去再說。
對和親之事。朱祁鎮也有非常冷靜的判斷。
朱祁鎮自然不想和親了。
明朝沒有和親的前例,朱祁鎮也不想從他這裡破了。但是他也要考慮現實情況。朱祁鎮並不想現在與瓦剌開戰。
如果能拖住瓦剌,只是口頭答應,朱祁鎮才不在乎,人我朱祁鎮是不出的有本事自己來取。
但是很多事情,不能這樣想。
要考慮政治影響,正如胡濙所言。
很多事情,其實並不是一個皇帝說什麼就能一直堅持的,大明一直堅持不和親,不妥協,其實是對兩宋歷史的反思。
宋朝從來是一戰就和,一和就忘,然後再戰再和,再次苟安,直到被逼到大海里。
這種慘烈的下場,讓任何文官士大夫對和議,對和親都是非常排斥的,更不要而今大明國力強盛。
很多人的記憶還都活在太宗年間。活在大明軍隊對草原的全面壓制的日子之中。他們怎麼可能會同意和親。
所以這事情一傳出去,定然有很多一批官員上書反對。
胡濙只是其中之一。
當然了,並非沒有人支持。
最大的支持者就是曹鼐。
曹鼐說道:「太宗之遺訓,臣不敢有一時或忘,但是此一時彼一時也。戶部已經近乎空空如也了,大兵未動糧草先行。」
「臣並不是同意和親,而是應該與瓦剌緩和關係,虛以為蛇,拖過這一兩年,黃河大工結束,想來瓦剌也不敢南下了。」
朱祁鎮也沒有說什麼。
這個意見,其實是之前所有大臣的意見。
否則瓦剌使臣明顯超出了人數,為什麼大同還下令要放行。就是因為黃河大工,調動了天文數字的銀兩。
朱祁鎮陷入了他登基以來最大一次財政危機,戶部銀庫加內承運庫一切不過七八百萬兩銀子,北京天津各地的糧倉糧食總數不足千萬石了。
雖然大明各地的社會秩序並沒有因為大災有什麼波動,連糧價都相對穩定,但是朝廷也為此付出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