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劉海也進入了仙霞古道之中。
仙霞古道,開闢於唐代,但是真正修整好,卻是在宋代。
南宋時期,仙霞古城鋪上了石頭,成為一條石頭路,這路並不算太寬,大抵能容納兩輛獨輪車并行,是搓搓有餘,但是再放上第三輛就有問題了。
只有微型車大概能上。稍稍大一點,就很考驗技術了。
但是這一條在規格上,大概是後世鄉村公路的古道,卻是浙江,福建,江西三省之咽喉要道。
四千人馬走在這一條古道之上,被拉得很長,山道附近雖然很少有懸崖峭壁,但都是起伏不定大小山峰。
看上去一片安靜,甚至是因為冬天的緣故,連鳥叫之聲,都少了很多。
只是劉海心中忽然有一種緊張之感。
這種預感不知道從何而來。他緊緊的握住了腰刀,說道:「讓前面走的慢一點,後面走的快一點,不要拉長隊列。」
「是。」立即有親兵去傳令了。
他的預感是正確的,就在他不遠處的一處小山之中。無數人躺在山後面,幾乎所有礦丁都在這山道兩側隱藏好了。
這面是葉留宗負責,另外一面乃是葉希八負責。
他們帶的武器根本不能與明軍正規軍相比。
明軍正規軍,長槍長刀,盾牌火銃,各種制式武器是應有盡有,還有幾十匹馬。軍裝雖然有些破舊,都有一點褪色了,但依然是鴛鴦戰襖。
但是這礦丁就不一樣,穿得亂七八糟的,都是大補丁疊小補丁。至於他們衣服的防禦能力,是一個不用討論的問題的。
而他們的武器,多是短兵器,什麼刀斧還算正常,不過之前都是柴刀,劈柴斧,雖然已經磨得非常亮了。
當然也有一些正常的武器,看上去與軍隊的武器一樣。
當然一樣了,這是當年葉留宗跟人火併的時候,覺得不方便,從衛所賣來的,但是數量不多。直裝備了幾百人。
還有一些都在榔頭之類,將採礦的生產工具給拿過來了。
他們還有一些特別的武器,就是類似柵欄一般,寬數米,長木釘好的,有數個大漢都等著抗這個東西。
長期和平,讓福建衛所軍對怎麼打仗,已經很生疏了,他們不是沒有派斥候,但是斥候密度明顯不夠。
最近的礦丁已經埋伏在明軍隊列不過十幾米的位置上。他們也沒有發現。
因為這十幾米更多是坡度。葉留宗偷眼看見軍中有十幾匹馬簇擁在一起,就知道定然是劉海的位置,他冷笑一聲,雖然仗還沒有開打,但是葉留宗卻有必勝的希望了。
他一聲令下。
忽然一面旗幟豎起來,正是那面:「刀劈人間不平事。」隨即在對面山上,另外一面旗幟也豎起來了。
一時間喊殺之聲大做,兩千士卒從兩邊山幾乎是跳了下來
這從十幾米到幾十米距離不等,而且坡度也不等。山面還有不知道多少枯樹枝,從上面衝下來,很多人都被跌倒在地,幾乎是滾下來了。
但是這種敵軍的忽然出現,讓明軍頓時亂了起來。
這種混亂,連劉海也沒有辦法阻止。
原因很簡單,這些士卒都從這個衛所抽調一點,從那個衛所抽調一點,精銳都是精銳了,但是之前都沒有配合作戰過。
所以,遇見這樣的情況,他們本能依靠他們熟悉的軍官,組織防禦。
「殺。」雙方一接戰就演變成了混戰。
不得不說,謝懷是真下了血本了。挑出來的都是福建衛所的精英骨幹,因為地勢狹長,他們大多以一兩百人為基數,列戰準備。
也就是說,明軍雖然被嚇了一跳,但還沒有完全失去組織。
但是礦丁與之相比,倒是差了不少。礦丁打的倒是一往無前,勇猛之極,但是細細看,卻更多是江湖鬥毆的手段,敢打敢沖敢拚命,但是這樣的事情,遇見正規軍,卻是差了不少。
葉留宗此刻已經親身上陣,大喊道:「老陳,上傢伙。」
陳善恭大聲說道:「馬上就好。」
卻見幾十個大漢分別抗著那種柵欄,衝進古道之中,就架在古道之上,幾個柵欄一併,將古道擋得結結實實的。
有兩處柵欄將整個仙霞古道分成了三段。
而在這三段之中,前段與後段朝廷人馬居多,因為,葉留宗的重點,就在劉海身上,唯有兩道柵欄之間,劉海身邊所有也有幾百士卒護衛,但是更多卻是葉留宗的人馬。
這個機會,乃是葉留宗拚命創造的,他怎麼能放過,身先士卒帶著下面沖了上去,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吃掉這數百人,殺了劉海。
劉海一死,勝負就分了。
但是明軍也從突兀的慌亂之中,鎮定過來,兩邊的軍官,見到這柵欄,又聽見後面的喊殺之聲,又豈能不知道葉留宗的想法。
不管葉留宗怎麼想,他們都知道,失陷主將,乃是要殺頭的死罪,甚至還要牽連家人,這些明軍只能奮不顧身硬沖柵欄了。
而明軍敢拚命,礦丁就不敢拚命嗎?圍繞著兩道單薄的柵欄,雙方几乎殺的血流成河,寸不不讓。
說實話,柵欄並不是什麼銅牆鐵壁,但是問題是仙霞古道太窄,根本鋪展不開兵力,不過雙方有多少人,柵欄兩側對戰的,也不過是幾十人而已。
即便明軍想用屍體鋪出一條血路,也要看礦丁答應不答應了。
這兩道柵欄,一道是葉希八守著,一道乃是陳善恭守著,他們兩人乃是葉留宗的左右手,不將手頭的人拼光,是絕對不會讓明軍衝過來的。
而此刻,劉海身邊的人就要拼光了。
葉留宗比他兩個兄弟,打得更厲害。他幾乎是打瘋了,葉留宗如此,他下面的兄弟更是如此。
他們已經與劉海的親兵混戰在一起。
這就意味著劉海所部的倒計時敲響了。
葉留宗很清楚他部下的缺點和優點,正兒八經的列陣而戰,雖然福建衛所已經很稀爛了,但是葉留宗未必覺得自己能打贏。
原因一是兵力差距,劉海所部要比葉留宗多上幾乎一倍。二就是兵法是一門學問,而葉留宗還真沒有怎麼學過。
福建衛所軍隊再差距,這架勢還是能擺出來,知道怎麼打仗。
但是一旦混戰起來,衛所軍隊就不是礦丁的對手了。
首先在身體層面上的對抗,衛所軍隊的素質要比礦丁要差一點,沒錯,普通衛所軍隊的待遇未必能比得上葉留宗的礦丁。
最少葉留宗將自己麾下的礦丁當做本錢了,用來對抗其他礦主,還有朝廷。在加上這礦丁還要從事重體力勞動,也就是挖礦。
但是很多衛所士卒,不過是軍官的佃戶而已。
這就形成一個荒謬的結論,堂堂大明經制之師普通士卒,其實沒有反賊的待遇好。
再加上葉留宗的地位,是他打出來的,雖然這數千人的大戰,是葉留宗第一次指揮,但是數百人,幾十人的大小江湖鬥毆混戰,葉留宗很熟悉,葉留宗麾下的士卒也很熟悉,但是衛所士卒,卻沒有這種經歷了。
所以陷入混戰之中,葉留宗很快就形成了對劉海的壓倒性優勢。
劉海身邊最後親衛,倒是有十幾匹馬,但是在這個時候,也跑不起來。
劉海很快,就被無數各種各樣的武器給砸死了,也包括劉海的坐騎。
葉留宗親自斬下劉海的頭顱,取過一柄長槍插了上去,讓人高高舉起來說,大聲說道:「劉海已死,爾等還不數數投降?」
劉海一死,下面的明軍,頓時大震。行動就變得混亂起來。
有人想將功折罪。
攻破柵欄,殺了葉留宗贖罪。
有人已經膽破,一心想著逃走,
還有一些人,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在戰場之上,就好像是無頭蒼蠅一般。
明軍失去了最後一點組織能力。
葉留宗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自然是放手大殺。
狹窄的仙霞古道之上,幾乎是一步步都堆滿了明軍的屍體,葉留宗追殺十幾里,斬首近千人,更是繳獲了無數兵器盔甲。
葉留宗大勝之後,並沒有乘勝追擊。而是召集山中各路人馬。
葉留宗本來在山中威望很高,有如此大勝,更是聲威大振。各路礦丁也擔心重開礦稅,這些人馬都歸為葉留宗麾下,幾乎數日之內,葉留宗麾下就多出了數千人馬。
正統十年十二月間,葉留宗大舉下山,攻破浦縣。
浦縣一下,即便謝懷在福建的權威一下子垮台了。
失陷縣城是一個標誌。在此之前,謝懷想要將按下去,其實並不是謝懷一個人意志,可以說是福建官場的共同意志。
畢竟大家都不想這一件事情鬧大。有謝懷想出頭,下面的人都配合而已。
想將這一件事情,無聲無息之間消化掉。
但是一個縣城的失陷。就是捅破天了,尤其名義上的福建承宣布政使司王英直接上奏,那奏摺寫的真是,不愧是宿儒,把自己摘的一乾二淨。
「聖政初新,正資忠直。謝懷藐視朝廷法令資敵養奸,收受叛軍賄賂,以至兵敗,若是人人效仿,置朝廷法令如何地?以權謀私,強搶民女……欺君罔上罔顧聖恩……微臣代東南所有百姓叩求.……」
誰都知道,這一件事情已經按不下去了。所以大量福建地方官員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無數奏摺從福建發往北京。
謝懷成為最大的替罪羊。
甚至連浙江,江西臨近府縣,也都將這些事情反應上去。
在正統十一年正月,大明朝廷最大的熱點,就是葉留宗這三個字。
朱祁鎮雖然有預料,但是萬萬沒有想到,局勢的變化,將他之前所有預料都推翻了。
似乎擔心什麼就來什麼。
做出決斷的時候,還是正統十年年底。隨即就是過年,即便朱祁鎮個人很重視,他也不能強行提高大明朝廷的運行效率。
隨即臘月底封衙。還不等開衙。情況就糜爛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雖然太宗朝有唐賽兒起義,但是朱祁鎮登基以來,在外雖然有外患,但是內部還算安逸,雖然有水旱蝗災,但多是天災,即便是偶有小亂,也沒有到失陷一縣的程度。
這突然冒出的葉留宗,簡直讓朱祁鎮懷疑自己。這天下是有多不待見他朱祁鎮。
朱祁鎮立即召見曹鼐,張輔兩人。詢問之前的安排。
之前所言三件事情,第一件乃是罷礦監,第二件安撫好謝懷,第三件是派遣焦宏作為福建巡撫。
曹鼐說道:「礦監之事,聖旨已經頒下。焦宏也已經出發了,大概在有數日,就乘海船到福建了。」
至於安撫謝懷這一件事情,曹鼐都不提了。
蓋因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了,謝懷是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了,連福建地方官員都知道謝懷難逃此事牽連的。
所謂牆倒眾人推。
謝懷此刻在福建說話,能有多少人聽都是一個問題。
朱祁鎮坐在椅子上嘆了一口氣,道:「傳令給焦宏,讓他到了福建,立即捉拿謝懷,押回京師問罪。」
曹鼐說道:「老臣明白。」
朱祁鎮問張輔道:「山東人馬準備如何了?」
張輔說道:「山東人馬隨時都可以南下。」
朱祁鎮說道:「那麼幾月能到福建?」
張輔算了算,說道:「都是騎兵最快半個月。」
從山東到福建,一路跋涉,就算半個月到了戰鬥力也會大打折扣。
但是朱祁鎮對此,想了想,說道:「如果這樣一來,朝廷兵馬打福建,豈還有戰鬥力,告訴朱永,不著急,海路一同南下,防止叛軍從海上逃走。」
此戰結束,也是一個把福建整個軍權都交給朱英的契機,軍隊徹底換血。
朱祁鎮又問道:「而今情勢不同,葉留宗之亂牽扯三省,朝廷該如此處置?」
張輔說道:「臣以為,當下令浙江江西兩省,緊守省界,將葉留宗堵在福建省內,不可讓其擴大。」
「而今福建省兵馬羸弱,也不可能攻,只需將葉留宗困在群山之中,等朱永大軍到了,再統合三省兵力,圍剿不遲。」
朱祁鎮聽了之後,起身踱步。問曹鼐說道:「先生以為如何?」
曹鼐說道:「英國公乃國家大將,此乃老成謀國之言。」
朱祁鎮也明白,張輔的意思。
區區幾千亂軍,對大明來說並不算什麼。首先要做的是不能讓起流竄,所以浙江與江西兩省要做的就是封鎖省界,將葉留宗限制在福建省內。
其實而今福建省衛所各軍精銳喪盡,江西,浙江省中還是有些能打的兵馬的。
但是礙於行政的問題,還是不要動用的好,否則江西,浙江客兵進了福建省,如果沒有一個能鎮的住場面的大臣在,下面真不知道鬧成什麼樣子的。
而且福建西北部都是一些什麼地方,是窮山惡水,百姓也不多,將葉留宗困在這裡,經濟損失也不大。
但是如果讓葉留宗逃竄到其他地方,事情就不好說了。
張輔對葉留宗所部的判斷,與朱祁鎮一樣,覺得大軍一到,就會灰飛煙滅。
很多辦法,看上並不漂亮,但是按部就班,可以成事。
朱祁鎮說道:「就按英國公的意思,內閣擬旨吧。」
曹鼐說道:「臣遵旨。」
朱祁鎮深吸一口氣,說道:「先生,朕有一些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葉留宗亂事一起,你就勸諫朕放棄採礦。朕有些不大明白,這其中到底是有什麼關係?如果僅僅是葉留宗盜礦,而今朝廷復采,對百姓不是福祉,何至於一夫倡亂,數千景從,一至於斯?是採礦之中,有何情弊,還是朕得薄,不足以服眾?」
曹鼐聽了,立即說道:「陛下登基以來,大興水利,救民水火,南征麓川,北平阿岱汗,與祖宗相比,亦不遜色,陛下切不可妄自菲薄,傷天下之望,採礦之中,其中自然是有情弊,請陛下允許老臣下情上秉。」
朱祁鎮說道:「先生請講。」
曹鼐與張輔走了很久。
朱祁鎮還坐在龍椅上,雙目無聲盯著前方。好久好久沒有回過神來。
開採金銀礦對不對?
從決策上面來,朱祁鎮並不認為自己不對的。
既然朝廷將銀兩作為主要流通貨幣,那麼增加銀兩的流通重量,並增加朝廷財政收入的事情,怎麼能算是有錯的。
但是朱祁鎮萬萬沒有想到,下面弄成這個樣子,或者說除卻礦監這兩個字是乾淨的,下面都是屎。
礦稅在萬曆年間鬧得天怒人怨,不是沒有原因的,是因為這個制度從根本上就是有問題的。
這問題還大了去了。
首先,朝廷開礦乃是無常役使百姓,前面也說過,百姓無常為官家幹活,屬於徭役,這是一非常普遍政策。
在採礦之上,表現的尤為有問題。
因為按照太祖制度,服徭役乃是十年一輪換,也就是有時間期限的。但是你給官家開礦,這活是沒完沒了的。想服完徭役回家,做夢吧。
太祖皇帝在的時候,就是用事開礦,無事則罷。
固然有太祖皇帝小農思想做祟,但是根本上還是太祖皇帝愛惜民力。
但是太祖之後,大明的吏治是遠不如當初了。
既然後來都是長期開礦,這個制度就運行不下去了,自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定額包賠制度就應運而生了。
如果給承辦的百姓,一些利潤空間,未必不行。
但是督辦礦場的官員,未必樂意分利,他們憑本事貪來的錢,為什麼要分給這些窮哈哈了。
最多是給一些糧食,讓他們不餓死而已。
但是採礦本身是有技術含量的事情,這樣的情況下,不要說是技術改革了,就是保持原來的技術水準也是很難的。
更不要是採礦本身,也是風險的事情。遇見礦難,即便沒有礦難,平日一個不小心,也是會死人的。
這樣殘酷的局面之下,百姓哪裡願意呆在礦場之中。
要麼想辦法走關係,塞一大筆錢,免了此事。這又是礦場官員的一筆外快,要麼就想辦法逃走。這樣就遇到了官員殘酷鎮壓,錘死百姓不知其數。
當然了,他們也是知道的上面所需要的銀礦,還是要這些苦哈哈挖出來,只要聽話,還是能給一條活路的。
天長地久,他們也都放棄家鄉的田地,只能在礦上生活了。
這就是葉留宗這一幫人的來歷。他們也算是太皇太后裁撤礦監的得利者。
或許有人來問,這裡有怎麼多情弊,為什麼沒有官員來管?
無他,因為礦稅是直入大內的。
凡是牽扯到皇帝的問題,外面的官員都要多想想。而且他們並不是不管,他們管的辦法,就是罷礦監。
如果要改革制度,就要觸及大明祖制了,但是罷礦監不用,反正太祖皇帝那一會兒,也常常罷礦監。
朱祁鎮此刻也想明白了,為什麼太皇太后一定要撤了礦監。
這其中情弊,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
朱祁鎮唯一慶幸的是,他登基之後,在礦稅上也有所改革,在除卻金銀等貴重金屬之外,都放開百姓開礦,以牌照與課稅兩種制度來徵稅。
最少有官辦,變成了民辦官課。這樣一來就大大減輕了百姓的負擔,最少不用承擔無償的勞役了。
效果好不好?
答案是不好。
這就是底層行政權力的問題了。
為開礦辦牌照,並派吏員上門徵收礦稅,是按出產礦產總量來徵稅的,具體在百分之零點幾道百分之七之間。
鐵課就是三十取二,大體保持不變。至於一些少見的礦產,賦稅只會更低。
但是這其中上下其手的地方,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