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月過去之後,誰知道局勢會有什麼變化。
對於一些亂子,最好的辦法是消滅在萌芽狀態。朱祁鎮問道:「先生以為當如何是好?」
曹鼐說道:「第一,正本清源,凡是皆因採礦而起,其中情弊一時難以理清,臣以為事有輕重緩急,而今當重申太皇太后之策,停開銀礦。」
朱祁鎮沉吟片刻,說道:「朕允了。」
朝廷雖然財政並不能算寬裕,但是鹽稅帶給朝廷的效益,也足以維持基本運作了,浙江與福建銀礦,朝廷每年收益不過十幾萬兩白銀。
朱祁鎮自己都能用內庫貼補這個開支。
但是一旦事情鬧大了,葉留宗流竄三省,這損失就大了。
「第二,臨陣不能換將,當寬謝懷之心,讓他戴罪立功。」
朱祁鎮微微皺眉,說道:「讓朕給他下詔書……好朕允了。」
朱祁鎮倒不是的不肯,老朱家的秋後算賬這種熟悉技能,朱祁鎮拿來用,從來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但是而今情況不對。
這消息來源有問題,想來謝懷還不知道北京已經知道這裡的情況,朱祁鎮直接下詔說明,很可能引起謝懷的其他反應。
曹鼐說道:「無須如此,只需請司禮監范弘點一下就行了。」
朱祁鎮一聽就明白了。
其實是讓范弘給謝懷透漏消息。
至於什麼消息,自然是范弘將這一件事情給壓下來的消息,並督促他趕緊收尾。將屁股擦乾淨。
這樣的事情,其實王振來做更合適,可以這樣說,反正外放一省大員的,在中樞都是有後台的,只是謝懷的後台王振剛剛倒台而已。
用司禮監范弘來安撫謝懷,讓謝懷感覺,他與宮中的關係,並沒有斷絕。自然可以讓他專心放在對付葉宗留身上。
朱祁鎮說道:「朕准了。」
曹鼐說道:「第三,就是陛下所言,調集備倭司南下,此事臣就不妄議了,不過福建巡撫卻要派一位能臣。」
朱祁鎮說道:「先生屬意何人?」
曹鼐說道:「最熟悉東南衛所的人,乃是吏部侍郎焦宏。」
各方面彙報焦宏所做所為,還算是不錯。
朱祁鎮說道:「就誰焦宏,焦宏作為福建巡撫,即可出京,從海路去福建。朕派錦衣衛護送。」
「既然先生推薦焦宏,朕就不做遙制了,只是記住一起以平定葉留宗之亂為目的,其他的事情,放放再說。」
朱祁鎮算算文定之的奏摺,僅僅靠這分奏摺,並不能確定福建那邊到底進展到什麼情況了。
朱祁鎮安排錦衣衛去查。那是知道的,再次之前,即便從海路去福建,也要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他能做的只有放權。
安排了文官這邊的事情,朱祁鎮問道張輔說道:「此次平亂,卻不知道要多少人馬?」
張輔說道:「臣以為,此番賊亂即便亂起,也不過數千人。只需帶數千人馬即可,臣以為宣威將軍朱永,履歷戰功,年紀雖輕,但已經是沙場老將,由他帶來五千兵馬南下,就足以成事。」
「只是,臣擔心如果山東兵還沒有到,福建的亂事就已經平定下來,豈不是損了朝廷的顏面。」
「老臣以為,還是等一等,到明年開春,再南下不遲。也好給撫寧伯之子一個準備時間。」
張輔人老成精,雖然朱祁鎮對他們這些老將,還是一如既往的看重,但是張輔卻也在很多細微的地方,品讀出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故而,他與成國公之間,有幾分若即若離之感。一方面將很多事情都交代給成國公,一副想回家養老的樣子。
在很多事情上,也很少對抗朱祁鎮的意志了。
朱永是朱祁鎮一手提拔出來的年輕將領,而且福建的亂子看上去並不是太大。
朱祁鎮想了想,他反省一下,自己似乎有一點反應過度了,雖然他覺得謝懷未必能壓得住葉留宗。
但是如果從紙面上的實力,一個福建省就好幾個大衛所,數萬大軍,葉留宗全部人馬,也不過數千礦工,甚至這個數千很可能是不超過三千。
怎麼看,都是福建地方贏面大。
如果真搞出事,這邊葉留宗已經授首了,山東的援軍還在路上,自然也是很尷尬的。
朱祁鎮說道:「就按英國公的意思辦吧。」
朱祁鎮綜合各方面的情況,定下了決策。
只是朱祁鎮這邊的決策,想要傳到遠在福建仙霞嶺。卻需要漫長的時間。
而這裡的情況,並沒有因為朱祁鎮知道這一件事情而有所變化,他們還是按著自己的邏輯進行著。
福建浦城。
這是福建最西北的一個縣了,從蒲縣往北,就是七百里仙霞古道。北到浙江江山縣,南到福建浦城。
這一條路,是黃巢用不知道多少人命硬生生開闢出來,話說當年唐軍將黃巢逼到絕境之中,據說黃巢面對群山,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糧草斷絕。
但是黃巢硬生生花了半年時間,打通了這七百里山道,然後逃出生天,重新縱橫天下。
說挖掘山道的過程之中,都是以食人來維持軍中糧草,還有所謂血肉磨盤等可怕傳說,但是都是前塵往事了。
進入大明之後,雖然仙霞道險峻依舊,仙霞關依舊一夫當關,萬夫難開。但是大明朝廷根本沒有在仙霞關設防,因為不需要。
也正是因為如此,隱藏在仙霞山附近的銀礦,才被葉留宗佔據了好多年,福建都沒有動靜,無他,就是因為太偏遠了。
而此刻,古老的軍事要地,重新充滿了戰爭的味道。
福建都指揮司僉事劉海,帶著四千士卒,已經入駐了蒲城。
劉海乃是謝懷的心腹,他這四千士卒乃是從各衛所抽出來的敢戰之士。也算是福建衛所的精銳所在。
福建水師脫離於衛所,脫離於福建管轄,只是表面上還歸屬福建,實際上聽命於京城。
當然了,福建衛所之中所謂之精銳,如果遇見大明邊軍的話,也是數百騎一個衝鋒就崩潰的下場。
但是這已經是謝懷能做的最大的準備的。
大明可不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即便謝懷乃是福建布政使,也不可能一手這遮天。所以這四千人馬,都是化整為零,從各個衛所之中,以不同的名義抽調出來的。然後彙集在一起的。
當然了,謝懷也有第二手準備。
一旦這裡大勝,他就會立即上奏,說明他剿滅大盜葉留宗的功勞,只要將這一項功勞敲定,之前的一些違規的地方,就可以用事急從權的名義遮掩過去。
所以,調來的劉海是寄託了謝懷所有的希望。
劉海當年也是在安南打過仗的,沒有太大的功勞,否則也不至於在地方衛所上不去。還是被謝懷提拔才有而今的地位。
不過,最基本的戰場常識還是有的,他來到這裡,看看地勢,就覺得險惡非常,窮山惡水。
只見群山之中一道蜿蜒的古道盤旋而過,在謝懷看來,這裡面處處都有險惡的殺機。
四千士卒雖然不錯,但是投入茫茫群山之中,攻堅克難,劉海心中還是沒有多少底氣的。
所以,劉海臨陣之前,寫信先勸降葉留宗。
山中大寨。
一個三十多歲人男子,相貌堂堂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雖然沒有虎背熊腰之態,但是看他身形,也知道他身上一身力氣非小。
這個人就是葉留宗。
從葉留宗這名字看,就知道他不是一個粗人。
一個粗人也做不到這樣的事業。雖然葉留宗的礦山是他帶著兄弟們,一刀一槍的搶下來的,但是采了白銀,想要換成山中所需,卻也需要葉留宗下山交際。
葉留宗下山的時候,常常扮成讀書人。談吐之間,也沒有漏過餡。
此刻葉留宗看著劉海送上來的勸降信,輕蔑一笑,隨即撕碎,說道:「我與官家沒有什麼好談的。告訴你們劉將軍,想要我葉留宗低頭,除非,你們將這顆人頭給砍下來。」
葉留宗一拍太師椅把手,說道:「留一下他一隻耳朵,趕下山去。」
「是。」立即有人上來,將這個信使拉下去不提。
「大哥,」一個人說道:「咱們真跟官家徹底鬧翻啊?」說話的人乃是葉留宗的同宗兄弟,名叫葉希八。
也是葉留宗麾下頭號猛將,敢打敢拼。
葉留宗說道:「不是我不想與朝廷和好,而是我們沒有出路了。」他的聲音之中帶著幾分苦笑,說道:「這幾年少陽坑,少亭坑出了多少礦?」
葉希八一聽,苦笑說道:「沒有多少。」
葉留宗對另外一個人說道:「老陳,你說說。」
這個老陳乃是陳善恭,與葉希八一樣,乃是葉留宗的左膀右臂,掌管山上庶務。不過,他僅僅是負責而已,並不是說陳善恭不能拔刀子殺人了。
要知道,葉留宗決心加入盜礦這行當的時候,身邊也就是十來個兄弟,而今剩下的也就眼前兩個人,當時都拼殺出來的。
陳善恭說道:「老八不了解,不是沒有多少,而是山中已經入不敷出了。」
葉希八一聽,頓時急了。說道:「這如何是好?」
葉希八再不管這些細務,也知道,銀礦乃是他們這數千人的團隊,最大的收入,特別是最近朝廷用銀或者銀幣多了,銀價上漲。銀子更值錢了。
沒有這一分收入,這數千人都要餓死了。
葉希八忽然想到什麼,說道:「既然礦脈已經絕了,何不讓給官軍,我們兄弟,那裡不能重新立杆子嗎?」
葉留宗還沒有說話。陳善恭就說話了。他說道:「老八,你以為沒有想過,傳開消息之後,大哥首先想到,就是脫身,但是姓謝的獅子大張口,要十萬兩。」
「他不想想,咱們平時孝敬他每年一萬兩,那裡還有剩下的銀子。」
「而且逃,又往哪裡逃?離開了下面數千兄弟,我們出就是一個屁,隨隨便便就被捏死了,之前咱們已經與官家打過一仗,已經月缺難圓。真聽了這些人的屁話,估計我們兄弟三人連宋江的下場,也落不到。」
葉留宗嘆息一聲,說道:「如果是單單是你我兄弟,倒也好說,咱們這些年也攢了一些銀子,而今海禁大開,咱們想辦法混到南洋去,怎麼也有一口飯吃,但是下面兄弟怎麼辦?」
「朝廷重開銀礦,我打聽了,我們這一代的稅額乃是五萬兩,而少陽,少亭這兩個坑,乃是附近最大的坑,最少要分一兩萬兩的定額。」
「更不要說,那些太監各方打點的孝敬錢,沒有個小十萬兩,是下不了的,但是這兩個坑現在情況如何,你們都知道,你覺得官家開礦,定額不夠會怎麼辦?」
葉希八臉色蒼白,說道:「包賠。」
站在朱祁鎮的角度,他看到是一個大礦開與不開。國家政策方面的事情,估計葉留宗視若性命的少陽,少亭兩坑,朱祁鎮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所以,他對具體開礦的章程,其實也不是太了解的。
大明開礦,雖然派太監或者官員主持,但是請注意,這些人他們不會直接負責礦產的生產的,而是轉包給商人,然後就定定額,然下面每年交上來多少稅。
幾乎於包稅制。
開國之初,並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能產多少,不敢欺瞞上面,自然是有多少上交多少了,但是後來卻不一樣了。後來很多人都分大帳小帳。大帳自然是朝廷的,小帳是他們自己的。
所以,上報的數目,就有意無意的在一個數字穩定下來了。
而這個數字就演變成定額了。
而礦產的生產一般是越往後,規模越大。生產的數量也就越多,定額固定后,下面的人分得也就越多。
當然了,朝廷大員也不是傻子,自然不會讓下面多沾便宜。雖然水至清則無魚,但也不會將魚養的太肥了。
每年想要完成定額,其實也很辛苦的。這種上下之間博弈,也讓定額數量越來高。
從閩浙一帶的銀礦,從國初的數千兩,發展到而今的十萬兩上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的。
但是也不是沒有年份,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出現完不成定額的時候。
完不成怎麼辦,就是包賠。
反正朝廷是要這麼多錢的,你們產不出來,就是買兒買女也要為朝廷補上這一筆錢。
這樣一來很多礦工之慘,根本是慘無人道。
而且這一片山都是朝廷封禁的。不許百姓進山,就是為了防止盜礦。這樣的情況之下,大部分礦工是逃不了的。
即便是逃了,他一直在礦上,又有什麼生存能力啊?
當然,葉留宗這樣說,也不是他多高尚,因為他明白。他們三個人即便攜帶重金,到了南洋就好過了。
說實話,大明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說到底還是有王法的,但是海外才是真正沒有王法的地方,他人生地不熟的,又帶著錢去南洋,他估計他非要夾著尾巴做人才,才能活下去。
但也僅僅是活下去而已。
葉留宗英雄一世,從最底層白手起家,坐擁數千礦丁,在浙江福建地面之上,是妥妥的江湖大佬。
哪裡願意受這個委屈。
他這話,不僅僅是說給葉希八這個粗胚聽的,還說給他礦丁聽的。
果然,不過一天之間,葉留宗的話已經傳遍了山上所有人。而所有礦工一想到朝廷重新開礦面對的悲慘生活。都咬著牙,下定決心跟著葉留宗幹了。
從這一點,也看出曹鼐的老辣。
直接看到了問題的核心。
葉留宗看氣氛醞釀的差不多了,在山中空地上召集大夥,兩千大漢站在空地上,葉留宗說道:「兄弟們,不是我葉留宗想反,而是朝廷不給我們活路。這幾天,我思來想后,是前也是死,后也是死的。」
「我葉留宗十幾歲跟著叔叔出來搶礦,生生死死的早就看慣了。」
「我葉留宗,可以死,但不能窩囊死。」
「朝廷想要我們的命,就讓他們來,我葉某,捨得一聲剮,敢將皇帝拉下馬。」
「捨得一聲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所有礦丁大聲喊,每一個都被通紅的篝火映射的分明。
每一個人眼睛之中,都有火一樣的仇恨與決然。
葉留宗一揮手,正是打出兩排豎旗,分別寫著:「刀劈人間不平事,剷平世上不平人。」
這一句話,乃是葉留宗少年時所寫,也是一直行來的座右銘。更是葉留宗自稱太平王的來歷。
葉留宗整合好人馬之後,又派出信使,召集各路礦盜,要知道群山之中,盜礦的人不是只有葉留宗一人,葉留宗不過是最大的一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