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輕輕一笑,伸手將題本上手指印給揉平。
朱祁鎮一邊平復情緒,又叫人泡了一壺茶,輕輕的品著,心中暗思忖要怎麼辦。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些將領再厲害,他們也是太宗朱棣的,不是他英宗朱祁鎮的。讓朱祁鎮絕對信任他們,卻是不可能的!
但是朱祁鎮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情,那就是靖難勛貴與國同休的特性,是皇權的根基,他們對大明的忠誠。是不用懷疑的。
但是面對大明軍隊的戰鬥力一直在下滑這一個現實,朱祁鎮也不可能將軍方留給他們做自留地。
但是該怎麼做?
將這個事情打回去。
朱祁鎮立即否定了。
原因很簡單,而今靖難勛貴還是朝廷的支柱之一,朱祁鎮滿意也好,不滿意也好,都要接受這樣的現實。
朱祁鎮與靖難勛貴之間有了間隙,對朝廷大局是不利的。
就放在即將爆發的大戰之上,即便他出手,將其中一路主將拿下來。就萬事大吉了?
不,朱祁鎮懷疑這僅僅是開始。
甚至因為這一年事情,在這一次征討兀良哈之中,內耗加劇。
要知道軍方的政治生態,與文官的政治生態是不一樣的,藍玉當初就與馮勝拔刀。甚至想火併。
而今雖然不是當年,但是打仗在外,陰死幾個人,也是小事一件。
即便沒有到這一種地步,但是彼此之間內耗,讓大戰尚未開戰,就敗了一分。
但是什麼也不做,朱祁鎮想要提拔一批親信掌權,繼而推進改善軍隊戰鬥力的想法,就永遠不能達成了。
朱祁鎮輕輕的轉折茶杯,默默的思量。忽然他想起了楊溥,暗道:「楊溥如果面對這個局面該怎麼辦?」
他做過幾次復盤,但是想來想去,也覺得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朱祁鎮即便知道,也不會拒絕的。因為這對大明有好處,對朝廷有好處。
朱祁鎮嘆息一聲,悠悠嘆道:「聽我尊前醉后歌,人生無奈別離何。但使情親千里近,須信:無情對面是山河.……」一字一句,越來越低,幾近無聲。
有些事情,他並不願意做,但是而今想來卻是最好的辦法了。
軍權這種特殊的東西,朱祁鎮註定不想也不願意,弄得大鳴大放的奪權,也不可能弄得好像是當年兩淮鹽案一般,掀起大案。
這都對江山不利。對朱祁鎮掌控天下不利。
但是而今張輔這個舉動,讓朱祁鎮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想要潤物細無聲的拿下軍權,已經是不可能了,難道要不停的親征,直至硬生生的打出像太宗那樣的威望么。
既然靖難勛貴想要把持軍權,那麼就要承擔起這個責任。既然你們這麼愛立功,那麼今後與瓦刺作戰的主導權,朱祁鎮準備讓給他們。
如果,他們真的有能力。就讓他們如同張輔一般高高的掛起來。
宣宗皇帝為什麼將張輔從五軍都督府之中摘出來,放到內閣以備顧問。決計不是想讓張輔當內閣大臣的。
他們真要能打怕瓦刺,我朱祁鎮自然敢封七八個國公,全部安在五軍都督府,將九邊軍鎮的總兵,換上下一輩的。
慢慢來。反正朱祁鎮知道時間是站在他這一邊的,靖難二代都年紀大了。三代的能力比二代差太遠了。
朱祁鎮在乎的是打敗瓦刺,具體是誰做這一件事情,他並不在意。
朱祁鎮也知道,這種理想狀態,也不大可能,如果他們真有能力,也不至於讓大明軍力弄得每況日下。
在朱祁鎮想來,更有可能是與瓦刺長期戰爭之中,互有勝負,自然有一批人被淘汰。有一批人在戰火之中成長起來。
在這樣的大戰之中,靖難勛貴想把持之中,全部的位置,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是朱祁鎮心中也在思忖:「如果敗了怎麼辦?」
土木堡之變,有很多原因,南征剛剛結束也先就南侵,大明猝不及防,還有情報系統的問題,和指揮的問題,但是如今越發明白,這不過是大明軍力,邊防,等問題的總爆發。
不可能怪在英宗一個人身上。
如果來一次這樣的敗仗.……
大明雖然不會受到根本的損失,但是沒有意義,這樣白白的損失不值當。
朱祁鎮反覆思量。卻不得不承認,他如果強行插手軍方,反而勝算更低。因為靖難勛貴在軍中根基太深厚了,朱祁鎮不想也不可能清理乾淨。
說不定瓦刺打過來的時候,靖難勛貴正如他斗得難分難解。正如歷史中土木堡之變的一樣。
歷史上的英宗與靖難勛貴必然是有矛盾。
英宗想要一場北伐的勝利,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穩定軍心,剛剛結束十年南征,穩定軍心是必然有的原因,但也不全然是。
做事的順序很重要。
朱祁鎮此刻忽然想讓明軍打敗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敗仗,正好讓他有切入點。他心中啞然失笑。
「我似乎是一等一的昏君,期盼自己的軍隊打敗仗。」
只是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的荒謬,更襯托出皇帝的無能為力。
朱祁鎮思忖一會後,穩穩噹噹的在張輔的奏本上批到幾個字:「召五軍都督府,內閣,六部御前軍議。」
在武英殿軍議之中,朱祁鎮全程都沒有怎麼說話。
張輔先提出自己的意見,隨意曹義也將建立海西都司的規劃抵了上去,這個計劃得到了周忱的支持。
周忱的支持源於李時勉的說服,而李時勉的支持源於對海上防禦的支持,寧波倭案之後,寧波海關收入大受影響,一度暴跌。
李時勉作為主管,自然認識的了大明有一支海上船隊的重要性,而且這一條運輸線是要通過對馬海峽,這裡也是倭寇的多發地。
自然少不了增加海上力量。與李時勉的利益吻合。
所有人都知道曹義乃是皇帝從遼東召回來的,其中意味自己體會,故而曹義的意見與張輔的意見相合融合,就達成最好的出兵方案。
成國公出宣府,興安伯出大同,武進伯出遼東,三路齊出,圍剿兀良哈。這一戰的關鍵,其實不在於怎麼打,而在於如何找到兀良哈主力。
所以這才是多路齊發,擴大搜索麵積的原因。
至於各級將領安排,朱祁鎮並沒有插手,想來就知道,張輔在最上面沒有安排朱祁鎮提拔的人,下面各級將領能有什麼安排?
至於曹義也出兵,不過他聚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等女真各部,然後帶他們西進攻兀良哈。
能不能打兀良哈不重要,重要是整合女真為大明所用。
而亦失哈帶萬餘人去雙城衛一帶,找一個靠海之地,建立一處城池。而海運總兵官王禎在明年冰期之後,務必將第一批十萬石糧食運送到新建的海西衛這裡。
朝廷允許亦失哈在緩急之時,向朝鮮借糧。
這個具體辦法,在內閣六部五軍都督府群議之下,朱祁鎮也挑不出什麼錯的地方,於是乎朱祁鎮做出本場會議最重要的發言,說道:「准。」
從頭到尾,朱祁鎮僅僅是一個決斷者。不輕易將自己陷入臣子之間爭鬥之中。
於是正統十年開春之後,大明在宣德八年、正統三年、正統六年北伐兀良哈之後,又一次出塞做戰,拉開了帷幕。
作為永樂年間遺留來的老宦官。亦失哈一生都與奴兒干牽連在一起。
甚至有時候反過來想,如果不是太宗皇帝需要一個熟悉女真,熟悉奴兒乾的內官,亦失哈的一生,也不過是宮牆之中一個太監而已。
也正是太宗皇帝設立了奴兒干都司,才有了他的所有。
亦失哈對奴兒干很熟悉,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先去松花江,順流而下,而是帶著數千士卒,跋山涉水,先來到了建州衛。
建州衛指揮使李滿住,也帶著自己的部眾迎了上來。李滿住似乎為了表現自己的實力,將自己麾下的將士全部拉了出來。
萬餘女真將士,看上去人數不少,但是整齊的明軍前面就是相形見絀了。
跟在亦失哈後面的李大川,對亦失哈的義子施帶兒說道:「這些女真野人,擺什麼架勢,這樣的陣勢,縱然再多幾萬,給我三千騎,我就可以將他們打的落花流水。」
朱祁鎮對這一次海西都司的設立,非常之重視。
所以,特地從大同將李大川給調了過來。
李大川而今也算是摔打出來了,他本就是勇將,又得了楊洪的指點,行軍帶兵也算是入了門了。
當然了,也僅僅是入了門了。
這也是很多下層將士的先天局限。
比將門子弟從小弓馬讀兵書培養出來的人才,這些草莽出身的將領,猛地猛衝,沖敵破陣,倒是行家裡手,再往上一層,指揮數萬人馬,是這一輩子大抵不可能了。
施帶兒也是如此。
他亦失哈收的義子,也是勇猛無雙,沖陣的時候,身披重甲,身上喜歡帶幾把手斧,先飛斧傷人,然後再長刀呼嘯。
乃是亦失哈的親衛將領。說道:「李爺好眼力,在遼東鎮的都知道,這女真人嗎?多為山中獵戶出身,不務耕種。倒是有一把蠻力,真灑起瘋來,倒是不好攔住,但是戰陣之上,終究不是兩人鬥毆,這些女真不要看上去不錯,但是打起仗來,那是蠻子,一窩蜂,根本不知道前後陣列,只要挑選遼東三千精騎,不管多少女真蠻子,都可以打發了。」
其實外派的內臣,是不能帶兵的。甚至並沒有說明,什麼具體待遇。
比如朝廷給文官,幾品文官,給幾個百姓在你這個服役。不過大部分明朝官員,都向百姓收一筆錢,代替服役。
而武將身邊也有親信家丁。
但是太監這個東西,如果在皇帝身邊統兵,如劉永誠也是有親兵的。
但是外派宦官,是什麼待遇。按宮裡的規矩,太監的俸祿比文官還要稀薄,畢竟太祖皇帝制定的時候,也沒有想這些太監出來辦事。
太監們在規定內滿足不了自己,自然在規定外來做了。
在太宗朝,還不過是找一些百姓作為僕役。但是王振當政之後,雖然對下面的看的很嚴,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比如各邊鎮的鎮守太監,也在這個時期,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親信家丁。體制內不大好做動作。
所以太監們大多是拉攏異族軍隊。
比如亦失哈有二百女真親兵,而施帶兒就是親衛統領。甚至施帶兒的血統之中,未必沒有女真血脈。
但是這也是這個時代普遍現象,凡是在大明混好的女真人,都要努力消除自己身上的女真印記。
就好像是亦失哈。
亦失哈的作為一點也不像女真人。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女真這個名字,也是大明偷懶叫他們的。雖然遼東本身也是有一些女真人的,但是就好像是野人女真這個名詞?
這些山溝裡面的野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女真,不過大明這樣叫,他們也就知道認了。
後世什麼達斡爾、錫伯、鄂倫春、赫哲、鄂溫克、柯爾克孜這麼族,在大明都叫野人女真。
即便是建州女真本身,是女真族嗎?
而他們兩人所說的這個現象,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的。
建州女真的戰鬥力,是努爾哈赤在李成梁哪裡學習了大明軍隊的作戰方式,組織方法之後,才變得能打起來。
之前,不過是一盤散沙。
這邊兩個人私下議論女真的戰鬥力。那邊亦失哈與李滿住也相談甚歡。
李滿住而今四十多歲了,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與亦失哈的關係特別好,甚至亦失哈與李滿住之間的淵源也比一般人深。
無他,李滿住有一個女兒進攻服侍太宗皇帝。
當然了,李滿住也不敢自稱乃是太宗皇帝的岳父,但是亦失哈畢竟是宮中出來的。
雖然而今李滿住的女兒早已不在了,殉死太宗朱棣。但這分香火情尚在。
李滿住將亦失哈迎入建州衛之中。
而今的建州衛並不在開原,而是在大明的邊牆東北不遠處,也算是鴨綠江流域之中。兩人一番寒暄之後,進入正題。
亦失哈先說了一下,哈密衛的現狀,然後說明朝廷準備在海西建城的意圖,一副對建州衛關懷備至的樣子。
但是李滿住心中早已破口大罵了。
他其實很不願意,讓大明派兵在邊牆外面駐守。原因很簡單,如果大明不派人來,他這裡並非是瓦刺關心的重點,或許不會出什麼大事。
即便出了什麼事情又如何?
也先是一個明白人。也先明白草原之上的特殊政治結構,也先麾下也就是近十萬瓦刺鐵騎,乃是也先的核心力量,對外圍各部,其實只有他們向也先表示臣服,臣服納貢交質子,聯姻等等辦法。將他們拉上瓦刺的戰車。
畢竟草原自有國情,真想將草原所有貴族的權力給廢了,也先不要想南下了,先打上十幾年內戰吧。
也正因為如此,也先對脫脫不花忌憚的很,原因草原上大部分領主,要麼姓孛兒只斤。要麼就是與黃金家族關係很深。
也就是說,瓦刺即便打過來,也是征服之戰。
只要李滿住向瓦刺低頭,也先不會做什麼過分的事情,就好像是哈密衛而今被也先控制了,哈密王下場如何?
早先是哈密王,甚至與也先聯姻。看上去親厚更勝一層。而且哈密王也在明朝這裡留了活扣了。
一旦瓦刺敗北,哈密王絕對舉哈密投奔朝廷。
歷史上,也先死與草原的內訌之中,瓦刺的霸權維持了不到十年左右,馬哈木,脫歡,也先三代的努力,隨著也先之死,化作過眼雲煙。
隨即哈密又成為了大明的哈密衛。之後又有很多波折,最後在嘉靖年間朝廷才徹底失去了哈密的控制權。
如果大明不駐兵女真。
李滿住自然也想左右搖擺,如果也先實在太厲害,為也先的臣屬,也未必不可以。
只是大明一駐軍。
他如果要投奔也先,就必須消滅這一支明軍,且不說這數千軍隊,雖然人數不多,但是都遼東鎮精銳,一旦築城,更是不好對付。
單單說,一旦覆滅數千明軍,他與朝廷之間就成為敵國了。將來再也沒有和好如初的機會了。
大明或許忌憚瓦刺,但是對女真,卻一點不在乎。
李滿住也看不出瓦刺與大明之間,勝負如何。但是大明這一手,卻將他逼到了只能追隨一方的處境之下。
他當然不高興,這高興自然並沒有帶出來,而是長嘆說道:「也先狼子野心,我向來是知道的,但是我建州衛苦啊,恐怕不能為朝廷效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