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余瑤聽上霄劍靈說顧昀析走火入魔后,沉默了一刻鐘,氣得笑了一下,道:「下次,你記得提醒顧昀析,讓他換個借口。」

  「這麼多年下來,他得走火入魔多少次?血都吐乾淨了吧?」

  上霄劍靈面對她,倒是聊得開,它晃了晃腦袋,道:「你還不知道大人嘛,他就是拉不下來臉。」

  「說到底,瑤瑤,你也別怨大人脾氣不好,換任何人坐在那個位置,都不會比大人做得更好。」

  余瑤悶悶地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

  「從來沒有怨過他。」

  不會,也沒有立場。

  生為帝子,絕沒有外人看上去的那樣輕鬆,雖然他未曾像天君和妖祖等人一樣,天天伏案批閱公文事宜,但該承受的,卻一樣也沒推脫。

  六界生靈所有的戾氣,殺戮,躁鬱,全部都化為了一課蒼天巨樹,與顧昀析相生相伴,他之身軀中,封印著萬萬人不為人知的陰暗面,他將這些情緒鎮壓,封印,直到所有的苦痛,都成為他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六界方能和平共處。

  「他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余瑤彈了彈劍靈的額頭,看它哇哇叫著躲開,略鬆了一口氣,「回去吧。」

  「你先回,我還要去一趟首山,傳達大人的旨意。」劍靈在半空中悠悠蕩蕩幾圈,停在她身前,沒等她問,就自己一股腦地吐了出來:「大人才對你說完重話,就揪著我問怎麼哄女子歡心,我哪會這個,隨口胡扯了兩句,大人問我從何處學來,我沒了辦法,只能將渺渺供了出來。」

  「渺渺?這和渺渺有何關係?」余瑤抓住重點,問。

  「近兩天,沒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我就在蓬萊四處逛了逛,遇到了小紅雀渺渺,它不知道從哪弄了些人間的話本,一日日的瞅著看,我就跟著看了看,也記住了一兩句話,方才替你說好話時派上了用場。」

  余瑤哭笑不得,問:「他讓你去說什麼?」

  「大人說,今夜亥時,讓扶桑和小紅鳥渺渺等在首山,不得外出,他會準時拜訪。」劍靈學起顧昀析的口氣,許是跟的時間久了,乍一聽,竟真有三分相似。

  「他去做什麼?興師問罪?」余瑤不解,但聽著劍靈的描述,又覺得不像。

  「瑤瑤,我現在覺得,大人說得沒錯,你的腦袋裡,確實該換換水了。」劍靈生出一雙小翅膀來,在半空中不慌不亂扇了幾下,「我問你誒,帝子想學哄姑娘的招數,是為了誰?」

  「那日大人被天道之力侵蝕,你上去抱著他的時候,是不是有說過一句讓他多學著哄哄你。」劍靈這會突然替顧昀析覺得委屈了,「大人哪知道這些,他前幾萬年都是獨來獨往一人,後來身邊也只有你一個,從來也沒人敢對他說,讓他學著多哄哄小姑娘。」

  余瑤啞口無言,半晌,突然笑了一聲:「他竟然真聽了進去。」

  劍靈又拍了拍翅膀,昂了昂下巴:「是吧,別人都說大人陰沉冷戾,只有我們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

  「對,他很好。」余瑤笑著頷首,認同了他的觀點。

  劍靈說完了話,嗖的一聲化作流光躥進雲層中,看其模樣,快活自在得很。

  一條溪流潺潺流進重華洞天,有水的地方就有無數的生機,余瑤一路走一路摘了些野果,就兜在懷裡,兜了一大捧,紅彤彤的顏色喜人。

  洞天外,顧昀析倚石而立,姿態依舊懶散,一頭如墨的長發像是自由流動的水,一路從肩頭淌到腰際,肆意,妖冶,一如他本人。

  遠遠聽到動靜,他抬了下頭,滿天絢爛的彩霞下,他眉目稍彎,隱隱像是勾了勾嘴角。

  余瑤被勾得腳步一頓。

  她朝顧昀析招了招手,卻忘了自己兜里一捧的野果,現在三三兩兩滾落了一地,她又彎下腰去一個個撿起來。

  紅彤彤的果子,被兩根長指捻起,顧昀析跟她面對面,半彎著腰,聲音清和:「不生氣了?」

  余瑤認真地反駁他:「明明是你在生氣,我只是想讓你冷靜一下,緩一緩情緒。我要是跟你置氣,早早的就被氣死了,也活不到這時候。」

  「下回,好歹做戲做全套,不是走火入魔了?怎麼還有閑心在外頭賞景?」

  顧昀析伸手,將野果放回她兜里,噙著幾分漫不經心的調子,道:「我真要走火入魔了,你就這麼一邊摘果子一邊慢慢悠悠地回?」

  余瑤捂臉:「你好歹也換套新的說辭。」

  燦漫的夕陽下,顧昀析一身及地白衫,衣裳上細細碎碎的撒著溫柔的色澤,襯得他原就清雋的面容更顯溫和與矜貴,眼尾的小痣顏色緋麗,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染上了兩三分清潤:「你知道,就行了。」

  你知道我未曾說出口的意思,就行了。

  余瑤微怔,問:「我的血,你喝下了嗎?心情好點了?」

  顧昀析拍拍手上的灰,微微眯了眯眼,頷首,挑了後頭一句回答:「好些了。」

  余瑤笑起來:「那就好。」

  「摘這麼多野果做什麼?能吃?」顧昀析指著她兜里捧著的不知名紅果,問。

  「這叫赤葵,熬出來的水晾一夜之後,比竹水還好喝。」余瑤看了他一眼:「你肯定沒試過,等我熬出來,給你嘗嘗,你要是喜歡,就去找扶桑要些種子,種在鯤鵬洞里,三五年後就能結果,也不麻煩。」

  顧昀析沒再說什麼。

  余瑤知道他對這些一向沒什麼興趣,因而也沒多說。

  「最近,四方皆亂,閻池逸散出一部分極惡之力,很快反饋到了六界生靈身上,你的情緒,也跟著不太穩定。」余瑤有些擔心地蹙眉:「是不是這個原因?」

  顧昀析突然俯身,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臉頰,道:「沒事,還能剋制。」

  他的忍耐力和毅力到底有多強,沒人比余瑤更清楚。

  最令人無助的是。

  饒是以後情況真到了不容樂觀的時候。

  余瑤也幫不上他什麼。

  「昀析。」她突然淺淺地叫了他一聲,罕見的不是連名帶姓。

  顧昀析眸中像是蓄著一鍋即將煮沸的水,開始咕嚕咕嚕冒著熱氣泡泡,他聲音啞了些,低聲應了。

  「我想要找到無暇神草,是不想你本就那麼重的擔子上,再加一個只會搗亂,沒有半點能力的我。」余瑤拿手指撥弄著兜里紅色的果子,自己都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氣說,他才能聽懂。

  「雖然我平常,挺沒出息的,但仔細想想,這樣遭人暗算的事再發生第二回,神不知鬼不覺的,我也依舊察覺不到不對,明明是自己蠢惹下的禍,爛攤子全讓你們幫我收拾,不好。」

  她這話和劍靈所說七不離八,意思大致相同。

  顧昀析挑眉,對那些話本興趣又濃了些。

  要是每次鬧得不開心,他都能知道余瑤在想些什麼,就好了。

  這架,也吵不起來。

  「怎麼沒出息?」顧昀析掀了掀眼皮:「現在六界還到處傳著余瑤神女戰場上大放異彩的事,你自己去外邊走走,聽聽。」他頓了頓,乖張地笑:「我養出來的人,怎會沒出息?」

  余瑤愣了愣,而後眨眼,突然也跟著笑開了:「你不是一直對我嚴肅教育,精準打擊的嗎,怎麼今天,破天荒的還誇起我來了?」

  顧昀析垂下眼瞼,在冷白如玉的肌膚上,透出一扇小小的陰影,「事實如此。」

  這是時日,他跟余瑤相處,雖然還是如以前一般無二,但身邊的這個人,像是從頭到尾變了一個。

  從前無法無天,肆意囂張的性子,現在更多的,是沉默,懂事,也會為他人考慮了。

  一時之間,他竟然分不清,是從前那個粉雕玉琢的奶糰子徹底長大了,懂事了,還是他沉睡的那八千年,她受過很多不為人知的苦,被操控著幹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慢慢的,那份天真和率性就沒了。

  她從前,又何曾考慮過這些東西。

  只管跟在他身後就是了。

  顧昀析並不任她狐假虎威,肆意生長,平時也多有約束,除了修鍊這一塊,她別的地方,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若真要說,蠢,則是她另一個缺點。

  「想要無暇神草,陪你找就是了,別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絆住自己。」顧昀析走近,語調懶洋洋的,然而每個字眼都蘊著叫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道:「你是十三重天至高的神女,論身份,沒人能高你一籌,你想要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

  「包括我。」

  余瑤訝異地抬眸,想要看他臉上的神情,卻被一雙手捂住了眼,那雙手的溫度冰涼,像是一塊在井水中泡了無數年的玉,「怎麼了?」

  她眨了眨眼睛,長而卷的睫毛在掌心中,像是小刷子一樣,不安分地連著刷了好幾下,顧昀析不動聲色地鬆開手,勾了勾唇,道:「回去吧。」

  余瑤睜開眼,餘光發現自己垂在臉頰兩側的長發上,掛上了兩顆瑩白的珠子,她順著頭髮絲捋下來,然後睜圓了一雙杏眼,驚訝道:「南海龍珠?」

  南海龍族以龍珠出名,隕落的南海龍族死後,全身修為都凝聚成一顆龍珠,龍珠越大,證明龍珠所化的人修為越高,但一般都留在南海龍族的祠堂中,由族人祭拜,鮮少有龍珠能夠流傳出來。

  像余瑤手裡躺著的這般大小的,余瑤還是第一次見,六道錄上所記載的,都只有這般大小。

  「這是?」

  顧昀析輕描淡寫道:「劍靈說,女孩子都喜歡這些。」

  余瑤將頭髮束了起來,外圈的烏髮編成了一綹綹的小辮,和著彩色的小繩,又乾淨又清爽,南海龍珠從她手中浮起,粘在她的髮絲間,於此同時,一股冰涼的靈力順著髮絲遊走,流進她的身體。

  顧昀析看著她,垂下眼瞼,道:「果然,凡生於水中的,不管生前還是死後,都會無意識纏在你身邊。」

  「六道錄中,也沒有提及這種情況。」余瑤伸手摸了摸那兩顆龍珠,道:「不光沒提及那個,就連我的本體,上面也沒有記載。」

  扶桑,尤延,琴靈等的原身都有詳細的記載描述,就連顧昀析,也好歹有個寥寥數語,唯有她,一個字都沒有,彷彿整個六界之中,壓根就沒有黑蓮花這麼個品種。

  「六道錄雖稱包羅萬象,但也並非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六界之中,奇聞異術多不勝數,有遺漏,也是正常。」顧昀析淡淡出聲,三言兩語就打亂了余瑤的胡思亂想。

  余瑤摸著那兩顆珠子,愛不釋手,仰頭問身側的男人:「為什麼突然給我這個?」

  「龍珠養身體,效果不錯。」顧昀析說得理所應當。

  余瑤沉默,把到了嘴裡的那句暴殄天物的話咽了下去。

  先前的爭吵,到了現在,算是徹底翻過篇去。

  余瑤在洞府門口架起一口大鍋,把果子清洗好,擠出汁水放到鍋中熬開,等到粘稠的紅色汁液咕嚕嚕冒起一層細密的小泡泡,她下意識地扭頭,道:「火燒大些,再加些柴。」

  說完,馬上意識到不妥。

  顧昀析出世十二萬年,鎮過妖魔,斗過神佛,上天入地,搬山填海,無所不能,唯獨看著堆在跟前的一小堆枯樹枝,狠狠蹙了眉。

  枯柴上,還有蟲子的遺蛻,密密麻麻的覆了一層。

  這要是沾在手上,他得用帕子擦一晚上。

  「誒,你別動,我來。」余瑤開始繞身過來。

  顧昀析蹲下身,胡亂地攏了一捧丟進黑漆漆的灶爐里,誰料那捧枯樹枝不僅有蟲子的遺蛻,還因為下過一場大暴雨,樹皮被浸濕,開始腐爛,他手抽回來的時候,滿手濕濕的黑。

  余瑤來時,看到的,就是他瞬間僵住的神情。

  「彆氣,我給你擦擦。」余瑤拉著他在溪邊蹲下,上好的雪絲帕子沁了水,上面的黑蓮圖樣就像是要活過來一樣,顧昀析臉色十分難看,緊抿著唇,手指頭都是麻的,任余瑤擺布。

  溪水清澈,顧昀析狠狠皺眉,語氣罕見的有些委屈:「用靈力燃火,也是一樣的。」

  「不太一樣,這個更甜,果香味不會散。」余瑤輕聲為他解釋,將帕子塞到他掌心裡,然後拿了根乾淨的小木棍,在糖水中滾了一圈,冷了一會,等到木棍上凝出紅色的軟軟的漿,她就遞到他的手裡。

  「試試呀,你沉睡的那段時間,我總來蓬萊,這裡都差不多逛遍了,好長一段時間,就喜歡吃這個,一天一鍋都能吃下去。」余瑤比了比自己的腰身,道:「後來就長胖了,其他的倒還好,就是在人間做的那些衣裳,都不怎麼能穿了,汾坷那時候老笑我,說我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位會長胖的神仙。」

  有些遺憾。

  那個時候,他居然不在。

  不然,能跟著汾坷一起逗逗她的。

  長出來的肉倒是不用減,她的臉本就是圓圓的小小的,再多些肉,捏上去,手感會非常好。

  顧昀析面無表情地就著小木棍咬了一口,然後拔出一條長長的絲來,黏在手上和唇邊。

  他眼神難得迷茫無措。

  余瑤笑得抽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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