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余瑤和扶桑並肩走出重華洞天時,耳尖上不易令人察覺的粉嫩才漸漸消失,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像是要將心頭縈繞的那抹惆悵都隨著這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吐露出來。
扶桑明顯有話想同她說,因此兩人並沒有即刻飛到蓬萊殿,而是尋了個幽靜的小院子坐著。
竹林叢密,原本裹著的一層素白的雪被前兩日財神雷劫時的暴雨洗涮一空,經了兩夜的光景,竹葉上又凝了一層薄薄的霜霧,出了這個小院,再往前走些,就是汾坷所住的地方。
小院幽靜,還未開口,就有了那種氛圍。
「瑤瑤。」扶桑欲言又止,努力使自己說的話顯得直白明晰,「我們一直沒有好好問過你的想法。」
「昀析之前因天道之力顯化,言行舉止多有異常,我和蒲葉以為,他過了那個被影響的時期,就會漸漸恢復神智,那些之前說的做的,都算不得數。」
「但現在的情形,你也親自見著了。」哪怕是在說這樣的話,扶桑的眼裡,也時時蘊著笑意,他有些無奈地道:「蒲葉和汾坷他們都放不下心,但又嘴笨,不知該如何開口與你細說,推來推去,將我推了出來。」
「說什麼?」余瑤心有所感,但仍不太確定。
「在十三重天,凡過了七萬歲,就可考慮談婚論嫁,男女情愛一事,你又很有主見,雖然本體帶傷,平素沒什麼修為可以顯露出來,但論眼力見識,我們幾個都略有不如,按理說,這事,我們都不該多說什麼的。」
「當年我親自照看剛出世的你時,就是蔫噠噠的一朵黑蓮,連人形都化不出來,汾坷和蒲葉都來看過,也都很擔心。」
「好在,你遇見了昀析。」
「我也很慶幸,你可以得到他的偏愛。」
余瑤沒有說話,她垂下眼眸,聽扶桑理了理思緒,繼續道:「十三重天,唯你和琴靈兩個神女,不論是血脈還是身份,足以配得上六界任何男子,但就是昀析,瑤瑤,說實話,我很擔心。」
余瑤盯著自己細白的手腕看了好一會,才笑了笑,道:「就是這段日子裡發生太多的事了,我一時之間,連自己的思路都理不清楚。」
「其實,如果昀析單單隻是和我們同位神靈之列也就算了,像是伏辰,只要你和他彼此真心喜歡,我們這些人,除了真心祝福,斷然不會再多說什麼。」
「我明白。」余瑤看了他一眼,苦笑著道:「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帝子這個身份代表著什麼,我和他在一起,好像也是不錯的。」
「嘿!說什麼呢?瑤瑤你傻了?」頭頂上,突然傳來突兀的男子聲音,余瑤抬頭一看,正好對上財神擔憂的,看傻子一樣的眼神,她噎了噎,揚聲問:「你做什麼?都快躥到天上去了。」
財神抓著一根竹竿,借著力輕飄飄地飄了下來,像是一片沒有重量的秋葉落地,他拍拍手中沾上的雪沫,坐到了余瑤邊上的石凳上,三人呈三個不同的方位。
余瑤看了眼汾坷,問:「這麼快就養好傷了?」
「沾那道融合神光的光,再加上次身回歸,先前受的傷,都好了個七七八八,有些嚴重的,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隔著老遠就瞧見你們坐在這說話,我又閑得沒事,就來湊個熱鬧咯。」他攤攤手,眉宇間儘是風流浪蕩。
余瑤看著,不得不感嘆一句,饒是在視美色和紅顏如骷髏的神靈眼中,汾坷這張面容,生來就屬於風流瀟洒那一掛,確實要比招財童子的模樣舒服。
「瑤瑤,哥哥們呢,也不橫插一腳,非得做個惡人,只是想讓你自己好好想想,做了決定,走了那條路,日後什麼苦什麼難,我們都無法預測,而照你的性子,就是被氣哭,也不見得會跟我們吭一聲。」汾坷朝她眨了眨眼,道:「這次焚元古境之行,我也去湊個熱鬧,自然,主要還是想替你尋到無暇神草,把你自身的傷給養好,比什麼都好。」
「我希望,你能等到那個時候,再做決定。」
雖然汾坷沒有明說,但余瑤還是懂了他的未盡之意。
他們都在很努力的,讓她成為名副其實的神女殿下。
不說和顧昀析平起平坐,但也至少,讓她面對顧昀析時,不再是單方面的仰望和難以企及的高度。
余瑤心頭微熱。
她眨了眨眼,微微頷首:「你們放心,今日說的,我心裡都有數。」
倒不是什麼攀附啊高度啊這些問題。
曾經,因為她,整個十三重天的神靈都險些被打上名不副實的標籤,那麼,在許久之後的今日,她不喜歡別人提起顧昀析,想到的,會是廢神余瑤。
本來,他的名聲就不太好。
這下被捉住了薄弱點,必定得可著勁嘲笑。
說到底,她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但不能讓自己都覺得,她以另一種更加親密的關係跟在他身邊后,還是在拖後腿。
六界之內,畢竟還是實力為尊。
沒過多久,余瑤就回了重華洞府。
顧昀析正靠在軟枕上閉著眼歇息,呼吸極輕,膚色冷白,像是上好的陶瓷,精貴,易碎,讓人不由自主,心都軟了半截。
「回來了?」他仍是沒睜眼,只是蹙眉,聲音清涼,帶著簌簌的冷意。
「嗯,扶桑找我說了下九重天的事。」余瑤坐在床尾,一件件複述給他聽:「九重天花血本,咬牙賠了當年所訂協議之數額,十三重天也有一份,妖祖會親自送過來,並向你問安。」
「還有,九重天那裡,並沒有鬆口,焚元古境,他們依舊會前往。」
余瑤聲音很好聽,清清脆脆,每一個字眼都咬著尾音,顧昀析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子,視線掃過她柔嫩的肌膚上,又慢慢滑落,頓在她嫣紅的唇上。
顧昀析隨手抓過榻上一株散發著瑩瑩仙澤的仙草,從上到下數它的葉片,數一片,摘一片,摘到第三片時,余瑤看不下去了,她滿臉都是諸如肉疼的表情,聲音都低了好些:「顧昀析,你雖然家底多,但也不能這麼敗啊。」
「這雲霄草,放在外面,多珍貴啊,百花會後,我們還要去焚元古境呢,那裡的大型拍賣會,最喜歡這些仙草仙藥。」
她掃了掃滿床的異彩,問:「要不,先收起來?」
顧昀析身子往後一倒,又緩緩地闔了眼,眉心突突地跳了一下,他眼不見為凈,道:「隨你。」
他看起來突然心情很不好,余瑤一樣一樣把東西丟回空間戒,然後又放回他的手裡,小心翼翼地試探:「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
顧昀析伸手捏了捏眉心,道:「直接把話說完,扶桑要是只和你說了這些,沒有必要避著我。」
余瑤默了默,知道肯定瞞不過他。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直來直去的明說了最好。
「也沒說什麼,問了問我自己的意見。」她抬起頭,跟顧昀析面對面談這樣的話題,她不太自然,「就是你說的,成親的事情。」
「我想去焚元古境,找找無暇神草,在這之前……」
顧昀析打斷了她的話,問:「在這之前,如何?是從重華洞搬出去,還是避著跟我見面?」
「你若不願,拒了就是,無暇神草跟你我大婚,有半分因果嗎?」
「我顧昀析,干不來強迫女子的事。」
他這話說得要多不耐煩有多不耐煩,就像是對一個精緻的玩具失去了興趣,暴露出了陰暗而暴戾的一面。
余瑤臉色唰的一下白了。
在一起太久,顧昀析的臭脾氣,她是感受得最深的一個。
以前這個時候,她都是默默溜之大吉,給他自己緩個十天半個月,基本就差不多了。
因此余瑤站起身,看了他一眼,道:「你現在墮魔過渡期才過,情緒不穩定,我先出去,晚點回來。」
越吵越煩。
顧昀析從胸膛前發出一聲低笑,涼薄的意味有如實質。
余瑤抓過一邊的上霄劍,面不改色在手腕上劃了一道血線,溫熱的腥甜的血液滴在潤澤的玉杯中,道:「你記得喝了。」
說完,她腳尖一點,朝洞簾外飛掠而出。
空氣中還殘留著蓮花香甜的氣息,還有那腥甜的血液滋味,顧昀析緩緩睜眼,眼瞳中漸漸有晦暗的墨色凝聚,逸散,他起身,盯著那玉杯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側首,勾了勾唇,問不明所以被召出來的劍靈:「你說,是不是養不熟?」
「也……也不能這麼說。」劍靈看他撐在褥面上的白皙手背泛出根根青筋,生怕等下整個蓬萊島都要遭殃,逮著好聽的為余瑤說了兩句好話:「上回扶桑還說,瑤瑤的心越長越偏,至少有七成掛在大人的身上。」
「再說,小神女長大了,與從前不同了。大人和她一萬年未曾見過,她又經歷了那些事情,沒有無暇神草,她本體上的傷癒合不了,再來一次那樣的情形,她也還是躲避不開。」
「瑤瑤她,大概是不想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都得靠大人出手吧。」
顧昀析掀了掀眼皮,涼涼道:「從前五萬多年,我看她抱大腿還挺開心。」
他顯然很不能理解這樣的思維,從前那麼多年,余瑤闖下的禍事,由他收攤的時候真不少,也從沒見她說這樣的話。
劍靈擔心自己被遷怒,慢慢的離他遠了些,一邊耐心開導:「這自然是不一樣的。」
「妹妹由兄長偏袒,寵愛,和夫妻互相扶持,不論是在妖魔界,還是仙界,都是不太一樣的。」
「而且從前,那都是小打小鬧,不曾有讓大人需得用時間術逆轉的時候。」
劍靈見他神色依舊晦暗莫測,但眼看著是聽進去了一些,心口一松,再接再勵道:「這些,都是瑤瑤親自說的。」
「那日得知大人墮魔,瑤瑤抱著上霄劍在夜裡隔得遠遠地守著,然後紅著眼跟我說,這樣的情況,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大人,瑤瑤應該,就是心疼大人。」
「應該?」顧昀析大概是覺得新奇,他玩味地咀嚼著這個字眼,半晌,半眯了眯眼,語氣緩和下來,篤定道:「她就是在心疼我。」
這個結論顯然令人身心愉悅。
顧昀析長指骨節分明,他伸手,點了點劍靈,懶懶地靠在榻上,問:「這些東西,你從哪研究出來的?」
劍靈不敢藏私,道:「這些天,我跟著渺渺到處閑逛,發現它那裡藏著人間的許多話本,裡頭很多東西,都……講男女情愛,就隨意,瞥了幾眼,哈,瞥了幾眼。」
顧昀析長指敲著琉璃盞的表面,他有些感興趣地問:「都是哄女子開心的招數嗎?」
「……大多都是。」
「行。」顧昀析指了指它,淡聲道:「你去外面找余瑤,就說我修鍊時心魔壓不住了。」他的目光在盛著余瑤血液的玉杯中掃了掃,道:「大概是被氣狠了,還吐了兩口血。」
劍靈:自從閉關出來后,帝子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越發高強了。
臨到洞口,顧昀析又將它招了回來,「你再去扶桑那走一趟,就說亥時,我和余瑤前去拜訪,希望渺渺留在首山,哪也不去。」
聽著不像是去拜訪,倒像是去打架的。
也不知道扶桑聽到這樣的話,會不會擔驚受怕到深夜。
真可憐,劍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