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死

  比單純仇恨更痛苦的,是連報複都不可能。


  太陽很大,拿在手裏的飲料杯不一會兒就凝滿了水珠,站起身的時候我幾乎把它滑落在地上。利含情說:“別想著她們的事了,恐怕……這件事就隻能交給專業人員了。”


  我想起上次把在學校發生的事告訴柳泉,柳泉說會找心理醫生對她們進行疏導,現在看來,疏導並沒有起效。畢竟,心理和身體一樣,也有不治之症。


  “走吧。”利含情說,“我們再去公園逛逛?”


  “好。”我說。難得大好的天氣,我自私地不希望心情被破壞,至於這件事,等回去了再處理吧。


  這天我們一直在外麵待到傍晚,最後她說要找苗嘉木,於是我們一起回去,利含情把苗嘉木喊出去,兩人有說有笑地走開了。


  “你們晚上還打算出去浪呢?”我問。


  “浪什麽呀!”利含情說,“我輔導他功課,他要補考呢。”


  “在外麵待了一天,你不累呀?”我說


  “年輕嘛!”她說,“跟苗嘉木相處得多了,誰都會變得有活力起來。”


  我歎了一句“年輕真好”,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機鈴聲吵醒——難得想睡個懶覺,沒想到卻這麽難。我拿起手機,發現是柳泉打來的。


  該不會要開緊急會議吧?我這樣想著,接起電話。


  “有事嗎?”我說。


  “是我。”柳泉簡短地說,“出事了。”


  “什麽事?”我從他的語氣裏實在是聽不出什麽端倪來。


  “利含情死了。”


  我愣了兩秒鍾,然後騰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還沒有完全蘇醒過來的身體使得我差點一頭撞在書桌上。


  “你還好麽?”柳泉在電話那頭說。


  “呃,我……我沒事。”我說,“你剛剛說什麽來著?我是不是聽錯了?”


  “我想你應該沒有聽錯。”柳泉說,“並且……我想你其實並不需要再聽一遍。”


  “好吧。”我說,“那,現在……”


  “到006來。”柳泉說,“我到時候再細講。”


  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柳泉似乎也不打算多說什麽,直接掛掉了電話,我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冒冷汗,並且我的心正在激烈地砰砰直跳。


  發生了什麽了?這是在做夢嗎?柳泉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的腦袋一團亂麻,最終我不得不停止了思考,隻機械地按照柳泉的指令行事——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然後趕往006,就是這樣。


  當路上的寒風吹在我身上時,我終於恢複了一些思考能力,我開始想,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如果是前段時間,我可能會懷疑利含情自殺了,但是現在顯然不會。那麽,是在晚上遇見歹徒了?也不對,她和苗嘉木在一起,歹徒一般不會盯上,而且這地方作惡的人多,殺人犯可不多。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出了交通事故了。


  我越想越覺得肯定,畢竟玩摩托車這事兒,本來就很危險,雖然苗嘉木跟利含情都不是那種會自己往死路上去撞的人,但是出了意外也是很有可能的。


  趕到006的時候,柳泉已經在裏麵了,窗戶邊上坐著苗嘉木,他低著頭,我進去的時候他也不看我一眼,隻是微微側了側頭,過了一會兒,林書南也來了,不久又來了幾個學生會的人,想來他們都是認識利含情的,一個個臉上帶著驚懼、驚訝或悲哀的神情。


  柳泉麵無表情地站起身,轉過身關上門,說:“這事不簡單。”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靜。


  誰的死會很簡單?我很想這麽衝他一句。


  “利含情在小吃街邊上衝進了陽明河。”柳泉說。


  “這不可能啊……”有人小聲道。我不熟悉小吃街那邊,所以隻能默默無語。


  柳泉從抽屜裏拿出紙和筆,快速地畫了一張簡易的地形圖:“這個地方的路口很寬,而且很遠就能看到河岸的警示牌,除非是故意往河裏衝,否則,應該不可能不小心掉進河裏。”


  “別賣關子了。”林書南不耐煩地看著柳泉,“趕緊說最重要的部分。”


  柳泉看了苗嘉木一眼:“最重要的部分,是由你來說,還是我代你說?”


  苗嘉木低著頭沒答話,柳泉說道:“她是受了脅迫的。”


  “脅迫?”我驚訝地抬起頭,“可是……誰會脅迫她衝進河裏去?”


  柳泉的目光回到那張簡易地圖上,說:“是那幾個女生。”


  “那幾個?”


  柳泉抬起頭,看著我說:“之前受到淩辱的那五個女生,她們中的兩個,主導了這次事件。”


  我的腦袋“轟”地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炸開了。我不可思議地看著柳泉,但是柳泉坦然地看著我,他沒有必要說謊。


  “那……她……們……呢?”


  “那兩個人已經被警方帶走了。”柳泉說,“另外三個人的行動也被監控了。”


  “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喃喃著,早知道會這樣,我一定會提前做出行動,但是,這世界上很多事情並沒有“早知道。”


  柳泉依舊淡定地說:“我不知道。作案動機成謎,也許是為了報複社會。”


  “報複社會?”我喃喃地重複著。


  “葬禮會在五天後舉行。”柳泉說,“到時候記得參加。”


  “你想跟我們說的就是這些了嗎?”林書南說。


  柳泉淡淡地瞧著他:“沒有別的事可說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這像是一場默哀,窗外傳來的鳥鳴聲和樹葉摩擦的聲音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過了一會兒,柳泉率先站起身,說:“無論如何,生活還要繼續。”


  他就用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把利含情埋在了過去,而我,我至今還沒有意識到我的生活會發生怎樣的轉變。我隻是默默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林書南一言不發地走到我身邊,說:“一起回去。”


  “我想去河邊看看。”我說。


  “沒用的。”他說,“所有的痕跡都被清理掉了。”


  “可我還是想去看看。”我說。


  我們走到陽明河邊,雖然是夏天,但是河邊風很大,因而絲毫沒有暖意。果然,這裏沒有留下任何事件的痕跡,來來往往的行人恐怕誰也不知道昨天有人在此喪命。金色的陽光灑在河麵上,化作刺眼的光斑,很漂亮,看上去跟平時全無什麽不同。


  我們看著這河麵,林書南說:“今天風太大,回去吧。”


  我點點頭。


  回到住處以後,我看見那本放在桌角上,讀了一半的《人間失格》。我望著它呆立了一會兒,把它拿起,抖落裏麵的書簽,然後將它放進書櫥最角落的位置。我想我不會再信守那個“把它讀完”的諾言了。


  在等待葬禮的時間裏,我終於意識到我的人生和過去不同。不會再有人約我一起去逛街,也不會再有人騎著摩托經過我的窗前,更不會有人在馬路上跟我打招呼了。有時,走在路上,我會忽然間聽見摩托車的聲響,聽見有一個清脆的女聲喊著“蘭蘭——!”由遠及近而來。我記得她舉起的手臂,記得她頭盔後麵露出來的一點頭發,記得她亂翻的衣擺。


  而那些,都被埋葬在了過去。


  苗嘉木也不再騎摩托車出去了,他的那輛二手車斜倚在牆邊,沒幾天就結出了蜘蛛網,樹葉和花瓣落在上麵,幹枯,像一場破碎的夢。


  苗嘉木這些天很少說話,大多數時候都關在自己的房間裏,我不知道那天他到底是目睹了全過程,還是在他離開之時出了事,也無從安慰,隻有保持沉默。羽鳥十香原本就是惜字如金的人,於是,我們這屋裏突如其來地安靜。千易賢這些天不知道做什麽去了,每天白天都不在,直到這時候我才覺得,那小子還是挺值得懷念的。


  第五天的早晨,雖然沒有定鬧鍾,但是我五點多鍾就醒了過來,太陽雖已升起,但還不足以讓世界變得溫暖起來,我猶豫了一下,決定提前前往。盡管到了那兒必然會麵對沉悶的氣氛,但是,顯然,待在屋裏也不會讓心情變得好起來。


  我沒有看到利含情的遺體,大概是因為被水泡過的遺體實在不好看。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那時我們一邊喝著冰飲,一邊走在路上,便是最後的共處,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竟然是“年輕真好。”我不知道如果她突然醒來,會不會對我說一句“活著真好”。


  這是一個寂寞而沉悶的葬禮,人們垂著頭,苗嘉木站在我的左邊,林書南在前麵。我一直看著林書南的背影,而不敢側頭看苗嘉木的樣子。我怕看到他在哭泣——如果連這座鎮上最樂天的人也在落淚,那我該怎麽辦?

  柳泉站在我的右邊,我瞥了一眼,他的臉上掛著沉重但並非悲哀的表情。我不想看到那樣的神情。


  所以,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還是得看著林書南的背。


  葬禮快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玄曉之來了——遲到女王的功力是如此深厚,以至於這種時候她都能遲到。玄曉之看起來比以往見到她的樣子要憔悴,但神情十分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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