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總提死人的名字是不吉利的
下午無事,我在學校裏閑逛,這整個校園裏,最高的一棟樓是圖書館,緊挨著行政中心,大概是因為學期還沒有正式開始,圖書館雖然開放著,但門可羅雀。我走進去,上到二樓,閱覽室裏幾乎空無一人。
仔細想想,曾經被稱為書呆子的我,現在已經很久沒有靜下心來看書了。我到架上挑了一本書,回到閱讀區時,我看見林書南坐在那兒。我沒有打招呼,隻是在相隔兩個位置的地方坐下,開始讀我的書。然而,在我就快進入狀態時,有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
是林書南在碎碎念,聲音很輕,我聽見他說“該死的……”
什麽情況?!
林書南的聲音大了些,於是我聽清楚了。
“混蛋的田中透……”
“沒蛋蛋的田村劉吉。”
“日他媽的金沢朝雄!”
……
……
我本來想無視,但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我扭頭四顧,可是除了我自己,我沒有找到任何可能站出來阻止他的人。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在圖書館閱覽室做這種事,但我沒法集中精神了。
我抬起頭,瞪著他。
但是他渾然不覺,我懷疑他已經忘了自己身在圖書館,他繼續往下念,就仿佛中了某種魔咒一般。我看到他臉上的神情,憤慨,但不是單純的憤慨,而帶著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我想起來了,他念的這些名字,都是二戰中的戰犯,可我不明白一個九零後為何執著於此。
我不想打擾他,但是當他繼續不斷地“該死的、混蛋的、沒蛋蛋的……”的時候,我實在是心煩意亂了,數分鍾後,當他說到“該死的東條英機”時,我大吼一聲:“已經死了!!!”
他猛然抬起頭,錯愕地看著我,然後苦笑,說道:“嗬嗬,是啊,已經死了。”聲音幹澀而無力。
我感覺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他的眼神中帶著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東西,那是一種悲哀,但不止於悲哀。我歎了口氣,說:“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他搖搖頭:“是我太軟弱。”
我很想追問,但他身上帶著一種請勿追問的氣息,於是我站起身,把書放回書架上,說道:“這地方讀書太沒氣氛了,我該走了,你最好也別待太久,空調太涼了。”
他也站起身,說:“等等。”
“什麽?”
“能和我一起走走麽?”他說。
我們一起下了樓,沉默,隨後他打破沉默,說:“剛剛真是醜態畢露了。”
“我發現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我說。
“這可不會讓我感到欣慰。”他說。
學校的外圍有一條河,中國學生管它叫陽明河,河很窄,上麵漂浮著不知名的植物。我和他走在河邊,他在前麵,我在約半米後的距離跟著,他走得很快。站在這個角度,我第一次明顯地看出來,他和柳泉差不多高,但是顯得寬不少,背微微有些駝——隻是非常非常微小的角度。
我們走了很久,他終於停下,說:“你的耐力不錯。”
“彼此彼此。”我說。
他望著眼前的路,路很直,而且顯得很新。他說:“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可以走出鎮中心,走到郊外去。”
“嗯……”
“她住在那裏。”他繼續說。
“誰?哪裏?”
“我女朋友,在一家療養院。”他說,“白血病。”
“對不起,我想到了韓劇。”我說。
“也難怪,確實是很狗血的情節。”他笑著說,“她的前男友死於車禍,而她恐怕也要英年早逝了,簡直是爛俗小說一般的悲劇啊。”
他站在河邊,趴在護欄上望了一會兒,說:“回去吧。”
我們原路返回,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裏,我們都保持沉默,隻是偶爾搭話,但是我並沒有覺得尷尬,回到學校門口之後,我問道:“你住在哪邊?”
“紫荊區。”他說。
“我也是,我們順路。”我說。
他依然走在前麵,我跟在大約半米的地方,我說:“你家裏應該挺有錢吧?為什麽要住在那裏?”
“不然呢,住到有錢人的聚居區嗎?”他說。
“也許。”我說,“你就不應該住在這斯佩德鎮上。”
“這個嘛……”他摸著下巴,轉過頭,對我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這是因為有人在追殺我啊!”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你信嗎?”他說。
“我信。”我說,“我也是為了躲避追殺才來這裏的。”
“喏。”他說,指著一幢白色的房子,“那就是我住的地方。”
看外表,那屋子雖然老舊,但還不差,我租住的屋子就在它邊上。
“左邊那個就是我住的地方。”我說,“很近。”
他似乎對此並無什麽想法。
回到住處的時候,羽鳥同學的房門一如既往地關著,苗嘉木趴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我注意到陽台上放著一個大盆子,裏麵裝了水,浸泡著許許多多的杯具。
“千易賢說牙膏用來洗杯子不錯,所以他把所有的茶杯和牙杯都洗了,差不多有三十多個吧。”苗嘉木說道。
我真是服了……
在我的家裏,不會有人把牙膏擠出去十公分,不會有人一看到麻婆豆腐就眼睛發綠,我想,我現在真的是在一個離家幾萬裏的地方了,而且要開始一段與我預想中相去萬裏的,所謂的大學生活。
第一天無課,我去學生會辦公室幫柳泉整理文件,這間辦公室外號“006”,是因為門口的房號而得名的。
一進門,我感覺自己仿佛看到了災難現場,天知道這些東西是誰搬來放在這裏的,一個挺大的空間,愣是被擠得毫無下角之處,書本之類的堆成了一座太行山,各種各樣的雜物像從中間炸開一樣,呈放射性輻射向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壁櫥看上去搖搖欲墜,我根本不敢打開那扇門,因為裏麵的東西一旦塌下來,很可能會把我埋在下麵。
我不是一個有整理才能的人,反正柳泉讓我整理的是文件,又不是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小心翼翼地邁著頗有芭蕾舞腔調的步伐,從“地雷陣”上方跨過去,卻發現在桌前根本沒有我立足之地,我隻好保持金雞獨立的姿勢,蹲下身,在桌前清理出一小塊能夠自由移動的空間。
桌上攤著數百份文件,我想了想,柳泉的要求是讓我把錄有學生信息的文件按照學號排序,每50份一疊地堆在一起。我隨手拿起一份,是一個長著美式路人臉的家夥。
“桌上連放理好的文件的地方都沒有啊……”
我費了整整五分鍾,才把文件暫且壘在一起,好空出一塊足夠大的地方來,這期間有那麽三十幾次這文件堆險些塌下來,而如果真的塌下來……我想它們會聯合地上的這些雜物,營造出一起根本停不下來的多米諾式連環坍塌案。
現在,總算是可以開始整理了。
“美國人……中國人……東南亞人……還真是哪兒的人都有。”我根據封麵上印著的學號姓名,將它們一份一份地排好,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我找到了我自己的名字,它夾在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名字中,顯得特別土氣。
我翻開那一份文件,裏麵寫著我的國籍,還有父親的名字,在緊急聯係人那一欄,填的是柳叔叔的電話。下方是我的家庭住址……還有一段坑爹的胡謅出來的入學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