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形測謊儀器
展洛卿雖然在笑,笑得可以說俊逸清雅,凌筱只覺得涼風往後脖子狂灌,灌得遍體生寒,笑容僵在小臉上,苦思冥想。
重生雖好,漏洞也多,怎麼辦,說是鬼神附體,還是從實招來?
從實招來簡單,但她離開皇宮的計劃定然不能成行,展洛卿為了皇位敢痊癒后依舊演瞎子數年,要是知道她可預見世事,不得把她一生囚在宮裡問個底透才怪,說不準問完就殺,以絕後患。
展洛卿坐在榻上,交疊起雙腿,一手漫不經心地沿著她光滑背脊撫摸,指尖宛如按弦撥彈,力透身軀,由后叩擊在她心臟另一端,簡直撲撲亂跳:「昨夜他佯裝酒醉在你寢宮邊上徘徊賞月,蕭聲嗚咽綿綿,你卻睡得怪香?本王自以為他既與你相約,你必然前去赴會。」
前面還有不懂,蕭聲嗚咽四字一出,凌筱恨不得將展昀歸這個烏龜王八蛋剁成凌府特製龜苓膏,不含糖,千人分食。
十四歲那年,三月三的太昊陵廟會,展昀歸扮巧遇,先險她於危急關頭,再半路解救,終循循讓她對這王八犢子深信不疑,一心以為他是救自己,救凌府於水火中的天降英雄俠客,其實水是他爹引來的,火是他娘點燃的……
想想她只是不想嫁給瞎子,沒想到卻被奸人騙掉了全族的性命!
「殿下疑烈火之名為何被妾身知曉,妾身自可分辯,若要信了妾身與外人有染,妾身!」凌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時豪氣頓生。
展洛卿好奇,以往那些妃子被冤枉了不是投井就是白綾,凌筱好像不是尋死覓活那種性情,她昨天被晾了一晚上,今天還跟自己撒嬌非要坐一起,沒心沒肺的很:「公主如何?」
凌筱拍案而起,兩掌拍在展洛卿胸前,嘭啪作響:「要他煙消雲散!」
展洛卿被拍得呼吸一窒,接著放聲大笑,摩挲她頸后肌膚的手落下來:「是洛卿小覷了公主。」
從那吻之後便因驚懼施壓,心臟幾乎要躍出喉口,胸腔內更如蟻蟲啃咬又酸又麻,此時看展洛卿笑了才鬆快一些,再惹他不悅片刻,無需展洛卿命人放箭,自己先爆體而亡了。
那將百鍊鋼化作繞指柔的手指摸她後頸看似只是提溜小貓的寵愛姿勢,但展洛卿曾在她面前展示了一次當真捏下去的後果,那是在審問細作途中,細作言辭侮辱當時受了驚嚇的凌筱,展洛卿一言不發地繞到刑椅背後,捏碎了那塊骨頭,那男人發出慘絕人寰的嚎叫,半身當即癱軟下去,從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凌筱記得那時展洛卿神情冰冷,覆眼巾帕上濺滿鮮血,他總是一副少年將軍的打扮,不染纖塵地殺戮,形同惡鬼,可惡鬼也會落淚嗎?惡鬼會吻她的額頭說對不住么?
若不是他來當惡鬼,上一世的那個潔白無辜只會披著外衫瑟瑟發抖的凌筱又能活多久呢?
凌筱穩了穩心神:「妾身丹誠赤如血,不做偽言巧似簧。」
「如你所言不曾約定,那他來你殿外徘徊就是欲污你清白。」洛卿不置可否,但露出一絲嘲諷笑道,「倒是他一貫的德行,什麼昀歸,烏龜才是。」
沒想到展洛卿和自己對展昀歸的評價出高度一致,不愧是自己,嫁個了聰明人,怪不得以後稱帝平亂手到擒來,他性情對於身邊人是冷酷了一些,但對臣民降地稅薄徭役,她在民間那些逃亡的日子,總聽街坊鄰居說小皇帝心善,她還覺得納悶來著。
「夫君以後一定是明君。」那些過往既清晰又模糊,明明彼時她在逃亡,卻又好像跟隨著這些流言能看到那個在書案后皺著眉頭刻薄地給大臣用紅色硃批畫烏龜殼的展洛卿,她想到便忍不住莞爾。
「烈火之前是瞎子,烈火之後是夫君,娘子真是隨心所欲。」稱帝野心展洛卿一向懶得掩飾,小小女子都敢於宣之於口,聽一句明君有何不敢?那群大臣們瞻前顧後還不如小公主貼心,記在賬上,以後都拉出去打屁股。
他語氣閑適,被兵器磨出繭的指腹搭在她的手腕處:「自可分辯,請吧。」
……大哥,你探脈做得也太明顯了吧?
古醫記載脈經細分為二十四脈,五臟聯貫,六腑毗銜,浮沉遲數,凌筱自認是凡夫俗子,一概不知,只認得跳與不跳兩種,展洛卿精通醫理,鬼才曉得他此時替她診脈的緣由。
她打定主意不可全盤托出,只能硬著頭皮嘰哩咕嚕說了一大通胡話:「妾身是聽父兄所言,有一匹西域汗血馬駒貢送給殿下作及冠誕禮,通識人性,破背同日騎射助殿下在圍場拔得頭籌。陛下大喜,取烈火燒昆岡,三日焰未衰之名,意欲殿下重取江羌。」
「侯府心細如髮。」皇父是洛卿的一大軟肋,由於他母妃的緣故,他既恨他入骨,也敬他,崇拜他,視為天神。果然展洛卿薄唇緊抿,默然許久,凌筱心中打鼓都打到尾聲,他才揚頭喚道:「蠻盛!」
「諾!」門外傳來有力應答,蠻盛推門而入,挾一身破曉辰光灑落肩頭,他雙目明亮朝殿上走來,身後跟三位穿六品官服的太醫院掌事,停於榻前三丈二尺,打袖唱喏:「太醫章紋,柳衍,葉雲舒給太子殿下請安,給恪靖公主請安。」
展洛卿站起,凌筱還未發出疑問,肩背處忽然一痛,意識迅疾渙散,瞬間天地倒轉,又酸又澀在心口裡激蕩,凌筱的手貼在榻面上本能無助曲指亂動,卻抓不住一個可以借力的地方,心說完了這瞎子看穿了。
不知多久才醒轉,胸口疼痛大半已經褪去,竟平躺在東暖閣內室的床上,身周出了薄汗,外衫亦解開,她不解地環顧四周,薄影紗簾阻擋她的視線,展洛卿平靜站在簾內,並無取她性命,她半寐半醒,聽他低低道:「脈象無異證所言非虛,本王不會無緣無故殺你。」
三位太醫取出腕枕,棉線,蠻盛走上榻前,跪下將棉線一頭纏在她手腕,牽連到太醫手中,腕處傳來繃緊的力道,她撥開紗簾往外看,三位太醫面露嚴肅,依次伸手在棉線上彈撥,相互私語斟酌。
最後章紋越眾而出,跪下回稟道:「回殿下,回公主,六菽重時遲脈粘連,浮中沉俱無力,惵卑相搏,關格不通,臣等閱公主往年記載附註,幼時有此同症,但病勢較輕微,公主近年來是否堅持膏藥煎服,藥量藥性可有記錄?」
「本宮……前半月心事哀沉鬱結,又失足落水,不過這幾日已遵醫囑,春熙自知,亦有簿冊裝幀。」凌筱嘆息道,她重生前一門心思抗拒這份婚事,絕食絕得堪比神仙,加上先天心脈受損,本來只要按時服藥,不受累不多思慮能保無虞,現在可好,為情傷身也就罷了,為的還是不值得的王八蛋二五眼,孟姜女也慘不過她。
春熙聽到凌筱提她的名字,看到太醫診治,急得在殿外團轉跺腳,一咬牙竟不顧規矩奔進殿里,遙遙撲通跪下,泫然欲泣道:「殿下,奴婢心焦,可否讓奴婢上前,替小主分憂?」
展洛卿揮手,蠻盛領命,掠簾走到春熙跟前,扶起淚眼朦朧的春熙,板正道:「姐姐別急,公主有殿下照料,我與你速去取藥方給太醫。」
「我沒事。」凌筱聽這幾個人說的好像自己命不久矣似的,忙急切地說。
展洛卿沒跟她廢話,一抬杖,凌筱立刻乖了,叫道:「別打!本宮躺著!躺得可好了!」
待取來藥方,三個臭皮匠圍著窸窸窣窣一頓唇槍舌劍,看來章紋是太醫院掌事,他又擦擦汗,回稟道:「臣等按如今醫術改善了藥方,想來可以助公主康健,只是其中一味葯乃貢品珍饈,地產熙渭國宜羅谷,稀少難尋,無它亦可治標,然固本培元是醫治心脈受損的關竅。公主雖說收養宮中,可無皇室血脈……」講得又冒汗了,不配兩字還是說不出口。
「只消說藥名。」展洛卿打斷道,「其餘你們不必插手。」
「砂雀蘭樹茗。」
展洛卿雖然臉上纏了巾帕,卻也看得出他的茫然,他喃喃自語:「這年頭,樹葉也難找了?」
凌筱驚醒,她上一世在宮內因不爭品級地位,竟不知原來宮內已有此物的用藥良方,砂雀蘭樹茗可護心脈補益氣,她身體不好,將來逃家沒有靈丹妙藥豈不是中道崩俎。
她眼巴巴地看著展洛卿,神情可憐:「夫君,熙渭地處弱水暖江,砂雀蘭逢乍暖還寒時才有生長,距后夏千里之遙。」
可惜展洛卿無福消受,真真切切的媚眼拋給瞎子看,他並無觸動,敷衍道:「有無頂替的藥方子先開來煎上給公主送服,你們先下去吧。」
「臣等告退。」
摳門!小氣鬼!凌筱怒了,可怒又能怎樣,爭寵才是正經法門,她伸手去捉展洛卿衣袖,雖不知他吃不吃這一套,先搖上幾下撒撒嬌總是好的。
展洛卿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碰巧,手還沒碰到竟徑直走開了,她撈了個空,差點從榻上摔下去,好險扭到腰。
「十日後冬至合宮漪園夜宴,本王自會請皇額娘賜葯,不必煩憂。」
「啊?」正在眼淚汪汪揉腰的動作停了,凌筱轉頭去看展洛卿背影,因蠻盛不在,他自己安之若素將薄影紗簾撩上鎦金掛鉤,周身被殿外驕陽粗略地描了一層光暈,溫柔不自知。
凌筱連忙穿鞋下榻:「殿下,妾身來吧。」
「無事,東暖閣物事皆為本王所用,手熟得很。皇額娘偏愛梅竹襕邊的鵝黃宮裙,記著叫宮裡的綉娘連夜趕製,素凈嬌美為上,不必太過華貴,十日後你陪本王一同覲見,太后那邊自然不想見你,這幾日你安心養著就是了。」
話間已歸置齊整,洛卿唇邊浮著一層笑,娓娓替她思慮周全,就像尋常人家裡夫君與妻子話別。
「妾身謹記。」凌筱忽然很想從背後抱抱展洛卿,想想又算了,展洛卿要是叫護駕可不是自尋死路。
蠻盛送太醫出宮,終了折返,他進門拱手道:「殿下,文華殿群臣議事,眾請殿下決斷潁川發廩賑貸。」
「唔,本王即刻前去,筱筱自行回宮,你如今不回景梧榭,掖庭宮宇不多,原先的傾雲舫賜你居住,就是傾雲舫三字和你不配,想想既屬於你,叫凌霄殿何如?」
凌筱頭疼:「殿下不要拿妾身尋開心了。」
展洛卿笑起來:「那你自己取後跟禮部通報,鳶兒就是自己取的,衍箏宮,本王覺得極好。」
沒想到此時會提到陸鳶,原本放鬆的心緒驟然失衡僵冷,凌筱五味雜陳,乾巴巴地說:「取有什麼意思,又不是給我建的。」
明明已經邁出步伐又轉停回來,不用看白布下的眼睛,也知道此時的展洛卿有多少詫異,他語氣一沉:「求葯賜居還不夠寵你?未侍寢,無子嗣,卑微妾室,膽敢要大興土木?」
「……」妾身失言四個字就在口中,可凌筱咬了咬嘴唇,忍耐不過,昂頭說道:「殿下,方才是有意要妾身病發,試探妾身是否為李代桃僵,卻不曾想過,妾身自幼心疾難醫,若是太醫診治不成,妾身已經不在這世上了。求葯賜居不過是補償罷了。」
「殿下,妾身忠於殿下,你何曾信任於我呢?」她換了自稱,剛才都沒發覺的委屈湧上心頭,筱筱,她聽到這兩字才想起,為何自從相見他不曾叫過自己的閨名,只稱公主或娘子,因為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是那個幼時相見的凌筱!
「因為你不像她。」展洛卿並無猶豫,略帶一絲嘲諷道,「再說若是每個送到我床上來的女人我都要信任,怕是活不到及冠了。」
這倒也沒說錯,無可辯駁。
凌筱語塞,她是不像凌筱,不像就可以隨便殺了嗎……好像也可以。
「不過若是年紀到了,心智萌芽也合乎常理,你先回宮用膳吃藥,太醫說了,切忌動氣傷心,本王既然弄傷了你,自然會要你痊癒,到晚間陪你用晚膳。」展洛卿擺擺手,迫不及待地轉身敲敲地磚,「國事等不得,走了。」
蠻盛一臉恪盡職守,趕緊跟上。
凌筱傻了,心智萌芽是什麼意思?罵她是榆木腦袋,鐵樹開花嗎?
切忌動氣傷心!
切忌動氣傷心!!
切忌動氣傷心!!!
切忌動氣傷心!!!!
回傾雲舫路上,凌筱神情放空,春熙擔憂得很,小主從東暖閣出來怎麼就傻了,難道是被太子爺用棍子打了頭么?
兩人默默無言,行至傾雲舫,樓懸金字橫匾,上書「傾雲舫」,字體清秀韌勁,是個十分幽靜的小園,園小卻有一湖,明波如鏡,波光粼粼,橋廊有地龍燃了炭火,廊頂有鴛鴦雕琢,鳥喙張開,有裊裊青煙吐露而出,傾雲二字如有神韻。
傾雲,也同凌霄,挺好的。
凌筱輕輕嘆息,問春熙:「你去問問蠻盛,洛卿喜歡吃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