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遇瘋妃陸鳶
鵝卵石鋪就的長街,紅磚綠瓦的屋檐停駐著雨雪覆羽的鳥雀,澄黑的眼珠好奇地打量高牆內的熱鬧。
威風凜凜的鐵騎護衛軍自覺分成雙排走在展洛卿身後,銀劍鐵戈凌厲碰撞,與宮殿深處的絲竹聲遙相呼應。
凌筱放鬆地坐在展洛卿懷裡,側頭對展洛卿的貼身侍衛蠻盛微笑,蠻盛跟她一般年紀,但卻神武無比,會在未來救她好幾次。此時的小侍衛神情嚴肅地跟在一旁,明明目不斜視,耳朵尖卻偷偷羞紅。
這時候的小蠻盛最可愛了。
故人,故地,如何不懷念?就連雪花纏繞枝子,都能嗅出冬梅的清香。
展洛卿覺得稀奇,凌筱似乎全無不適,像懷中擁藏了一隻探頭探腦好奇的小貓,大喜的日子接連犯大忌行大錯,連指揮馬的夫君是個瞎子她都若無其事,他低聲道:「聽聞路上不安生,一直盼娘子心性堅韌。」
「只覺得吵鬧,並無辛苦。」凌筱果真不在意地應和。
步行間,笙簫聲由園林深處蔓蔓萌芽,招引列隊的馬蹄聲邁過御花園獨有的流水潺潺,一路朝太子東宮走去,不斷有奴婢和太監在路旁跪拜行禮,但殿門統統緊閉,一絲聲息也無,似乎住著的都是鋸了嘴的葫蘆。
畢竟皇上丟了,太子瞎了,裝聾作啞顯得自己與這個王朝同甘共苦。
布置為喜殿的長信宮近在眼前才有豁然開朗之感,長信殿自然要比凄清的長安街紅火許多,喜聯張揚,喜幛喜軸壘近上樑,丫鬟嬤嬤進進出出時各個脂粉氣十足,太監打袖行禮的聲也比路上遇到的那幾隻蚊子響得多,地龍燒得熱,臉龐上薄紅微汗,生機盎然。
堪稱今日最稱得上大婚的一景,凌筱臉上的微笑反而撐不住,她心裡清楚,這生機不是為她而來,大紅燈籠懸挂得再高,也替代不了真正的青天烈日。
長信宮迎到正主駕到,跨門而出一名面色平靜的老嬤嬤,只對展洛卿行常禮,並不多看一眼馬背上的凌筱,眼珠觀天,音色徐徐道:「奉太后口諭,禮佛修心方安社稷民心,太子殿下未免隨性。」
展洛卿心不在焉:「兒臣知錯了。」語畢翻身落地,連衣擺也不帶一晃,擺明只知帶凌筱同騎這僭越一錯,至於誰犯的殺戒?他只是個瞎子罷了。
凌筱被他留在馬背上,猶豫再三,遲遲不想下來。
鎏金色的大紅門上有粘金瀝粉的雙喜字,越殿而望,殿中大紅鑲金色木影壁前留給高堂的空位竟被一名氣定神閑的女子理所當然地佔據。
那女子亦穿正紅喜服,端坐於高位之上,獨有一種侵略性十足的艷麗,冠冕寶珠翠玉滿頭,非百餘綉娘工匠日夜趕工三月不可得。
洛卿與凌筱共乘一騎映入她眼中,她竟彷彿暴怒要掠起衣裙奔殺出殿來,還好洛卿很快下了馬。
她是洛卿的正妃陸鳶,若不是她的折磨,上一世凌筱也不會逃出宮去。
今天宮外流言中太子母妃瘋病纏身是假,但凌筱沖喜是真,流言蜚語從每一處殿宇牆角的雜草根系瘋狂聯結生長,終於在宮外歪七扭八地破土而出。
陸鳶家世屹立不遜色藩王,母親是當今皇后的親妹妹,皇后無子,陸鳶便嫁給了展洛卿,為的就是想傳家寶一樣把皇后之位傳下去。正是因為她嫁給了洛卿,洛卿方成年手上就握住了西南與海域的兵權。
謀劃得當,計之深遠,可惜陸鳶婚後不滿三年便瘋了。
凌筱忍住掉轉馬頭朝宮外狂奔而去的衝動。
許久不見動靜,殷姑姑撩了記眼皮子朝凌筱臉上一掃,的確是美人坯子,黛眉明眸,唇紅齒白,可惜嬌弱怯懦,遠看一眼陸鳶就嚇成這樣,要是近了還不得犯了病去。
確確實實有心痛驚喘之疾的凌筱目前只是只想賴在馬上,她身旁的春熙更像要犯了病,通紅著眼睛望著宮殿深處,呼吸急促斷續,不可置信又害怕驚懼,儀式從出嫁的那一刻起就奔著簡薄二字,不設鹵簿,不奏樂,王、公,大臣等,不次朝賀禮,冕服紅妝皆草草了事。
可大婚當日竟有新郎與其他女子堂而皇之同坐一榻,新娘獨自成禮,一點顏面都不給凌府留。
春熙是侯府嫡小姐的貼身丫鬟,受的教導就是跟主子是同心同德,凌筱還沒發話,她自己快要羞憤欲死。
凌筱不得已下馬,伸手安撫地拍拍她,再次紅蓋覆面,定定神向前,輕移蓮步。
花轎出嫁,足不染塵,吉時當下,明珠委地。
不拜高堂天地,直接冊封行禮,凌筱還需跪下行禮往複數次,最後她端著一杯金箔血燕合巹酒高舉過眉,奉給自己夫君,展洛卿接過,指尖冰涼。
金箔血燕合巹酒,寓意為金龍稚鳳,可她不是鳳,這盞合巹酒不是給她的,她只是一隻喪了門的家雀,往後餘生都要囚在皇宮之中,夫君像天神一樣高座於殿堂之上,她則要在自己成婚的殿堂上跪與自己夫君伉儷情深的女人。
凌筱同樣將酒杯高舉過眉,奉給另一側的陸鳶,陸鳶尖利著嗓子在一室喧囂里,清晰惡毒地問道:「凌府孤女,詭計花招進的這宮裡來謀害誰?」
女婢太監聞言皆滯,展洛卿不僅眼瞎,而且耳聾地淡定坐在一旁。
纖纖玉指攥緊了玉杯,上一世的痛苦傷痕突突作痛,不過她並沒有像上一世那樣擲碎合巹酒掉頭就走,她知道她要隨便發作,定會給了人把柄,整日被這瘋婦刁難,最後又落得牽連族人的下場。
「妾身替娘娘試毒。」凌筱沉著道,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她坦蕩掀開紅紗,露出俏麗的面容,將滿滿一杯合巹酒倒入口中咽下,她喝得迅疾果斷,旁人甚至來不及阻止,唇角溢出酒液,她抬手撫面,手背在嘴角一擦而過,放下手時唇色晶瑩,清眉楚目地抬起頭對陸鳶一笑。
那一笑里,既有不卑不亢的堅定,又有你奈我何的挑釁。
陸鳶怪異地轉動了兩下眼睛,蒼白的臉頰浮上紅暈,勃然作色:「賤婢膽敢以下犯上直視本宮!來人剝去她的喜服,不可侍奉太子殿下!」她伸手去抓展洛卿似讓他發落,袖籠中忽然伸出的手指已經悄然變形,猶如白骨鷹爪,駭人所見。
若不是凌筱以前曾見,估計也和台下許多人一般驚呼出聲。
以展洛卿的功夫底子,避開不是難事,他卻依舊任由她抓握,淡淡道:「鳶姐姐不必動怒,凌筱初來禮數尚淺,然忠心有餘,亦無需責罰,殷姑姑,勞煩請酒一杯。」
殷姑姑是太后的御前之人,也算這荒唐殿上最把持得穩的奴婢了,她此來正是仿效民間嫁娶中的喜婆一角,逢此變數依舊冷靜,聞言立即端上合巹酒,果然已經備好,而且心明眼亮地直接送到太子手邊,省得這倆不省心的太子妃又失了禮數。
展洛卿手一抬,取過飲了半杯,遞迴給陸鳶,笑道,「鳶姐姐,可嫌棄本王?」
陸鳶耳鬢的怒紅轉為羞怯,朦朧突起的大眼睛里露出憨然的傻樣,她生怕展洛卿反悔似的如獲至寶地飛快喝下,又不勝嬌羞地轉過頭去。
直至儀式終了,展洛卿始終淡定,他就是做給所有人看,即便陸鳶瘋了,凌府嫡女也屈居她之下,這一場荒唐的婚事就是為了羞辱凌府,羞辱凌筱。
按照規矩,殷姑姑需送他和凌筱入祖制所賜的東暖閣作洞房,但他擺擺手,握著那柄長杖,一手則牽著他已經瘋瘋癲癲的正妃陸鳶,敲著地磚朝自己寢殿走去,拋下孤單仍在原地的凌筱。
陸鳶心智失常,凌筱還端坐在紅蓋底下什麼也看不清,她便耀武揚威地留下一串難聽粗野的笑聲。
盼娘子心性堅韌,言猶在耳。
殷姑姑自知這場婚事乃是千古笑柄,帝位懸空,高堂輕蔑,夫君棄之如履,眼見太子離開,她怕更多壞了規矩的醜事當堂發生,立刻召來賜給凌筱的掌事宮女和太監:「恭送側妃回宮。」
龍鳳喜床上的凌筱在太監宮女憂心忡忡的神情中把蓋頭摘下,展洛卿甚至連喜帕都懶得挑,人瞎就是省事。
今日結束得早總算過了一關,沒想到凌筱還算輕鬆,底下人卻得見她同時哭成一團,除去帶進宮來的春熙,其他也不知道是真哭假哭,反正替主子委屈,總是要哭的。
這些手下人她在上一世見過,掌事姑姑曹溫,宮女卜兒,塵兒,小太監小運算元,小坎子,有的陪她到了最終,有的半途離開了她,但都是可憐人,不作惡,也算最初的一點溫情了。
「別哭了,眼下就哭,等之後還不得日哭夜哭鬼見愁。」凌筱這大實話卻又惹得宮女們一驚,忙邊演哭邊勸說日子還長,小主定要達觀不可說晦氣話,凌筱趕緊讓春熙領著其他人站起來。
「小主恕罪。」掌事宮女曹溫並未痛哭,行完禮后溫柔道,「小主今天委屈了,奴才們才感同身受,請小主責罰。」
「手下的人心善是好事,我怎會責罰,春熙,以後你要和曹姑姑學規矩了。」凌筱知道曹溫以前對自己並沒有得勢時的府上諸人那樣熱切,但也曾規勸自己懸崖勒馬,是位難得的知善惡而非僅僅知冷熱之人,她好感頗多,讓春熙給宮女和太監們分發賞銀,府上雖權勢傾落,但家財還有一些。
拿了賞銀,伶俐些的小宮女卜兒謝恩后活潑許多,年紀小隻有十四,剛才哭也沒發揮好,殷勤極了:「小主一天沒吃東西,定是餓了,奴婢去小廚房做點吃的。」
曹溫柳眉不經意微蹙,使了個眼色喝住卜兒,小廚房是按洞房禮儀準備的吃食,不是紅棗桂圓,就是生的湯糰蒸餃,現在新郎官兒都不在跟前,提這些豈不是傷人心。
「回小主,曹溫不敢託大,卜兒不知輕重,塵兒愛哭,小運算元小坎子粗苯,奴才們還需春熙姑娘指點。」曹溫適時地繞開陷阱,仍是一副溫良的神情。
凌筱一看臉色就明白髮生了什麼,她早就經歷過這種新婚夜等人等到天亮的蠢事,當然不會為難自己,她叫春熙:「不必去廚房忙活了,春熙去把自家做的糕點在火炭上熱熱,分給大家吃。」
春熙應諾,從隨身包袱里掏出兩錦盒子黃澄澄的八寶油糕,本是吃藥後用來甜嘴的,她體弱易驚喘發作,需安神的葯日夜滋補,不過現在餓了也正好。
春熙用竹筷盛起在小碟子里,放在炭火上慢慢旋轉,蜜果子的香甜在寒冷的冬夜隨著熱度的攀升而散發,芳香撲鼻,誘得塵兒也擦乾了眼淚。
除了曹溫,其餘都是只有十四十五的小孩兒,還不如已嫁為太子側妃的凌筱年長,凌府的吃食小巧精緻,剛才給的賞銀自然是極高興,但小孩心性,好吃的更吸引這些孩子。
凌筱的確肚餓,她先夾起一塊小心吹吹,咬了半口便流出混著桃仁的豆沙,香甜軟糯,燙了舌尖,她往後一縮,那棗紅軟綿的豆沙便不小心地往下落去。
小運算元當即沒把持住,發出細微的可惜的哀嘆,只聽曹溫重重地咳了一聲,像是在埋怨這一算一卜,精明的名字,傻乎乎的性子,小運算元反應過來,立刻又跪下了,凌筱哭笑不得,連忙每個人都分了兩塊。
「吃吧,吃完早點回位兒上歇息了。」
「小主,吃了小主的糕點,奴婢第一夜精神得很,守著您更安心些。」曹溫露出了上一世特別熟悉的含蓄內斂的不可說,眉眼無聲地提醒凌筱「萬一太子爺來了呢來了呢來了呢?」
凌筱沒法跟曹溫細說,正好看到塵兒只吃了半塊便放下了,柔聲問:「怎麼了,是不好吃嗎?」
塵兒連忙否認:「塵兒豈敢,是塵兒覺得太好吃了,像在夢裡一樣,想帶回去給奴婢胞妹涓兒嘗嘗,她也在宮裡當差……」她猛地噤聲。
曹溫五內鬱結,簡直了,這上上下下誰開口都是個坑吶。
原來是在太子妃手底下當差,怪不得塵兒半途就被要走了,從前受的苦關竅也在此處,凌筱不多問,讓春熙額外包了糕點,並對其他人說:「大家都有,雙份雙喜,吉祥話兒明天再來回本宮,曹姑姑和春熙守著本宮就夠了。」
曹溫眉頭鬆開,小宮女和太監們持著宮燈離開。
夜更安靜了一些。
凌筱洗漱,卸妝,更衣,她猶記前世在長燈前枯坐了一夜,先是嗚咽啜泣,哭聲由小轉大,後半夜已是嚎啕,再由大轉小,凌晨時傷了嗓子,哭不出聲音,燭芯剪了一次又一次,燭淚在紅蓋下能瞧見的縫隙慢慢積攢起來,彷彿燙出了傷疤的痕迹。
她不會給展洛卿機會,再次在她心口燙下這種烙印。
她要他寵愛她,要他保住她的性命,保住她的孩子,保住她的家族,但她不要再愛上他了。
黑髮如雲落在肩頭,她注視著銅鏡里的自己凝聲不語,姣好容貌沉靜如水,眼瞳如煙,帶一絲不細察不易發覺的悲戚,待曹溫去熬藥,春熙才咬住嘴唇微不可聞地哽咽道:「太子爺真的不來了嗎?」
這一天受的委屈堪比凌府十年,春熙吸著鼻子,喃喃:「也不知昀少爺今日是否得知主子受的委屈……」
凌筱的指尖輕觸唇做了個呆傻的模樣,無用的悲戚憂傷聞言瞬息散去,已經有了重來的機會,還悲春傷秋做什麼,頓悟后她立刻朝床榻上一倒,鑽進整整齊齊的綢被之中大聲道:「把蠟燭全熄了!明日還要早起!」
春熙陡然一醒,大叫:「小主還未喝葯!」
「不喝那些個苦藥!」凌筱把頭埋在被下又被春熙抖出來,她到處亂拱躲著春熙,春熙終於大笑,忘卻今日的不快,像平時在侯府里一般沒大沒小地玩鬧起來。
曹溫無奈地敲門,兩人才亂髮披肩地坐起,都是紅撲撲的小臉,春熙一口一口喂凌筱把葯喝了,確保她沒吐在床頭,忽然淚盈於睫,柔聲說:「奴婢一生夙願唯獨小姐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