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嫁路上重生
十一月料峭,平時人來人往的官街旁零散立著粗布衣裳的百姓們,扁擔和菜籃都積了一層薄薄的初雪,他們戰戰兢兢,凍得牙關緊咬,卻也不敢離開,勉勉強強地聽令充人頭作數。
連一貫喜歡仗勢欺人地吆五喝六的侍衛和家丁都有些懶散,要人排好的時候,有氣無力地威脅道:「演像些,老爺們未必有賞,但若不像,一定有罰。」
他們身穿紅色喜服,是專門給親貴嫁娶開道的,但這一向風光的差事今日卻晦氣至極。
明明是侯府嫡親的女兒出嫁,嫁的乃當今東宮之主,該是鑼鼓喧天,人人拱手稱道慶賀的美事,千里紅妝,萬馬相隨也不為過。
偏偏沿著鴉雀無聲的街道三步一跌抬著轎攆來的只有短短十數車馬,為首的竟只披著被雪水濡濕的嫣紅絲絨,顏色卑弱,規制也不符皇家。
送親馬隊快到偏門前時,百姓終於鬆了松被寒雪僵冷的脖子,奮力大聲粗啞地叫道:「聽說是罪臣凌候的女兒嫁給瞎太子為側妃,好一樁給瘋妃沖喜的婚事!」「瞎太子怕不是過了年就只剩瞎了,到時再走一次長安街,記得要原路從這門出來!」
轎夫剛憤怒地抬頭怒目而視,一旁懶懶散散的被恆親王指派來落井下石的侍衛忽然像醒了過來,裝模作樣地揮起手中的劍鞘朝他們的脊背抽下去,頓時響起哭爹喊娘的哀嚎聲,推推搡搡間更是有意無意地擋了前路。
這彷彿戲本里的台詞是專門講給懂規矩的凌府聽的,偏門進為側妃,出則為廢黜,百姓們被打得抱頭鼠竄,他們三分疼,七分叫,不敢離開,圍著轎隊來回逃繞,把已經足夠凄涼的街道叫得越發晦氣十足,鬼氣森森。
轎隊傻了眼,若要往前行,那必然排不成直隊,只能歪七扭八地穿行。
容不得思量,吉時要緊。
抬轎的家丁再也不敢抬頭看,趕緊咬牙加快了腳步,寧願繞開那些擋路的惡狗們,他們怕小主子聽了哭,大喜的日子若是流淚是不吉不說,小主子淚眼受了風容易寒熱,頭痛起來更叫人心疼。
這婚轎上的小主子凌筱從小到大都是嬌貴病弱的大小姐,凌府盛勢時她降生,滿周歲便春風得意地封了恪靖公主,指了婚要嫁給皇家做兒媳婦,這是何等的殊榮覆身。
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前年天子御駕親征竟不再返朝,雪上加霜的是太子忽染時疾,盲了眼,滿朝動蕩如同激浪翻滾,塵埃落定的如今,是天子胞弟的恆親王攝政,正等著好日子將皇帝退位呢。
這時候小主子嫁進東宮去已然凄慘無望,太子嫡母惠妃又聽聞因為天降禍事已經心智不守。
他們恨不得抬著小主子從這些被指派來作踐人的侍衛們面前風一樣地過去,好讓那些流言追不上她的耳朵。
可雪天路滑,越急就越不順心,碰巧一名轎夫被侍衛絆了一個踉蹌,在百姓拙劣的演技里真正地要跌一個狗吃屎來,他肩背吃不住力,轎欄俱晃又慌,其餘七人猶如受驚的幼鴨,驚叫聲中齊齊旁伏,轎子栽沖有倒懸之急。
專程來招晦揚塵的侍衛們藏在嗓子眼的狂笑還未發出,偏門按吉時時分,緩緩開啟,沉重的推門聲后無舞樂絲竹伴奏,裂空傳來的是鐵器生硬撞擊的聲音,竟彷彿置身於戰場之上。
赤紅高馬威武赫赫,看得出是西域進貢的最為貴重的汗血寶馬,迎風獵獵的鬢毛,馬蹄篤篤地走在最前,騎在馬上也是一位英俊青年,紅衣不像皇貴的嫁娶喜服,反而更像染血的盔甲!
這赤紅高馬和血紅盔甲,當頭把滿街的陰風邪氣沖得支離破碎,凜然不可侵犯。
他身後跟隨數百騎,銀武盔甲,高頭大馬,頭頸處皆懸挂番紅花,氣勢逼人,只是越發走近,看見來人眼前蒙著一長縷綉著金龍的白帕,目不能視物一般,看了誰人不心思震蕩,瞎子還能統領御林軍,除太子殿下展洛卿之外,還能是何人?
御林軍整裝肅立,不需任何指令,耳畔只有席捲天地的烈風,連一絲多餘的嘈雜都沒有,寂靜得如同曠野山林。
那馬極有靈性,全然不顧閑雜人等,筆直走到婚轎前才微微弓下頭頸。
展洛卿踏蹬下馬,立刻有侍從從后奔跑至他身側,利落地單膝跪下,雙手捧呈一根長杖,杖頭是金龍騰雲的圖紋,昂貴檀木卻雕琢得隨意,深沉古雅之中又隱隱兵氣。
太子微微一笑,三指併攏熟稔握住長杖,薄唇勾起的樣子不同於染血的盔甲,反而是竟極清俊,如歌如霧一般,冷颯的肅殺之氣也隨之散去,他點地敲著青石板,迎風從容地朝轎子再進幾步,檀香從若有似無,到漸漸清晰。
凌府家僕的那一跪就變得恰到好處,還傻站著的侍衛和百姓則犯了冒犯天威的大罪。
展洛卿彷彿目能視物一般,從獃滯的人群中穿行而過,他如風吹拂地自如行走,同時輕輕叩擊地面奏出一段奇異清澈的節奏,另一手朝那幾位淡淡地一抬。
還未反應過來,利箭簇簇之聲從身後馬隊之中傳出,刺破清晨朦朧,負責讓這一場婚事荒唐蒙羞的侍衛們當即被射殺,血濺當場,頭顱兩目皆被刺穿,無一人倖免,而百姓則在鮮血和尖叫中狂亂奔走,心性膽怯的軟了腿腳,跪下瑟瑟發抖。
「太子妃,郎君來迎親了。」展洛卿在慘叫聲中,似無事發生地跨過轎欄,柔聲笑道,「幼年相見,昔年不往,可曾記得本王?」
在展洛卿記憶中,此時的凌筱會穿著火紅嫁衣從轎子里撲出來,掀開喜帕露出一張頑皮靈動的面容,淚中含笑,唇紅齒白地叫道:「洛卿哥哥!」
在襁褓中就封了公主的凌筱常常會來皇宮度暑或過年,她自小開朗活潑,愛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玩在一起,每次受了委屈,又被輕而易舉地哄好時,便會嗔怒地撲到那人懷裡撒嬌。
只是這動蕩征戰內亂,他已有好幾年不見她,聽說她身經家變苦楚,不知道還會不會一如往昔的天真嬌嫩?
轎中寂靜無聲,他的一顆心像是被拋進了深淵,宮中世事易改,宮外的她也變了嗎?聽說恆親王的三子展昀歸這幾年和她似乎亦有牽連。
纖細白皙的手從轎簾中掠出一段漣漪,身旁丫鬟春熙幫她束在轎梁處,側身擋著一點風,輕道:「殿下冒昧,小主子不能受涼。」
展洛卿頷首,回手解開自己的赤紅披風遞給春熙:「晨起是寒了一些,給你主子穿上吧,今日還有整整一日要辛苦。」
春熙欣喜接下,沒想到剛才抬手便要了許多人性命的太子殿下如此體貼,她細心服侍凌筱穿上,只可惜洛卿眼盲,看不見即將屬於他的女子因這殷紅斗篷襯得膚白如雪。
凌筱在春熙給她系斗篷時,掀起喜帕,凝神注視站在眼前的英俊男子,他的長杖,他沉思的面容,他身後熟悉的高牆和整齊列隊的護衛,都讓她的心瘋狂戰慄。
一路上她聽不見冷嘲熱諷,只記得好像閉眼前,她在宮外被人追殺,洛卿趕來救她時已經遲了,腹中絞痛難忍,洛卿的眼淚一滴一滴流在她染血的唇角,展昀歸狂妄冷酷的聲音在她耳畔回蕩,她信錯了人,害得家族覆滅,害得自己灌下毒酒,害得她連腹中的孩子都沒有保住……徹骨痛楚消散之後,再一睜眼,一切竟黃河水西回!
她有很多言語哽在喉頭,聽到這熟悉的話語,她想說許許多多,卻又不能說。
「大喜的日子,主子莫哭。」春熙連忙提醒道,前幾月小姐為不嫁給太子殿下使了許多小性子,前天還失足落水一次,醒來后似乎是想通了,不再違逆祖父的命令,只是動不動就沉思還會流淚,讓人擔憂她哀悸過度,傷了心肺。
已經忍到宮門口,千萬不要前功盡棄。
「我怎麼會哭。」凌筱忽然出聲笑道,「洛卿哥哥,為何不來抱我,你的腿腳也壞了嗎?」
她聲音清澈如水,笑盈盈地伸出雙臂,衣袖從腕處滑落,是一個討抱的姿態。
語氣嬌憨,神情卻喜哀莫辨,一雙看透了三年未來的眸子深處凌冽如寒冬,像是從天而降的雪花凝結成了鋪天蓋地的陰霾,破曉的辰光破不開已經禁錮住心靈的悲哀。
可展洛卿看不見,他眼前遮著帕子,只跟隨著聲音的方向,碰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真的很冷,冷得像雪做的人,指尖卻柔若無骨,他牽著這似乎和記憶中那微微出著汗的掌心不同的手輕輕放在唇邊一吻:「諾,恪靖公主殿下。」
柔軟拂在她手上的巾帕在風中失去了溫度,然而這個吻卻無垢溫柔,像一叢火苗掉落在雪地中央,展洛卿順勢勾住藏在嫁衣下的膝彎一併摟住她纖細的腰肢,穩穩把她從四四方方的轎中抱了出來。
比起布置破落的轎攆,她的嫁衣卻一絲不苟,露出的鞋面由華貴無匹的正紅綢緞所制,足尖翹然點綴著一顆光轉琉璃的夜明珠,正是日月同輝的一對,足下是碧翠的玉,染不得星點塵埃。
臂彎高熱,凌筱發現他很細心地用護著來風的方向,原本的羞怯跟著消失了,沉迷在很久沒有享過的溫暖里。
展洛卿抱著她轉回隊列,微微一頓,凌筱便附耳輕語,氣息吐露在脖頸旁:「往前六尺有轎欄,高三尺。」
他唇角勾起來:「謝娘子。」
他一跨過轎欄,護衛軍發出震天呼喊:「恭迎太子妃!」
為首的馬也極通人性地仰首嘶鳴,惹起群鳥驚飛,凌筱笑道:「烈火依舊聰慧。」
展洛卿走到赤紅馬匹身邊,先把凌筱扶上烈火,自己再躍上馬背,牽了牽韁繩讓馬頭調轉方向,凌府一干人等跪地唱念:「恭送太子妃。」
長安街上不斷傳來留住性命的百姓們在侍衛群屍體中不住磕頭祝禱的聲音,青石板晨露已散,留下斑斑血痕,咚咚咚咚,一聲一聲敲在長安街最高酒家窗畔觀望的恆親王心中。
這個瞎子還是不好欺負!他今日派遣人來煞這瞎子風景,沒想到這瞎子竟然一個不留全部殺了,而且他身邊萬夫莫開的護衛軍忠心能幹,不知如何調教得不發一聲卻令行禁止,不剪去這份羽翼,無法名正言順從這個毛頭小子身上謀得皇位。
恆親王的臉上雲霽不定,眼看鬧劇快要結束,才按捺著聲氣對一旁的兒子指點道:「昀歸,東宮是繼位儲君,逆天改命的唯一法門在於所謂清君側,以正視聽,方能師出有名,凌筱這個小女子你可已有把握拿下?」
展昀歸束手而立,身形肖似堂兄展洛卿,可相貌遠不如他俊美,氣質更是透著一股東施效顰的可笑。方才展洛卿抬手放箭的姿態仿若君臨天下,他看了已是理智無多嫉妒萬分,恨不得現在就奪下那群護衛軍為自己效命:「父王,兒一定不負所托。」
話音未落,側門漸關半開,一支長箭從狹小的縫隙破空直射而來,不偏不倚,差點將站在窗邊的展昀歸射一個對穿,釘死在酒樓的廊柱上!
恆親王手中酒杯哐嘡落地,不顧自己兒子嗷嗷慘叫,狠戾瞪向背向而馳的展洛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