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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寒風吹散南林舊友

  同樣被秋風吹破窗戶的還有張佑,他正在案板上書寫信件給越洆,秋風吹開窗戶吹落了他桌上的紙張,張佑停下筆朝窗外看了一眼,黑雲壓境,這天怕是要下一場暴雨。這涼風沒給張佑送來涼爽,反而帶給他鑽心的冷意,他去關了窗子,眉頭微微皺起來,心底有些不安。


  「大庶長回來了嗎?」張佑問旁邊伺候的小廝。


  張佑來了羌晥之後,一直居住在大庶長柳竟府中,柳府離著高鳴台很近,也便於召見。他此番來羌晥就是為了勸賽戩出兵援助西昭,前幾日見了賽戩卻見他眉頭緊鎖,似乎不同意,這今兒又見了大庶長,覺得有轉機,張佑此時想再去見大庶長一面。


  小廝說:「回大人,大庶長回來了,不過在前殿接客,張大人此時去怕是見不到大庶長的。」


  張佑點點頭,十分謙卑,「是了,大庶長乃是羌晥的肱骨之臣,自然繁忙,需要接見些朝中大臣,各種事務也忙得很。」


  小廝卻多嘴道:「見的是哪門子的大臣啊,是住在高鳴台那位,大庶長素來不待見那人,只是最近也不知怎麼的,竟對那人稱讚有加,還親自接待。」


  張佑不解小廝的話,倒是對小廝嘴中這人有了幾分興緻,倒不知是何人,能住在羌晥王的高鳴台,還得大庶長賞識,「住高鳴台的人?可是王親貴族?」


  小廝一臉的嫌棄,和張佑的謙遜比起來,他倒是一副主子模樣,「哪門子的王親貴族,不過就是一個算命的,靠著妖佞般的容顏留在高鳴台,人人都道是白衣仙人,我倒覺得就是一故弄玄虛之人。」


  「百里捻?」張佑皺起眉頭,擅長玄黃之術的白衣仙人,不是百里捻還會有誰。他只得到消息,百里捻被人帶來了陶陽城,他知道百里捻曾是賽戩的座上客,如今住在高鳴台,那倒將百里捻從鄴陵帶待陶陽的人,不會就是賽戩吧?


  百里捻被帶走的消息,不止傳到隋義的耳中,也傳進了西昭,張佑知道百里捻在陶陽,只是不知道他現在如何。張佑隨即問小廝,「百里捻還在柳府嗎?」


  小廝點點頭,語氣不屑,「在呢,這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離開。」之前大庶長不待見百里捻,致使府中的小廝也不待見百里捻,柳竟轉了性,可是小廝們卻沒有,心中帶著這位神貌之人,多有不屑。


  「還在柳府……」張佑若有所思,眼神有些低沉,莫名覺得不是好事,他與這位故友之間,有太多微妙的事情,而這位故友也是最讓他忌憚之人。


  這邊張佑正想著百里捻找柳竟所謂何事,沒成想所思索的人已經敲了門,張佑一抬頭便看見了一抹白影。外面風雨交加,百里捻裹著一件白茸披風待著斗笠,他臉色有些蒼白,站在雨前更顯得單薄,而他的眼神那般淡漠,是張佑從來沒見過的漠然。


  「百……百里兄?」張佑沒想到人來的這麼快,轉眼間就進了自己門,倒顯得他有些手足無措。


  「張佑兄別來無恙啊。」


  百里捻的聲音有些空靈,輕飄飄的,與之前和張佑聊天時的語氣不一樣,帶著一股子莫名的……涼意,許是被風雨吹得過的緣故,人也帶著涼氣。


  「別……別來無恙。」張佑有些微怔,說話也斷斷續續。


  百里捻倒是一臉自然,身後的莫湮給他摘了斗笠,他自顧自找個位置坐下,倒不像是進了張佑房間的客人,反倒是像自己的屋子,只是抬起頭來,嘴角卻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張佑兄見我安然無恙,是否有些意外啊。」他是在笑著,卻讓張佑心底冒冷氣。


  張佑到底見過大場面,也不是被百里捻一笑就茫然無措的人,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起步走到了百里捻對面坐下,抬眸還是那位曾在南林對弈撫琴的友人。


  張佑:「百里兄真是說笑了,雖然百里兄向來體弱,但是會仙人妙術,自然能保無虞,百里兄安然無恙怎麼會讓我意外呢,情理之中啊。」


  張佑也笑了笑,只是他的笑和百里捻的笑不同,帶著些戒備和客套,只是他這笑落入百里捻眼中,後者的笑意扎然而止,眸子換上了冷厲。


  「你原是赤誠之人,從不會說這些附庸之言,你也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鐵面人是沙漠之西的西域之人,擅用毒,從來不進中原不進蒼玉山,只是這兩年和西昭有商隊來往,我只需要順著毒查一番就會查出來,誰派他們去鄴陵殺我,一目了然,張佑兄你說是嗎?」


  百里捻的話說得很淡然,彷彿和平時約酒一樣,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張佑驚訝不已,他的眉頭緊緊皺起,看向百里捻的眼神也透著一股子複雜,他知道他說得是什麼,鄴陵之事逃不掉的,可是不知道為何,他卻不想提及這事。


  張佑:「我……」


  「橫院里老西昭王的毒是我下的,公孫執的也是。南明兩次慘遭戰亂,都是我的手筆。」百里捻突然開口,打破了張佑還保存的念想。


  「百里捻!你!」


  張佑瞪著眼睛,他沒想到百里捻能自己說出口,更沒想到他能說得這般輕描淡寫!張佑又想起公孫執的絕筆信,心中擠壓已久的憤恨全都湧上心頭,他緊緊攥著拳頭,同樣單薄的身影在顫抖,「你一定要這樣嗎!」


  「這些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百里捻語氣很淡,帶著難以抹去的蒼涼,他從不給別人溫暖的退路,也不給自己。


  張佑不甘心地看著百里捻,他又重複一遍,「你一定要這樣嗎?從出南林到南明破敗,我都視你為好友!」


  百里捻緩緩地抬起眸子,他的眸色也暗沉下來,眼底複雜,竟帶著無奈與悲愴,「你出南林的時候我勸過你,你執意要跟公孫執走。」


  當年的張佑是個滿懷抱負的朝氣少年,公孫執去南林遊歷時結識了張佑,便要請他跟他去南明王宮去朝綱為官,當時的張佑心中有些動搖,他知道公孫執其實並不是賢明的君主,公孫執缺少了一份赤誠,這些百里捻也知道。


  他決定跟公孫執走的時候,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百里捻臉色很難看,追他出去,勸他不要去南明,勸他等下去,勸他再等等,會有賢明天下的君主等他輔佐,可是張佑不聽,他認準了公孫執,覺得能靠一己之力帶動公孫執,讓他成為賢主。天下哪有賢明無缺的君主,他會改變他,這是張佑的原話。


  只是如今,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張佑攥著拳頭,複雜的眼神看著百里捻,而百里捻也儘是蒼涼。


  張佑:「從那時開始,你就開始布你的棋了嗎?從那時開始你就要滅南明了嗎?」


  百里捻:「比那更早,與你相識之前,就開始了。」


  聽到無任何否認的話,張佑咬著嘴唇,緊緊攥著的拳頭突然松下來,他凄笑一聲,眼角有淚墜落。這段他以為的君子之交,再最開始就不夠君子,他也不知該怨百里捻,還是該嘆息,最後只剩一滴無可奈何的眼淚,他緩緩抬起頭,泄氣一樣開口。


  張佑:「去鄴陵殺你的人,是我派去的。」


  百里捻薄唇輕啟,帶著長長的嘆息,「我知道。」


  在莫湮查出鐵面人的消息時,知道鐵面人只跟西昭相關,他就猜測出派遣鐵面人去鄴陵殺自己的人是張佑和越洆。那夜是鄴陵八年之祭,能知道自己會出現在鄴陵的人沒有幾個,自己的人不會有問題,賽戩和賽戩的人也不會有問題,可是誰還知道自己和已亡的大姜有關呢?

  只能是張佑,只有張佑才會順著老西昭王和公孫執的毒查到自己頭上,只有張佑才會有這樣細膩的心思抓住抓住蛛絲馬跡。張佑是聰明人,不會猜不到他的來歷,而他更知道只要百里捻在,這個天下就不會太平,西昭和北晏都不會有好下場,他身靠著西昭,站在西昭的立場,他應該去殺他的,就像百里捻會攔下去搬救兵的他一樣。


  「你怨我嗎?」張佑突然開口。


  百里捻抬起眸子,眼底掀起漣漪,有幾分無可奈何,「怨你,也不怨你。」


  「那你怨我嗎?」同樣的問題,百里捻問張佑,眸子帶著難以言表的情緒。


  張佑對上他的眸子,突然凄然一笑,坐回到了座位上,斬釘截鐵一個字,「怨!」


  百里捻垂眸,張佑抬首,「若你之前也如現在這般坦然,不會是這種結果。」


  這話到了百里捻耳中,他卻笑了一聲,看向張佑的眼神中,如同同在南林的時候,對弈撫琴,執筆丹青,「若我坦白,你還會跟公孫執走嗎?」


  張佑皺起眉頭,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有想過,若百里捻坦白他是大姜舊人,張佑還會去南明為官嗎?還會跟公孫執走嗎?張佑不能肯定回答,他那時太過明朗,總覺得他能解決任何天下難題,說不定還會勸著百里捻放棄舊恨,他根本就不能回答百里捻。


  百里捻笑了,「你還會去南明,你還會攪進天下這個泥潭中。張佑,我說與不說,沒差別的,只能是這種結果。」


  張佑無言以對,他看向百里捻,問出了他最後的問題,「你是誰?大姜王室?」


  張佑只猜出了百里捻是大姜舊人,當年三諸侯國攻陷大姜,一把烽火燒盡鄴陵,雖說大姜王室和朝臣百官都斷魂大火中,可是說不定就會有幾個能逃掉的人,張佑猜想百里捻就是逃出來的大姜王室,只有王室的人才會想著為國報仇,才在天下攪動風雲,只是他不知道百里捻到底是何人,這是他最後的好奇。


  百里捻眸底蒼涼,他張了張口,本不想回答的,還是說出了口,語氣輕緩地彷彿聽不到,「我原姓姜,只改了一個姓氏。」


  「姜捻!」


  大姜亡國君主姜捻!大姜最後一位少年君王姜捻!被人詬病喪命火海的大姜王上姜捻!

  張佑瞪起眼睛,他還真沒想到百里捻就是姜捻,越洆曾懷疑過百里捻就是姜捻,張佑還笑著否認,姜捻之死人盡皆知,手無寸鐵的少年怎麼會逃得出漫天火海?張佑瞧著面前這人,看到了他眼角的紅痕,那是被灼燒過留下的痕迹,張佑突然明白了。


  「你……你是大姜舊主……」


  他怎麼才想到呢,百里捻自帶的貴氣,舉手投足的王者之氣,對天下各事的淡薄,骨子裡帶著的傲氣,絕不是普通之人所執,他曾是天下之主啊,即便大姜破敗,他曾為君為王俯瞰天下的傲骨,不會因大火而消失,也不會因大姜的滅亡而消散殆盡,張佑怎麼才想到呢。


  張佑還在目瞪口呆著,這個真相讓他有幾分難以緩和,可是對面的人卻一臉淡漠,沒有人知道從九五之尊到江湖浪子的凄涼,他也不想對任何人談及,鄴陵的大火燒盡了他的心腸,他早已不再是話蒼茫的少年,他已是蒼茫本身。


  百里捻垂下眸子,「賽戩已經修書給了越洆,答應出兵援助西昭,不過要留你下來。」


  張佑愣住,不知道百里捻這是何意,疑惑的眼神撒向了百里捻,百里捻重新開口,話語中帶著張佑沒能體會到的涼意。


  「越洆接了書信,最快的速度回了信,當真是極快,不過才半日就回了信來。」百里捻從衣袖中拿出書信,放在了張佑面前,「越洆在西昭和你中,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他回信只要羌晥出兵援助西昭,就將你留在羌晥生死不過問。張佑,在西昭邊境攔下你時,你直接離開回南林就好了。」


  張佑抬起頭,他終於明白了百里捻的意思。百里捻確實以朋友之情待過他,可是他留在西昭輔佐越洆卻擾亂了他的棋局,百里捻……不,姜捻不會讓他留在西昭,不會讓他輔佐越洆,更何況他已經知道姜捻的身份了呢。


  百里捻不會留著他的,在表明自己真實身份的時候就已經不會讓他活著出去。


  百里捻將一個精緻的白瓷小瓶放在張佑面前,「終究是我對不住了你。」


  張佑瞧著桌上的書信和白瓶,突然笑了出來,笑得十分爽朗,從未有過的爽朗,自他隨著公孫執離開南林,就沒有這麼笑過,每日都愁著南明的處境,天下的格局,在南明之時想著如何保住南明保住公孫執,在西昭之時他想著如何護住西昭護住越洆,他是一位好臣子,可是卻不見得能遇見待他誠摯的賢明君王。


  「天下哪有賢明無缺的君主。」張佑嘆息著,又說了這句話,離開南明時說的最後一句,只是他沒說後半句,天下哪有賢明無缺的君主,我會改變他。這會兒張佑反倒理解了越洆,越洆怎麼會因他一個臣子而割捨整個西昭呢?只是理解雖理解,心底難免悲涼。


  公孫執也好,越洆也好,到底是君王。


  「這是送我上路的嗎?」張佑沒動書信,反而撿起了桌上的白瓷小瓶,瓶口透著一股子異香,張佑聞了聞,有點熟悉。


  「和公孫執的一樣,不會有痛苦。」百里捻明白張佑想問什麼,直接說了出來。


  張佑笑了笑,一臉平淡,「好。」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百里捻看著張佑,眼神有些複雜,不知道何時窗子又被風吹了開口,秋風吹在百里捻的臉上,有點疼,髮絲隨風飄蕩。


  張佑搖了搖頭,「沒有了。」他端起白瓷小瓶,正要飲下去,風又大了幾分,吹過百里捻之後又吹到了他的身上,他側對著窗子,轉過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窗外的雨水下得更厲害了,像是連成線的珠子,像極了他跟公孫執離開南林的那一剎那。


  後悔嗎?張佑在心裡問自己,他又笑了笑,沒有。


  「我死後,把我葬到南林吧。」張佑開口。


  百里捻看了他一眼,點頭:「好。」


  張佑又回頭對上百里捻的眸子,表情沒有凄涼,只有淡然,「還有騅兒,他雖是公孫執之子,可是他只是亂世中的無辜孩子,請你放過他一命,讓王德帶他去南林。給他平淡一生,也給他平安一生。」


  百里捻睫毛輕顫了兩下,眼底掀起漣漪,最後卻只吐出一個字。


  「好。」


  張佑笑了,笑著握住白瓷小瓶,笑著抬起手,笑著一飲而盡,就像他離開南林時的笑容。


  瓷瓶摔落地上清脆一聲響,屋中泛起奇異的香氣,百里捻熟悉這香氣,可是聞著瀰漫在周圍的異香,卻格外的胸悶,這香味很香,比百花齊放還要香郁,多好的味道,香得不像是毒藥。


  百里捻緩緩轉過身,抬眸看向南林的方向,他眸底有暗波掠過,窗口的風吹在臉上,還帶著些濕氣,伸手感受著涼風,風纏繞著他的手指,鑽進衣袖裡,莫湮給他裹上了潔白披風。


  「好冷。」百里捻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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