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後人

  第五部 後人

  ——老者很鄭重地將一個純金的鳳凰交給這個少年,而且告訴他:「成功絕沒有僥倖,楚留香絕不是個普通人,只不過……」

  第一章 論戰?飛戰

  01

  後人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在你後面的人——?後人的意思,在一般的情況下,通常只有兩種。

  ——??如果你說一個人是楚留香的後人,那麼這個人如果不是楚留香的兒子,一定就是他的孫子、曾孫、玄孫、重孫、重重孫,乃至十七八九代金孫。

  我們現在要說的後人,不是這一種。

  我們現在要說的後人,只不過是生活在楚留香那一個時代很多年之後的人。

  兩個人。

  這兩個人,就是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的兩個人,一個有智慧也有經驗的老者,一個求知慾非常豐富的少年。

  老者清癯,少年真漂亮真好看。

  02

  一間古厝,一張大榻,一件短几,一壺茶,一壇酒,兩個青絲竹編成的枕頭,以及兩個人。

  這兩個人,當然就是我們剛剛說過的那兩個人。

  老者喝茶,少年飲酒。

  這個少年居然也像楚留香一樣,喝酒如喝茶。

  這個少年是誰?

  少年問老者。

  「我知道那一戰被後世稱為『飛戰』,因為那一次行動是『飛蛾行動』,其他有關第一戰的人,都有鷹之眼,鵬之翼,燕之捷,箭之確。」

  他說:「鷹、鵬、燕、箭,都飛,所以這一戰當然是飛戰。」

  飛戰?

  非戰?

  老者微笑。

  「也許你知道的還不夠多。」

  他對少年說:「對那一戰,有兩種說法。」

  「哪兩種?」

  「飛翔的飛是飛,並非如此的非也是非。」

  老者說:「那一戰是飛戰還是非戰,至今還沒有人能下一個定論。」

  「非戰?」

  少年驚詫:「非戰的意思,難道說那一戰不是戰?」

  「是的。」

  「非戰」的意思,當然就是「不是戰」。

  「那一戰驚天動天,天下皆知,怎麼能說它不是戰?」

  少年問。

  「戰的意思,是針鋒相對,互爭勝負。」

  老者說:「可是那一戰,根本就沒有勝負可爭。」

  「為什麼?」

  「因為那一戰還沒有開始時,就已經有一方敗了。」

  「敗的那一方當然不是香帥?」

  「當然不是。」

  老者又笑:「你一定要記住一點,有些人是永遠都不會敗的,生也不敗,死也不敗。」

  楚留香當然是這種人。

  老者又告訴少年。

  「在蘭花先生的計劃中,楚留香本來已經是個死定的人,出現也死,不出現也死。」

  「我也知道是這樣子的。」

  「可是他錯了。」

  「哦?」

  「這個計劃是徹底失敗的。」

  「為什麼?」

  「因為在這次行動中,楚留香如果已經死了,這次行動就等於沒有行動。」

  老者說:「沒有行動而行動,是什麼呢?」

  「是豬。」

  少年說:「一頭失敗的豬。」

  老者笑。

  「你說得好極了。」

  他大笑:「尤其是因為今年是豬年。」

  老者臉上的笑容很快又改變成一種很嚴肅的態度。

  「可是在這次行動中,楚留香如果沒有死,就必勝無疑。」

  「為什麼?」

  「因為一點小小的關鍵。」

  老者故作神秘,不讓少年問就搶先:「這一點非常非常小的小小關鍵,暫時我不會告訴你的。」

  少年沒有反應,只問:「那麼香帥有沒有救出那兩個人呢?」

  「當然救出來了。」

  老者說:「只不過,有沒有救出那兩個人並不是這次事件里最重要的關鍵。」

  「那麼,最重要的關鍵在什麼地方呢?」

  「在一個人。」

  「蘭花先生?」

  少年問:「是不是蘭花先生?」

  「當然是的。」

  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關鍵。

  要救慕容和袖袖,並不是件困難的事,困難的是,救出他們之後,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找出蘭花先生的真面目。

  這次飛蛾行動如果失敗,蘭花先生很可能立刻就和這個組織完全脫離關係。

  「不僅很可能,而且幾乎是必然的事。」

  老者說:「如果他和這次事件這個組織完全脫離了關係,那麼,這個人就要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但是他的確存在過,而且做出了很多很可怕的事。

  「所以我們一定不能讓他從此消失,一定要把他的根挖出來。」

  「是的。」

  老者說:「你說的話通常都非常有道理。」

  他看著少年微笑:「現在的問題只不過是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挖出他的根呢?」

  少年沉默。

  他不能回答,因為這根本是件無法回答的事。

  老者說:「蘭花先生處心積慮,掩飾自己的行蹤,為的就是要保護自己,就算他這個萬無一失的計劃失敗了,他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

  「看來他無疑是個十分謹慎小心的人。」

  「一定是的。」

  老者對少年說:「天下梟雄人物,大都是這種人。」

  「只不過,他還是有弱點的。」

  「哦?」

  「有弱點的人,就難免會造成錯誤,就算不是致命的錯誤,至少也是一條線索。」

  少年說:「有了線索,就可以把他找出來。」

  「有理。」

  老者說:「只可惜我還不知道他的弱點在哪裡。」

  「就在午夜,就在蘭花。」

  「就在午夜,就在蘭花。」

  老者嘆息:「你說得好,只可惜我還是不懂。」

  「午夜的意思,就是子時左右。」

  「這一點我懂。」

  老者又笑:「蘭花的意思我當然也懂。

  這都是很容易懂的,我只不過不懂,你為什麼要說它們是那個神秘人物的弱點?」

  他的聲音中雖然帶著一點長者對晚輩的仁慈的責備和譏誚,少年卻不在意。

  哪個少年在長者面前沒有說錯話做錯事?

  除非他根本不說話不做事。

  ——??長者面前永遠不說話不做事的人,是種什麼人?

  ——??果他不是個絕頂聰明的偽君子,就是個白痴、獃子。

  「江湖傳言,都說這個人只有在月圓夜的午夜時才出現,出現時總是帶著一種蘭花的香氣。」

  他說:「就好像香帥出現時總是帶著一種鬱金香的香氣一樣。」

  「是的。」

  老者說:「江湖傳言,的確如此,這種蘭花的香氣,最近幾乎已經和香帥的鬱金香的香氣同樣聞名了。」

  「所以這就是他的弱點。」

  少年說:「名氣有時,就像是包袱,名氣愈大,包袱愈重。」

  他說:「最可怕的是,這個包袱里什麼都有。」

  ——??有聲譽,有財富,有地位,有朋友,有聲色,有醇酒,可是也有負擔,橫逆,中傷,挑撥,暗算,殺戮。

  所以這種人通常都最能明白一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一點,老者當然也懂。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道做過多少件並非他自己情願做的事,可是他並無怨尤。

  因為他知道——一個人的一生中,一定要勉強自己做幾件不願做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義。

  這也就是「有所不為,有所必為」的意思。

  ——?在寒冷的冬天,誰願意跳下海去?

  可是你如果看見有人快要在海水中淹死,你能不能不跳下去救他?

  03

  少年又繼續說:「江湖中大多數人都知道,這位蘭花先生平時是個非常斯文溫柔的人,可是一到了月圓夜的午夜,他就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一點老者也知道。

  ——?在月圓夜的午夜,有很多人都會發狂的,有的會動春心,有的會犯暴行,有的會殺人。

  「而且江湖中人也知道,這位蘭花先生出現的時候,就好像楚留香一樣。」

  ——??為什麼會和楚留香一樣?

  「因為香帥出現的時候,總是會帶著一種淡淡的香氣。」

  少年說:「這位蘭花先生也一樣,不管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出現,都會帶著一種蘭花的香氣。」

  老者笑了。

  「蘭花是王者之香,難道他是王者?」

  「至少他自己認為是的。」

  「我想你當然應該知道楚留香這個名字的來歷。」

  「我當然知道。」

  事實上,這一點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香帥之所以為香帥,只因為他每次出現時,總是帶著一種浪漫而清雅的香氣,一種非常接近鬱金香的香氣。

  老人說:「可是我相信你一定不知道為什麼他每次出現時都要帶一點香氣。」

  少年承認他不知道。

  一個大男人,一個像楚留香這樣的男人,怎麼會把自己身上弄得香香的?

  這是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少年忍不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他是一個非常自愛的人,而且有潔癖。」

  老者說:「他絕不會讓別人對他留下一點壞印象。」

  「這是一定的。」

  少年說。

  一個人一定要先尊敬自己,別人才會尊敬他。

  「香帥平生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別人身上有臭氣。」

  「這種人誰不討厭?」

  「所以香帥生怕自己身上有讓別人討厭的氣味。」

  老者說:「他怕這種事,因為他自己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怪味。」

  少年並沒有問他為什麼,因為楚留香的鼻子有毛病,已經天下皆知。

  「他嗅不出他的身上是不是有味道,他怕別人討厭他的味道,所以他就從一個很遙遠的國度,捎來一種帶著鬱金香氣的香精。」

  少年忽然嘆道,老者對他說:「這是一個很傳奇的故事,它說明一個人對自己生命的熱愛與珍惜。」

  「我明白。」

  「這一類的故事,通常只會讓人激動振奮,你為什麼要嘆息?」

  「因為香帥。」

  「哦!」

  「他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傳奇人物,不但天下皆知,而且名留至今。」

  少年說:「我至今才知道這是怎麼造成的。」

  第二章 蘭花傳奇

  01

  一個傳奇是怎麼造成的?

  一個英雄是怎麼造成的?

  多少艱辛?

  多少血淚?

  多少忍受?

  多少自製?

  ——?雖然血戰也許是大家都明白的,可是忍受和自製恐怕就比較難以了解了。

  現在我們又回到最重要的一點。

  蘭花先生出現時,為什麼也要帶著一種讓人注意的香氣?

  以他的性格,以他的為人,以他要做的事,他本來是應該盡量避免受人注意的。

  「這就是他的弱點。」

  少年說:「也就是我們的線索。」

  ——??定要在月圓時才會出現。

  這已經替別人把尋找他的範圍縮小了,蘭花的香氣,更是一種非常特殊而明顯的目標。

  所以少年才會說得那麼肯定。

  ——??是他的弱點,也就是我們的線索。

  因為這個道理就好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也應該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麼正確。

  只不過一加一是不是絕對等於二呢?

  長者忽然笑了笑。

  「一個人的弱點,有時候往往就是他的長處,一條很明顯的線索,有時候反而可以讓你迷路。」

  他告訴少年:「這個世界上好像還沒有『絕對』的事,絕對正確和絕對錯誤都是不太可能存在的。」

  長者說:「一件事的正確與否,只在你從哪一個角度去看而已。」

  這些話中彷彿含有很深的哲理,少年雖然不服,但是也不敢反辯。

  長者當然看得出他的心意,所以先說:「你一定認為這兩點都是很明顯的線索,但是我卻好像不同意。」

  他問少年:「你是不是覺得奇怪?」

  「是的!」

  少年說:「我的確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這個道理其實也很簡單。」

  長者說:「我不認為這兩點是線索,只因為這條線索太明顯了。」

  他告訴這個少年。

  「太明顯的線索,往往都是個陷阱。」

  少年還是不太了解:「為什麼?」

  他問。

  長者說話時的態度很嚴肅:「因為像蘭花先生這樣的高手,是絕不會把一條這麼明顯的線索放在你面前的。

  除非他想誘你走上歧途,或者是他已經瘋了。」

  蘭花先生當然不會瘋的。

  「所以午夜和蘭花都可能是一種煙幕,讓你產生錯覺,讓你走上歧途,掉下陷阱。」

  長者又向少年解釋。

  「譬如說,你認為他只有在月圓時的午夜出現,其他的那些夜晚他在做什麼事呢?

  難道是在栽花、下棋、彈琴?

  難道是在洗碗、掃地、挑糞?」

  少年怔住。

  他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可是現在他想到了。

  ——?在其他的那些夜晚,這位蘭花先生做的事,也許比他在月圓夜做的事更可惡更可怕。

  長者眼中帶著深思。

  「他故意讓你認為他只有在月圓夜才會出現,故意讓你認為他只有在這個特定的時候才會犯罪殺人,別的時候他去犯罪殺人時,你就不會注意了。」

  他問少年:「你能說這是他的弱點?」

  少年承認:「我想錯了。」

  長者又問:「蘭花的香氣又能算是一條什麼樣的線索呢?」

  他說:「蘭花的香氣,並不是固定在某一個人身上的,也沒有誰規定只有某一個人身上才能帶著蘭花的香氣。」

  少年承認。

  無論你把從蘭花中提煉出的香氣精華灑在誰身上,那個人身上就會有蘭花的香氣,甚至你把它灑在一頭豬身上,那頭豬也會有蘭花的香氣。

  ——?如果身上帶著蘭花香氣的就是蘭花先生,那麼一頭豬也可能是蘭花先生了。

  少年苦笑。

  這一點他也從未想到過,現在他顯然也想到了,他只覺得自己常常笨得就像是一頭豬。

  「如果連這兩點都不能算是線索,那麼等到那次飛蛾行動失敗,蘭花先生消失后,還有什麼人能夠找得到他?」

  「至少還有一個人。」

  「楚留香?」

  「當然是他。」

  老者笑:「當然是他,無論誰都可以想象得到,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夠找到這位神秘的蘭花先生,這個人一定就是楚留香。」

  「一定是的。」

  少年承認。

  「可是楚留香也只不過是一個人而已,在一種完全沒有線索的情況下,怎麼能找出一個幾乎好像完全不存在的人來?」

  好玄的問題,誰能回答?

  少年看著長者,忽然笑:「這個問題正是我想問你的,你怎麼反而問起我來了?」

  老者也笑了,可是他的笑很快就結束,立刻用一種非常嚴肅的聲音說:「這是一種心態的問題。」

  「心態?」

  「心態的意思,就是一個人在處理一件事的時候,對這件事的想法和看法。」

  長者解釋。

  「同樣的一件事,如果由不同的人來處理,結果通常都是不一樣的,」長者說:「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就算在同樣的處境下,處理同樣的一件事,所用的方法都不會一樣。」

  「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心態不同?」

  「是的。」

  ——??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和一個艱辛奮鬥白手起家的人,在同樣情況下處理同樣一件事時,他們所用的手法會有多大的差異?

  ——??個愚人和一位智者在處理同樣一件事,又會有多大的差異?

  這種差異幾乎是難以想象的。

  「最重要的一點差異,也許還不是他們對這件事的想法和看法不同,而是他們自己心裡受到這件事的影響有什麼分別。」

  這又是一句很艱澀的話,可是少年居然懂。

  「有些人在危難時會挺身而出,從容就義,有些人卻逃得比馬還快。」

  少年說:「有些人在失意時會狂歌縱酒,有些人會振臂再戰,有些人完全不在乎,有些人卻會去一頭撞死。」

  「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心裡的感覺不同。」

  少年問長者:「這是不是就是心態?」

  「是的。」

  長者撫掌:「就是這樣子的。」

  他說:「飛蛾行動雖然已投下這麼大的人力物力,如果徹底失敗了,別的人一定會張皇失措,又恐又怒,甚至會不惜作最後的孤注一擲。」

  「大多數人都會這樣子的。」

  少年說:「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在徹底失敗時都會變成困獸。」

  「有沒有例外?」

  「有,當然有,而且有兩種。」

  少年說:「一種是智者,一種是梟雄。」

  他說:「智者淡然,梟雄冷靜,智者無欲,梟雄無情,對得失之間的把握,都是有分寸的。」

  「你錯了。」

  長者說:「能例外的人不是兩種,是三種。」

  「還有一種人是什麼人?」

  「是愚人。」

  少年想了想立刻就懂了。

  「是的,是愚人。」

  少年說:「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得意過,又怎麼會失意?」

  蘭花先生當然不是愚人。

  「像他這樣的梟雄人物,縱然敗了,也不會敗得走入絕境。」

  長者說:「因為他們無論做什麼事,都一定留有後路。」

  他又補充:「到了必要時,他們就會當機立斷,把自己和失敗的那件事之間的關係完全切斷,走到他預留的另外那條路上去,去做另外一件事,甚至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那時候午夜也沒有了,蘭花也沒有了,他這個人也就從此消失。」

  「是的。」

  「所謂壯士斷腕,就是這意思。」

  「是的。」

  長者說:「腕子已經爛了,還是死抱住不放,這種事他們是絕不會做的。」

  「所以你認定,只要飛蛾行動一失敗,這位蘭花先生立刻就會消失無蹤?」

  「不錯。」

  「飛蛾行動已必敗無疑,香帥又怎麼能把他找出來呢?」

  ——??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了。

  長者微笑:「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這是一種心態的問題。」

  ——??題又回到原處,少年還是不懂。

  長者再解釋:「凡是梟雄人物,如果敗了,一定敗得乾脆利落,一定不會拖泥帶水,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一定還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這種人對自己當然有信心。」

  少年說:「這大概也就是他們的心態。」

  「是的。」

  長者說:「只不過,這種人當然還是勝的時候比較多。」

  「當然,常敗的人,怎麼能稱梟雄?」

  長者忽問少年:「如果他們勝了呢?

  他們在勝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心態?」

  少年怔住。

  他從未想到這一點,現在他才忽然發現,這一點才是問題的真正關鍵。

  長者又對少年說:「你認為那次飛蛾行動一定會失敗的,因為楚留香在那次行動中已經掌握了所有的先機。」

  長者問:「可是你有沒有想到,如果香帥根本不想勝,那次行動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

  這個問題也是不必回答的。

  甚至不必問。

  雙方爭勝,有一方根本不願勝,勝的當然是另一方。

  應該問的是:「這一次行動是生死之爭,勝者生,負者死,所以不能不勝,香帥為什麼不想勝?」

  長者又否定了這個問題,他告訴少年:「問題也不該這樣問的,因為答案早已有了。」

  長者說:「你也應該想得到,如果香帥徹底毀滅了那次行動,徹底擊敗了蘭花先生,卻始終不知道他擊敗的這位蘭花先生是誰,那麼他這次勝利還有什麼意義?」

  少年同意這一點。

  「如果香帥這一生始終查不出這位蘭花先生是誰,我想他恐怕連覺都睡不著。」

  「所以他在這次行動中,只許敗,不許勝。」

  長者說:「他簡直是非敗不可。」

  「為什麼?」

  「因為他一定要找出這位蘭花先生來。」

  長者說:「他一定要當面和這位蘭花先生一決勝負。」

  少年嘆息:「那楚留香這次就錯了。」

  「哦?」

  「他應該知道,有一種人是再也不能和任何人爭勝負的了。」

  「哪種人?

  死人?」

  「是的,」少年說:「他應該知道,在那次行動中,不勝就是死。」

  長者笑:「在這一方面,你的想法就和香帥不一樣了。」

  「難道他認為在那種情況下不勝,也仍可以不死?」

  少年問:「難道他認為在那種情況下蘭花先生還會留下他的命?」

  「是的。」

  「他怎麼會這樣想?」

  「只因為一點。」

  長者說:「只因為他非常了解蘭花先生的心態。」

  長者問少年。

  「你有沒有看過狡貓捕鼠?

  你有沒有看過蜘蛛捉蟲?」

  少年看過。

  他也知道貓捉鼠后,絕不會很快就把那隻老鼠吃掉的,因為吃掉一隻老鼠,只不過滿足了它的食慾而已,對它來說,這一點滿足還不夠。

  蜘蛛也一樣。

  蜘蛛網住了一條蟲之後,也要先把這條蟲戲弄一番,然後再慢慢地一點一點吃下去。

  因為它們認為這是一種享受。

  它們絕不會放棄這種享受。

  ——??蟲與鼠的境界里,貓與蜘蛛無疑都是梟雄。

  少年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問長者:「香帥是不是認為蘭花先生也和貓與蜘蛛一樣,在制伏他之後,絕不會先要他的命?」

  「是的。」

  長者說:「他相信蘭花先生在他臨死之前,一定會先把他享受一下。」

  「因為他相信蘭花先生的心態一定就是這樣的。」

  「是的。」

  「他有把握能確定這一點?」

  「他沒有。」

  長者說:「可是他一定要賭一賭,一定要冒一次這種險。」

  少年不明白:「我真的不懂,香帥為什麼會這樣做?」

  「因為他相信蘭花先生在這一次行動中如果勝了,就一定不會殺他。」

  「為什麼?」

  長者解釋:「殺,是一定要殺的,就好像貓吃鼠,也是一定要吃的,如果他們不吃不殺,當然有他們一定的原因。」

  「什麼原因?」

  回答也是一種一定的回答:「因為蘭花先生也像是貓與蜘蛛一樣,在某種情況中,也有某種特殊的心態。」

  02

  「然後呢?」

  「不是然後,是結局。」

  「我要問的就是結局。」

  長者笑,長笑,笑不絕。

  因為這件事的結局,一點都不可笑。

  結局永遠都不會是可笑的。

  永遠不會。

  無論多開心多歡愉多可笑的事,到了結局的時候,就不開心不可笑了。

  ——??生命是開心的,多麼豐富,多麼熱鬧,就算有些人的生命中沒有那種豐富的歡樂,也會有一點淡淡的恬適的愉悅。

  可是生命的結局是什麼呢?

  是死。

  無論什麼樣的人,他的生命的結局都是死。

  什麼是死?

  ——?如果你曾經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你就會明白人生是一個多麼大的悲劇了,如果你明白這一點,你對很多事也許都會看得淡一點。

  看得淡一點並不是消極,也不是放棄,而是一種讓你胸襟比較寬大一點的態度。

  當然,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故事都是以成功和快樂作為結局的。

  艱辛奮鬥者必獲成功,有情人終成眷屬。

  只可惜這種結局並不是一種結局,而是一種暫停的符號。

  到了終結時,還是一樣的。

  所以少年問長者這件事的結局時,長者就笑了,因為他只有笑。

  ——??個問題問得是多麼愚蠢,多麼可笑。

  「一個人如果要做一件事,最好就不要問它的結局。」

  長者說:「因為所有的結局到了真正終結時,都是一樣的。」

  他說:「所以我們要做一件事的時候,只該問這件事是不是應該去做,是不是值得去做,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是不是能夠讓別人快樂,自己振奮?

  因為生命只不過是一段過程而已。」

  少年明白。

  「一個人如果能夠明白這一點,他的生命就是快樂的了,他的這一生也可以算沒有白活的了。」

  他說:「我相信楚留香一定是最明白這一點的人,所以他不管做什麼事情,總是全力以赴。」

  ——??以他的生命永遠比任何人活得都有意義。

  可是這個世界上無論什麼事都還是要有結局的,有了開始,就要有結局,無論什麼事都不能例外。

  因為有了生命,就已經有了開始——??了開始,就一定有結局。

  如果沒有開始呢?

  沒有開始,就什麼都沒有,沒有生命,沒有悲歡,沒有人,也沒有結局。

  ——??有結局是不是比較快樂呢?

  不是。

  沒有結局本身就是一種結局!

  ——??許這一點才是最悲哀的。

  不管怎麼樣,這個世界總算已經形成了,已經有了生命,有了開始,有了人,有了悲歡離合。

  「所以每件事都應該有結局的,這次飛蛾行動也不應該例外。」

  「是的。」

  長者說:「這個世界上大多數都是沒有例外的。」

  「那麼這件事為什麼好像沒有結局呢?」

  「它是有結局的,只不過你不知道而已。」

  長者說:「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件事的結局是什麼樣的結局。」

  「為什麼?」

  「因為這是一個非常秘密的秘密。」

  「什麼秘密?」

  「不知道。」

  長者說:「除了那有限的幾個當事人之外,江湖中至今好像還沒有人知道。」

  他又補充:「江湖人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這次行動,但卻沒有人知道它的結局。」

  「所以它才會被列入武林中近百年來的四大疑案之一。」

  「是的。」

  「我記得你還告訴過我,這次事件幾乎已經可以和沈浪的那件疑案相提並論了。」

  「是的。」

  ——??浪的那件疑案,是早就在江湖中流傳已久的。

  昔年的名俠沈浪,從少年時候就可以緝捕名凶名盜所得之花紅為生,身經百戰,戰無不勝,其經歷之詭奇,絕不在楚留香之下。

  他在正義莊遇朱七七,遭遇到他生平從來未有的激情,他在白雲山莊遇王憐花,遭遇到平生從來未有的詭譎,他在樓蘭古城中遇快活王,遭遇到平生從來未有的危惡兇殺。

  他都活了下來。

  ——??烈的愛情有時比兇殺更能致人死命,可是他居然也活了下去。

  然後他成名了。

  他那個情緒非常不穩定的情人朱七七,已經穩定了下來,已經可以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連他的仇敵都已變做他的朋友,因為他已經徹底原諒了他們。

  這時候他才三十多歲,正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時候。

  可是他忽然失蹤。

  他的情人,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也跟著他一起失蹤了。

  江湖中至今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這時候他已經天下無敵,已經連仇人都沒有了,根本不需要再躲避仇家的追殺。

  他當然不會欠別人的債。

  他也沒有情結、愁結。

  像這樣一個人,本來應該在這個世界上活得開心之極。

  可是他卻忽然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沒有人知道他到哪裡去,也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麼。

  ——??不是因為他太開心了?

  沈浪這麼樣做,大家還可以想到他是為了什麼。

  ——?為了他的盛名,為了朱七七在江湖中得罪的人,為了後來已成為他朋友的王憐花的前罪,他都有理由退隱。

  可是楚留香呢?

  楚留香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的結局永遠埋藏地下?

  沒有人能想得到他的理由。

  03

  少年沉默、沉思,良久,忽然跳了起來。

  「我想出來了。」

  他高聲說:「我想出來了。」

  「你想出了什麼?」

  「我想出了香帥為什麼不願意把這件事的結局公諸於天下。」

  長者吃驚地看著他,似乎還不能相信這個年輕人能把這個秘密揭穿。

  少年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

  「這件事本來已經天下皆知,而且對香帥的名譽絲毫無損,他為什麼要隱瞞呢?」

  少年自己提出問題,自己回答。

  「這隻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他說:「如果他把結局說出來,雖然不會傷害到他自己,卻會傷害到另外一個人。」

  他說:「這個人,當然是一個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願去傷害的人。」

  長者也沉默、也沉思,也過了很久才問少年:「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這個人就是蘭花先生?」

  「是的。」

  「楚留香不肯把那次事件的結局說出來,就因為他不肯揭穿那位蘭花先生的真實身份?」

  「是的。」

  少年遲疑,立刻又說:「不是他不肯揭穿那位蘭花先生的身份,而是他不願讓世人知道這個人就是蘭花先生。」

  這兩種說法聽來好像是一樣的,其間卻又有一點差異。

  長者明白這一點,少年卻還要解釋:「所以我認為,這位蘭花先生一定也是一個和香帥有極親密,極不尋常關係的人。」

  「也是?」

  長者問:「在這次事件中,還有些什麼人和他有這種關係?」

  少年想說話,忽然又閉上了嘴,因為他也不忍將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個多麼聰明、多麼溫柔、多麼美麗的人!多麼可敬,多麼可愛!

  在江湖人心目中,這個人幾乎已成為美的化身,有誰忍心毀壞?

  少年只能對長者說:「不管怎麼樣,這個人一定是世上最了解楚香帥的一個人,所以到最後才能把香帥騙到她面前去。」

  他還解釋。

  「香帥自以為在最後一步棋中施用了一點詭計,才能找出這位『蘭花先生』的真相,又怎麼知道這不是她意料中的事?」

  難道這位「蘭花先生」並非先生,難道她早已了解楚留香那種喜愛冒險的天性,早知他一定會使出這最後一著險棋,早知他一定會出現在她面前的?

  她將這次行動命名為「飛蛾行動」。

  是不是因為她早已算準楚留香會像飛蛾一樣投入她美麗的火焰中?

  「所以不管經過的情況如何,結局總是一樣的?」

  少年下結論:「你認為那是個什麼樣的結局?」

  「一個美麗的結局。」

  「那些枉死在這次行動中的人呢?」

  「死的都是些該死的人。」

  少年說:「這也是這次計劃中最有趣的一部分。」

  長者承認:「那位蘭花先生當然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楚留香的,那位郎格絲公主最後當然也只有失望而返!」

  他微笑:「公主的腿再長,也打不過蘭花先生的,只能走得比較快一點而已。」

  「鐵大爺呢?」

  「那個人其實並不是人,只不過是個傀儡而已,一個鐵打的傀儡。

  雖然比別的傀儡硬一點,可是傀儡就是傀儡,不管用什麼做的都一樣。」

  「是的。」

  「最有趣的,還是那個割頭小鬼。」

  第三章 結局

  關於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割頭小鬼,江湖傳言是這樣子的:——??一天,有幾位江湖名俠終於抓住他了,著實地拷問他。

  「你為什麼要割人頭?」

  「我不割人頭。」

  小鬼很鄭重地說:「我只割名人的頭。」

  「名人難道不是人?」

  「名人和人是有一點不同的。」

  小鬼說:「名人是一種很特別的人。

  所以我一定要割下他們的頭來研究研究。」

  「有什麼不同?」

  「至少他們總有一點和別人不同。」

  小鬼說:「他們總是會有一些別人沒有的痛苦。」

  群俠默然。

  也不知道是該殺了這個小鬼,還是放了他,小鬼自己想出了一個辦法。

  「你們把我用鐵線、牛筋綁起來,用手銬、腳鐐銬住,再把我鎖到一個鐵箱子里去,拋入長江。」

  小鬼說:「如果我死了,我死而無怨;如果我還沒死,就是我的運氣了。」

  這個提議立刻被接受。

  十天後,終於有人忍不住了,又從長江里把箱子撈出來,看看這個小鬼死了沒有。

  一打開箱子,大家都怔住。

  ——箱子居然是空的。

  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是空的,雖然沒有人,卻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飲不完的杯中酒,割不盡的名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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