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蘇蘇
第四部 蘇蘇
——??她忽然發現她面前出現了一個人,一個她從未想到真的會在生命中出現的人,這個人正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第一章 宴會
01
蘇蘇暈了過去。
她是個非常堅強的女人,平生很少有真的暈過去的時候。
可是看見了這個人,她暈了過去。
等她醒的時候,她又看見了一件奇怪的事。
——??看見了一個宴會。
宴會並不奇怪,在這個世界上,宴會是每天都會有的,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宴會,有的宴會讓人快樂,有的宴會使人煩厭。
宴會絕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可是這一次宴會,卻的確是一個奇迹的宴會。
——??這個宴會的賓主一共只有四個人,可是侍奉這四個人的隨從姬妾廚役卻最少有四百個。
這也不是十分奇怪的事,在王侯巨富顯官鹽商的家宅,這種事本來是很平常的事。
奇怪的是,這個宴會是開在一片山崖上。
一片飛雲般飛起的山崖,在山之絕巔。
一片平石,石質如玉,寬不知多少尺。
——??蘇知道她再也不會看見了,再也不會看見這麼樣一片山崖。
——??以前絕未見過,以後也絕不會再看見。
因為這是一個奇迹。
這一片白玉般的平崖是一個奇迹,這一個宴會也是一個奇迹。
因為這個人就在這個宴會裡,就在這個山崖上。
因為這個人就是我們最想見到的一個人。
02
這個人穿一件藍色的長衫,非常非常藍,式樣非常非常簡單。
這個人很瘦,臉色是一種海浪翻起時那種泡沫的顏色。
又好像是初夏藍天中飄過的那種浮雲。
——??也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顏色,誰也無法形容。
這個人的神態氣質和風度也是無法形容的。
——??那麼飄逸的一個人,那麼飄逸靈動秀出,坐在那裡卻像是一座山。
他坐在陪客的位置上。
另外一位陪客是一個獨臂人,雖然只剩下一條手臂,可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剛中了狀元的新科舉人一樣。
無論誰只要看見了這個人,都一定會看出他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人,事業、婚姻、情感、經濟、友情、生活,每方面都極為成功。
成功就是愉快。
這個人不管從哪方面看來都是一個非常成功又非常愉快的人。
只有一點是非常奇怪的。
——??這麼樣一個成功而愉快的人,別人卻不敢看他,因為他的眉眼間,總彷彿帶著有一種可以從腳底冷到心底的殺氣。
一種連你自己都相信,只要他動手殺你,你就一定會死的氣氛。
這種人是非常少的,而且是絕對不可輕犯的,無論誰,只要看過他一眼都可以明白這一點。
蘇蘇是一個膽子非常大的女人,心也非常狠,可是蘇蘇看見這個人的時候,只告訴自己一句話。
——??要惹他。
蘇蘇沒有見過這個人,也不認得這個人,可是她知道,惹了這個人,能活著的機會就不太多了。
這個人是誰?
主客是一位老太太。
我敢打賭,誰也想不到這麼樣一位老太太會在這種時候坐在這種地方和這麼樣三個人喝酒的。
她不但喝酒,而且喝得很多,甚至比一個爭強鬥勝的小夥子還多。
她喝酒簡直就像是喝開水一樣。
人家說,能吃是福氣,能喝也是福氣,這位老太太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福氣的一位老太太了。
別的老太太就算能活到她這樣的年紀,也沒有這麼能吃能喝,就算這麼樣能吃能喝,也沒有她這樣的榮華富貴,就算有這樣的榮華富貴,也沒有她這麼樣多子多孫,就算有這麼多子多孫,也不會像她這樣,所有的子孫都能出人頭地。
就算有她這所有的一切,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位老太太,能像她一樣,在江湖中有這麼大的名氣。
這位老太太一共有十個兒子,九個女兒,八個女婿,三十九個孫兒孫女,再加上六十八個外孫和外孫女。
她的子婿之中,有一個出身軍伍,身經百戰,已經是當今軍功最盛的威武將軍。
可是這位將軍在她的子婿中卻絕不是受人重視的一個。
在她的家族心目中,一個將軍根本就不算是一回事。
她有九個女兒,卻只有八個女婿,這絕不是因為她有一個女兒嫁不出去。
江湖中人都知道,這位老太太的九個女兒都是天香國色,而且都有千萬嫁妝,要求她們嫁他的男人,從北京排隊,一直可以排到南京。
她有一個女兒沒有嫁出去,只因為她有一個女兒已經削髮為尼,已經承續了「峨嵋」的衣缽,已經是當代最有權力的七位掌門之一。
——??且是江湖中第一位最有權力的女人。
——?這個社會畢竟還是一個男性的社會,一個女人能夠在男性的權力世界中佔一席,已經很不容易。
——??然是第七位,已經非常不容易。
這位老太太最小的一個孫女兒竟是金靈芝。
金靈芝當然是楚留香和胡鐵花的好朋友,她是同時認得他們的。
他們正在一家完全男性化的洗澡堂里洗澡,她闖了進去。
這種洗澡堂是非常古老的,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女性禁地;千百年來,都很少有女人敢闖進去,——?我們甚至可以說,絕對沒有女人敢闖進去。
——?我們甚至也可以說,除了一些雖然是女性卻非女人的女人外,根本沒有女人敢闖進去。
敢闖進這種男人禁地的女人,當然要有一點勇氣。
對一個女人認得兩個男人這件事來說,這當然是一個很奇特很刺激的開始。
可是他們認識之後共同經歷的事,卻更玄奇刺激得多。
他們曾經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中等死。
他們曾經用漁網從大海中撈起好幾條美人魚——??殺人的美人魚。
他們甚至遇到過終生不見光明的蝙蝠人。
他們曾經同生死,共患難。
他們都是好朋友。
胡鐵花和金靈芝的交情更不同,也許就因為這緣故,所以楚留香就和金靈芝比較疏遠一點。
楚留香在蝙蝠島上呵護過的東三娘,後來不幸死了。
死人是沒有感情的。
——??死人已經死了,什麼都死了,生命軀體血肉思想都已死得乾乾淨淨,怎麼還會有感情?
可是,還是有感情的。
死人對活人雖然已經沒有感情,活人對死人還是有感情的。
這是不是也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個宴會的主人是誰?
03
一張非常特別的臉,非常瘦,輪廓非常突出,顴骨非常高,使得他臉上看起來好像有兩個洞一樣——??顴骨陰影下深陷下去的那一部分,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洞。
一張非常大的嘴,不笑的時候,好像很堅毅,而且很兇,笑起來的時候卻像是個菱角。
甚至是個元寶。
一雙非常大的眼,眼神清澈而銳利,可是往往又會在一瞬間有一種非常仁慈而可愛的表情出現。
就好像剛剛吹過將融的冰河那種春風一樣。
一個非常大的骨架,手長,腳長,頭大,肩寬,就好像一個上古人類的標本。
——??個人多麼奇怪。
蘇蘇見過男人,見過男人無數,可是這麼奇怪的男人,她還沒見過。
最奇怪的一點是,這個男人不但比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奇怪,而且比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有錢,這一點也是她可以確定的。
——??如果連蘇蘇這麼樣一個女人都不能確定一個男人是不是有錢,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從九歲的時候,蘇蘇就已經被訓練成一個鑒定各種金銀珠寶珍貴飾物的專家。
——?至於書畫古玩的鑒定,那當然比較困難,那要等到她十七歲以後才行。
據蘇蘇的初步估計,這個人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和衣服上飾物的價值是:——??三萬八千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間這一生中所有的耗費,而且這三萬八千人所過的生活,還是極優裕的生活,吃的是雞鴨魚肉,穿的是綾羅綢緞,身邊的是嬌妻美妾。
——?這當然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可是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用一顆寶石換一個國土的故事?
生命中本來就有很多事的價值是無法估計的,還有很多事甚至無價。
——?一個人一件物的價值的認定,最主要還是在你的心裡,一個卑賤的妓女,在你心裡的價值也許會勝過聖女無數。
可是蘇蘇對這個人衣飾的估價卻是完全客觀的,而且絕對精確,甚至比一個最賺錢的當鋪里最精明的朝奉還精確。
蘇蘇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樣的一個人,也沒有想象到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穿著這麼樣一套華貴的衣服在她面前出現。
她甚至有點心動了。
——?一個女人,看見如此華貴的衣飾珠寶如果還能不動心,這個女人一定不是真女人。
「不是真女人是什麼意思?」
「如果她不是假的,就是死的。」
蘇蘇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而且學得很多,學得很勤。
有時候甚至學得很苦。
事實上,大多數時候她都學得很苦,甚至不惜犧牲一切去學,甚至犧牲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珍惜的一些事物。
——??有人知道她學成后是快樂還是痛苦?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她是成功的,武林中能夠獨創一格而且能夠橫行一時的武功,如果有一百種,她就算沒學會,至少也可以認出它的來歷家數。
武林中如果有一百個頂尖人物,她至少可以認得出其中九十九個。
那個藍衫人她是認得的。
——??看見這個人,她心裡就會覺得有一桿槍。
槍尖在心。
心如火。
——??不是這種可以燒及人的火,而是一種暖暖的、溫溫的火,就好像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火爐里的那種火一樣。
——??就好像有好朋友在將雪的寒夜要來飲小火爐上的新皚酒時的那種心情一樣。
——??好像初戀而失戀,再一次有了戀情時那種心情一樣。
——??好像快要死了一樣。
快要死了,是什麼滋味?
蘇蘇甚至還認得那位老太太。
一場盛宴正在杯觥交錯中進行著。
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氣氛中,任何人都會感到十分盡興。
蘇蘇似乎也感染了他們愉悅的心情。
看到藍衫人,蘇蘇的心裡微微有些震撼,看到老太太呢?
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江湖中有誰不知道江南的萬福萬壽園?
江南人都知道,在這座名園裡面有三多。
花最多。
江南的花,彷彿都彙集到這裡來了,不分種類,不分季節,就算是冬天,春天的花也會來。
人最多,尤其是名人。
江湖中的名人彷彿都已彙集到此處,沒有到過萬福萬壽園的人,就算有名也有限。
如果說江南的江湖名人有一百個,那麼這個家族至少也佔了四十九個。
財產最多。
金氏家族的財產是無法估計的。
——?田產、地產、事業、店鋪,其中甚至是包括棺材鋪,一個人生死之間所有一切的供求需要,他們都有。
可是這還不算。
他們的家族裡,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是所有人類最不需要但卻最艷羨的——珠寶。
這個世界的人,有誰不喜歡珠寶?
——??珠寶、瑪瑙、翡翠、碧玉、祖母綠、貓兒眼、金剛鑽,誰不喜歡?
就算男人中有一些不喜歡的,女人呢?
——??喜歡珠寶的女人,大概比不喜歡男人的女人更少。
金氏家族裡的珠寶,大概可以讓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女孩都出賣自己。
這位老太太就是萬福萬壽園的最近一代女主人,可能也就是金氏家族最後一代的女暴君了。
——??君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愈來愈少。
那個臉上有兩個洞、心裡卻好像有幾千幾百個洞的人是誰呢?
蘇蘇站起來了,從一張很舒服很舒服的軟榻上站起來了。
她站起來的姿態很優美,因為她很小就受過極嚴格的訓練,已經懂得一個女人要用什麼方法才能取悅男人。
——?一個不懂得取悅男人的女人,就不會是一個成功的女人,有時候甚至不能算做一個女人。
蘇蘇站起來的時候,用那麼優美的姿態站起來的時候,別人居然全部都沒有注意到她。
每一個人好像都有他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就算在這個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事發生在他們身邊,他們也不會去看,不敢去看。
——??然也有人是不屑去看。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蘇蘇站起來的時候,那個藍衫人幾乎也在那同一剎那間站了起來。
他的態度是非常溫柔的,他的風度也是非常溫柔的,可是在溫柔中,卻又帶著一種非常奇怪的態度。
一種「死」的態度。
——??那麼沉靜,那麼溫柔,那麼孤獨,那麼冷淡,可是心靈中卻又好像有一把永遠不會熄滅的火。
這個人是誰,誰有這種魅力?
蘇蘇知道這個人是誰,卻只是不敢確定,所以這個人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也走過去,用一種連她自己想起來都很嬌怯的聲音問他:「你是不是楚留香?」
是的。
絕對是的。
04
——??個人當然就是楚留香,除了楚留香之外,還有誰有這種魅力?
一種接近死的魅力。
——??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死」更有魅力?
——??這個世界上,除了「死」之外,還有什麼事能讓人去自殺?
生命如此可貴,要讓人去自殺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如果「死」里沒有一種魅力,怎麼能讓人去死?
死的魅力,是不是一種忘記?
是的。
——??忘記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除了「死」之外,還有什麼事能讓人完全忘記?
——??不但是忘記,而且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生命也沒有了,死了也沒有了,快樂也沒有了,痛苦也沒有了。
——??是一種多麼痛快的解脫,多麼徹底!
楚留香。
——?楚留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人要經過多少掙扎多少磨鍊多少經歷,還要再加上多少運氣才能做一個楚留香這樣的人?
老天,蘇蘇忽然覺得全身都軟了。
「你真的就是那個楚留香?」
蘇蘇問他。
其實她當然相信他就是「那個」楚留香,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因為這簡直是件令人無法相信的奇迹。
——??的能親眼看見楚留香,多麼神奇,多麼令人無法思議。
這個藍衫人笑了,然後又用一種非常文雅而又非常奇特的方式摸了摸他的鼻子。
他真的喜歡摸鼻子,他真的是。
「是的,我真的就是那個楚留香。」
他說:「我相信楚留香好像只有我一個。」
那位老太太忽然也笑了笑:「像他這種人如果太多,就不好玩了。」
那個眼冷如刀的獨臂人居然也插口:「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像他這樣的人,也不好玩了。」
那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居然只笑笑,居然沒有開口。
——?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如果你知道他是誰,你才會知道這件事有多麼奇怪。
這個藍衫人當然就是「那個」楚留香了,可是那個楚留香不是已經死了么?
在傳說中,楚留香好像也不是這麼樣一個人。
傳說中的楚留香,好像要比較年輕一點,比較活潑一點,這個楚留香好像太成熟了一點,也好像太穩重了一點。
所以蘇蘇忍不住又問:「天下人都知道楚留香已經死了,如果你是楚留香,你怎麼還沒有死?」
「我本來是要死的,而且已經決定要死了。」
這個藍衫人說:「只可惜我暫時還死不了。」
「為什麼?」
蘇蘇問。
「因為你。」
藍衫人看著她,輕輕嘆息:「最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你,所以我才死不了。」
「因為我?」
蘇蘇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很驚訝,又好像有一點兒故作驚訝。
「你死不了是因為我?」
她問楚留香:「還是你因為我而不想死了?」
這個小女孩,居然好像有一點是想要調戲楚留香的意思。
——??種方法常常是女孩子掩飾自己錯誤的最好方法之一。
幸好楚留香被這樣的女孩用這種方法調戲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如果楚留香不能應付這一類的事,那麼楚留香到現在最少已經死過一萬八千次。
而且都是死在女孩的懷裡。
老太太在笑了,那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也在笑了,甚至連那個眼有殺機的人眼中都在笑了。
他們笑,只因為他們都認為這麼樣一個小女孩居然也要用這種方法對付楚留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真是好笑極了。
——??了這一刻,甚至連蘇蘇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可笑。
楚留香用一種很溫和的眼光望著她,眼中也有笑意。
——??就算他明知她是個要傷害他的人,他的眼中一樣有笑意,因為他對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已經看得太多了。
一個人要傷害另一個人,也許並不是他們自己的錯,而是一種「無可奈何」。
——??可奈何,多麼辛酸,多麼慘痛,多麼不幸。
楚留香只告訴這個自以為已經聰明得可以騙過楚留香的女孩:「我知道有一個人,一個非常神秘、非常有力量的人,組織了一個非常可怕的組織。」
他說:「這個組織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查證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又在摸他那個有名的鼻子:「這件事當然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他笑:「我的行蹤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很難查得到。」
那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忽然插口:「這一點我可以證明。」
這個人究竟是誰?
為什麼可以說這種話,他怎麼會知道楚留香少年時的事?
而且可以證明?
在這個世界上,可以說這種話的也許只有一個人——胡鐵花。
可是這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當然不會是胡鐵花。
——??個人如此華貴,如此沉靜,怎麼會是那個胡鐵花?
蘇蘇實在忍不住了。
她知道楚留香有許多秘密要告訴她,可是在這一瞬間,她實在忍不住要問:「這個人是誰?」
楚留香笑道:「這個人是誰,其實你應該知道的,可是你又不敢相信。」
他說:「非但你不敢相信,天下江湖,恐怕也沒有人敢相信。」
楚留香說:「我可以保證,天下江湖,誰也不會相信這個人就是胡鐵花,更沒有人會相信胡鐵花會變成這麼樣一個人。」
蘇蘇怔住,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人。
——??此沉靜,如此華貴,如此消瘦,而且居然還如此安靜。
這個人和傳說中那個胡鐵花好像是完全不一樣的,傳說中的胡鐵花,好像只不過是一隻醉貓而已。
可是胡鐵花如果真的只不過是一隻醉貓,他就不是胡鐵花,也不會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
——??一點大家一定要明白的。
胡鐵花不但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老的朋友。
他喜歡找楚留香拼酒,喜歡學楚留香摸鼻子,只因為他喜歡楚留香,並不是因為他呆。
他喜歡的女人,都不喜歡他,喜歡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歡,也不是因為他呆。
呆,只不過是他故意製造出的一種姿態,一種形態而已。
——?別人都不提防他,只提防楚留香,你說這種形態對楚留香多麼有益?
這麼可愛的朋友,你到哪裡去找?
蘇蘇又快要暈倒了。
她看著這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用一種快要沒有聲音的聲音問:「你真的就是那個胡鐵花?」
「好像是的。」
這人的笑容居然也很溫和:「胡鐵花好像也只有一個。」
「你……」蘇蘇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我變成了什麼樣子?」
他反問:「我現在的樣子有什麼奇怪?」
蘇蘇又看著他怔了半天。
「別的事我不知道,只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問。」
「什麼事?」
「江湖中人都知道,胡鐵花是個天生的窮鬼,可是現在你卻好像有錢得要命。」
胡鐵花笑了。
在他開始笑的時候,是個沉靜而華貴的人,但是在一剎那間忽然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改變。
這種改變甚至是無法形容的。
「老婆要偷人,天要下雨,人要發財,都是沒法子的事。」
這句話說出來,已經是胡鐵花的口氣了。
「我本來是打死都不想發財的,」這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說:「可是那時候每個人都說楚留香已經死了,說得連我都不能不相信。」
他說:「如果這個老臭蟲真的死了,我怎麼能不發財?」
「老臭蟲?」
蘇蘇問:「難道你說楚香帥是個老臭蟲?」
——??這一點蘇蘇當然是不明白的,別人都稱「香帥」,胡鐵花卻偏偏要叫「老臭蟲」,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樣的,有時候甚至比真正的兄弟更親密,這個外號由來已久。
「他不是老臭蟲誰是老臭蟲?」
胡鐵花說:「只不過除了我之外,叫他老臭蟲的人好像並沒有幾個。」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了,老太太又在笑,蘇蘇已經知道這個人就是胡鐵花。
所以她更要問:「老臭蟲如果死了,你為什麼一定要發財?」
「因為老臭蟲死了,我就要花錢,而且非花錢不可。」
「為什麼?」
「因為報仇是件非常花錢的事。」
胡鐵花說:「替別人報仇,也許只不過只要拚命就行了,可是要替楚留香報仇,就一定要花錢了。」
他一定要解釋:「你想想,這個老臭蟲是個什麼樣的人?
要什麼樣的人才能殺死他?
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殺死他?
這其中要動員多少人?
要有一個多精密的計劃?」
胡鐵花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殺了楚留香這麼樣一個人之後,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隱藏住這個秘密?」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誰都應該可以想象得到,致楚留香於死地的人,絕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極龐大精密的組織。
「我不但不是別人想象中那麼樣的一個醉貓,而且比別人想象中要聰明十七八倍。」
胡鐵花道:「這一點我當然知道。」
——??一點大家都承認。
「要對付這樣一個龐大的組織,當然絕不是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的。」
胡鐵花說:「就連我這樣的天才,也做不到的。」
大家都笑了。
這個安詳沉靜,臉上已經有兩個洞的胡鐵花,還一樣是胡鐵花,說起話來,還是改不了以前那種腔調。
——??是改不了,還是故意不改呢?
「要對付這麼樣一個組織,最少要有三個條件。」
胡鐵花說:「第一,是要有朋友;第二,是要有錢;第三,還是要有錢。」
他說:「朋友我一向是有的,而且都是好朋友,可是錢呢?」
「所以你就一定要去賺錢?」
「是的。」
「看樣子,你好像也真的賺到了不少錢。」
「豈止不少,而且很多。」
「你想賺錢的時候,就能賺到很多錢?」
「看情況好像就是這樣子的。」
「賺錢真是這麼容易的事?」
胡鐵花說:「賺錢當然不容易,如果有人說賺錢容易,那個人一定是烏龜。」
他說:「可是像我這樣的天才,情況就不同了。」
情況當然是不同的。
有的人賺錢如探囊取物,有的人賺錢如烏龜跑步,有時候賺錢就好像下雨一樣,你還沒有準備好,一個個大黃金元寶就從天上「嘩啦嘩啦」地掉了下來。
「我賺錢就是這樣子的。」
胡鐵花說:「有時候我想少賺一點都不行。」
他嘆了口氣:「錢這種東西,就好像女人一樣,你追她的時候,她板起臉不理你,你要推她的時候,推也推不了。」
蘇蘇很想裝作聽不見,老太太卻笑著說:「這真是他的經驗之談,女人有時候真是這樣子的,只不過一定要等活到我這麼大年紀的時候才會承認。」
「這不是我的經驗之談。」
胡鐵花趕快解釋:「這是老臭蟲告訴我的。」
蘇蘇忽然發現這些人都有一種別人永遠學不到的優點。
這些人都輕鬆得很,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不管情況多麼嚴重,他們都能夠找機會放鬆自己。
這也就是他們能活到現在的原因,而且活得比大多數人都好得多。
——??或許也就是胡鐵花能發財的原因。
那個獨臂人,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世上好像已經沒有什麼事能讓他移動半分。
這個人是誰呢?
第二章 中原一點紅
01
十年前,江湖中曾經出現過一個人,一身黑衣,一口劍,一張慘白的人皮面具,露出面具外的一雙銳眼,看起來比他的劍更可怕。
但其實真正可怕的還是他的劍。
——??柄殺人的劍,隨時隨地都可以殺人於瞬息間。
更可怕的一點是——這個人什麼人都殺,只要是人,他就殺。
最可怕的一點是——只要是這個人要殺的人,就等於是個死人了。
曾經有人問過他。
「只要有人肯出高價,什麼人你都殺,甚至包括你最好的朋友在內,這是不是真的?」
「是。」
這個人說:「只可惜我沒有朋友可殺。」
他說:「因為我根本沒有朋友。」
有人看過他出手,形容他的劍法:他揮劍的姿態非常奇特,自手肘以上的部位都好像沒有動,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劍刺出來。
有很多劍術名家評論過他的劍法:他的劍法並不能算是登峰造極,可是他出手的兇猛毒辣,卻沒有人能比得上。
還有一些評論是關於他這個人的:這個人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就是殺人,他生存的目的,也只是為了殺人。
「中原一點紅?」
蘇蘇又忍不住叫了出來:「搜魂劍無影,中原一點紅。」
她問:「這個人真的就是昔年那個號稱中原第一快劍,殺人不見血的一點紅?」
「是的。」
胡鐵花說:「這個人就是。」
「他還沒有死?」
「好像還沒有,」胡鐵花說:「有種人好像很不容易死,想要他死的人能活著的反而不多。」
「他是不是也像楚香帥一樣,裝死裝了一段日子?」
「好像是的。」
「現在他為什麼又活回來了呢?」
蘇蘇問。
「當然是因為我。」
「是你把他找出來的?」
蘇蘇又問:「你找他出來幹什麼?」
胡鐵花微笑。
「若求殺人手,但尋一點紅。」
胡鐵花說:「我找他出來,當然是為了殺人的。」
他的態度忽然又變得很沉靜,一種只有歷經滄桑的人才能獲得的沉靜。
「人家要殺我們,我們也要殺他們,你說這是不是天公地道的事?」
蘇蘇看著這個人,這個殺人的人,忽然間,她就發覺這個人確實是和別人不同了。
因為她已經感覺到這個人的殺氣。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就好像是已經殺人無數的利刃一樣,本身就有一種殺氣存在。
蘇蘇甚至不敢再去看這個人。
就算這個人一直都靜靜地坐在那裡,她也不敢去看。
她寧可去看胡鐵花臉上那兩個洞,也不知陷入了多少辛酸血淚的洞。
她問胡鐵花:「一點紅是什麼意思?
他全身上下連一點紅的顏色都沒有,別人為什麼要叫他一點紅?」
這個問題她本來不該問胡鐵花的,她本來應該問中原一點紅自己。
其實這個問題她根本不該問。
江湖中每個人都應該知道別人為什麼要叫他一點紅。
——??光一閃,敵人已倒,咽喉天突穴上,沁出了一點鮮紅的血。
只有一點血。
——?這個人的臉已扭曲,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雖然用儘力氣,也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野獸般的喘息。
一點紅,好厲害,連殺人都不肯多費半分力氣,只要刺中要害,恰好在把人殺死,那柄劍就再也不肯多刺入半分。
胡鐵花告訴蘇蘇:「中原一點紅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一個像「中原一點紅」這樣的殺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他的一生,要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才能度過?
蘇蘇忽然覺得有一種衝動,忽然想衝過去抱住這個人,和他一起滾入一種狂野的激情里。
她忽然覺得她甚至可以為他死。
——??是不是因為她自己也是個殺人的人?
02
在女人心目中,壞人通常都比好人可愛得多。
這時候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說話的時候,當然是要喝酒的,聽別人說話的時候,當然也是要喝酒的。
——??某一些人來說,不喝酒也會死的。
蘇蘇忽然發覺自己也開始在喝酒了。
她喝的是一種很奇特的酒,酒的顏色就好像血的顏色,而且冰涼。
她沒有喝過這種酒,可是她知道這種酒是什麼酒。
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楚香帥最喜歡喝的是一種用冰鎮過的波斯葡萄酒,用一種比水晶更透明的杯子盛來。
——??不是現在才開始流傳的,這是古風。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蘇蘇居然也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戚——??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戚。
——??命本來就是無可奈何的,生不由己,死也不能由己。
下面是金老太太對這件事的意見。
「我也是楚留香的朋友,可是我從來不想為他復仇。」
她說:「這一點我和胡鐵花是完全不同的。
因為我根本不相信楚香帥會死。」
「她說她會看相。」
胡鐵花說:「她看得出楚留香絕不是早死的相。」
「我說的看相,並不是迷信。」
金老太太說:「而是我看過的人太多了。」
她解釋:「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一種格局,也就是說,一種氣質,一種氣勢,一種性格,一種智慧,這是與生俱來的,也是後天培養出來的。」
金老太太說:「一個高格局的人,就算運氣再壞,也要比一個低格局的人運氣最好時好得多。」
她又解釋:「譬如說,一個挑肥的人運氣最好的時候,最多只不過能夠多挑幾次水肥而已。」
這不是很好的比喻,挑水肥的人有時候也會撿到金子的,只不過這種例子很少而已。
一個像金老太太這樣的人,說的當然都不會是情況很特殊的例子,因為這一類的事對她來說根本已經毫無意義。
「除了我之外,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另外一個人的想法和我一樣,」金老太太說:「這個人一定也不相信楚香帥會這麼容易就死的。」
「這個人就是謀刺楚留香那個組織的首腦?」
「是的。」
「他為什麼不相信香帥已死?」
「因為他一定是楚留香這一生中最大的一個仇敵。」
金老太太說:「一個聰明人了解他的仇敵,一定要比了解他的朋友深刻得多,否則他就死定了。」
「為什麼?」
金老太太舉杯淺啜,嘴角帶著種莫測的笑意,眼中卻帶著深思。
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她一定要選擇一些很適當的字句來解釋。
——??個人了解他的仇敵,為什麼一定要比了解他的朋友深刻?
金老太太的回答雖然很有道理,卻也充滿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戚。
——??種對生命的悲戚和卑棄。
「因為一個人要害他的朋友是非常容易的,要害他的仇敵卻很不容易。」
她說:「所以他一定要等到非常了解他的仇敵之後,才能傷害他。」
她又說:「一個最容易傷害到你的,通常都是最了解你的,這種人通常都是你最親近的朋友。」
——??種事多麼哀傷,多麼悲戚,可是你如果沒有朋友呢?
我記得我曾經問過或者是被問過這一個問題,答案是非常簡單的。
「沒有朋友,死了算了。」
「這個人是誰?」
蘇蘇問:「我的意思是說,這個組織的首腦是誰?」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金老太太說:「我們最多也只不過能替他取一個代號。」
——??他們的檔案作業中,這位神秘人物的代號就是:蘭花。
蘇蘇無疑又覺得很震驚,因為她又開始在喝酒了,傾盡一杯之後才問:「你們對這個人知道的有多少?」
「沒有多少。」
金老太太說:「我們只知道他是個非常精密深沉的人,和楚香帥之間有一種無法解開的仇恨。」
她嘆了口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對這個人根本就可以算是一無所知。」
「但是你們卻叫他蘭花?」
「是的。」
「你們為什麼叫他蘭花?」
蘇蘇問得彷彿很急切:「這個人和蘭花有什麼關係?」
金老太太早已開始在喝酒了,現在又用一種非常優雅而且非常舒服的姿態喝了另一杯。
——??位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美人,而且非常有教養。
令人吃驚的是,這位優雅知禮的老太太,居然沒有回答這個她平時一定會回答的問題。
——??在一般情況下,拒絕回答別人的問題是件極不禮貌的事,除非問這個問題的這個人問得很無禮。
蘇蘇問的這個問題是任何人都會問的,金老太太卻只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確信,這位蘭花先生對楚香帥的了解,一定遠比我們深刻得多。」
「因為一個人對仇敵的了解,一定遠比對朋友的了解深刻得多。」
「是的,」金老太太的嘆息聲溫柔如遠山之春云:「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我們不但要了解,而且要忍受。」
她輕輕地告訴蘇蘇。
「尤其是女人,女人的了解和溫柔,對男人來說,有時遠比利劍更有效。」
蘇蘇忽然覺得很感動。
這本來是一個老祖母茶餘飯後對一個小孫女說的話,現在這位老太太對她說的就是這種話。
——??個身世飄零的孤女,聽到這種話時心裡是什麼感覺?
金老太太又說:「一個人如果真的能對楚香帥了解得非常深刻,他就絕不會相信楚香帥會死得那麼容易。」
「就算江湖中人都確定楚香帥已經死了,他也不會相信。」
「是的。」
金老太太說:「除非他親眼看見了香帥的屍體。」
江湖中至今還沒有人看見過香帥的屍體。
「所以他一定要證實香帥究竟是生是死,」金老太太說:「否則他活著睡不著,死也不甘心。」
「他要怎麼樣才能證實呢?」
「這一點我們也想了很久,我相信我們的智慧也不比他差多少,」金老太太說:「我們也擬定了一個計劃,來證實香帥的生死。」
她說:「我們確信,只有用這一種方法,才能證實香帥的生死。」
「哪一種方法?」
「這種方法雖然很複雜,可是只要用兩個字就能說明。」
「哪兩個字?」
「感情。」
——?感情,在人類所有一切的行為中,還有什麼比「感情」這兩個字更重要的?
感情有時候非常溫和的,有時卻比刀鋒更利,時時刻刻都會在無形無影間令人心如刀割,只恨自己為什麼還沒有死。
03
「這個蘭花先生既然對香帥如此了解,當然知道香帥是非常重感情的人,就算他已經決定不問江湖的恩怨仇殺,可是他如果聽見有一個絕不能死的人陷入必死的危機,他一定會復出的。」
金老太太說:「如果他沒有死,就一定會復出的,如果他還不出現,就可以斷定他已經死了。」
金老太太問蘇蘇:「要證明香帥的生死,這是不是最好的法子?」
蘇蘇只有承認:「是。」
金老太太嘆了口氣:「我相信你一定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蘇蘇也不能不承認:「是。」
胡鐵花搶著說:「三個人是不是要比一個人更保險得多?」
「是。」
「所以他們就找來了三個人,三個在老臭蟲心目中都是絕不能死的人。」
胡鐵花看著蘇蘇:「這三個人其中就有一個是你。」
蘇蘇不說話了。
金老太太又嘆了口氣:「所以香帥剛剛才會說,他還沒有死,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你。」
蘇蘇又仰盡一杯。
誰也不知道她現在心裡是什麼感覺,可是每個人都知道她也是個人,多少總有一點人性在。
——??在江湖,身不由己,情仇難卻,恩怨無盡。
如果你厭倦了這種生活,唯「死」而已。
只可惜有些人連死都死不了。
——??湖人的悲劇,難道真的都是他們自找的?
少女戀春,怨婦戀秋,可是那一種真正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的悲哀,卻可惜只有一個真正的男人才能了解。
這一點是不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不是。
不受委屈,不許怨尤,不肯低頭,不吐心傷,絕不讓步。
這種人遭遇到無可奈何的事,豈非總是要比別人多一點?
——??榮和驕傲是要付出代價的。
「蘭花先生斷定,只要你們三個人有了必死的危機,香帥就會復活。」
金老太太說:「可是香帥如果已退隱,怎麼會知道這個消息?」
她自己回答:「他當然一定先要把這件事造成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
「他當然也知道像老臭蟲這樣子,就算已經退隱了,耳朵還是比兔子還靈。」
——??一點與這一次「飛蛾行動」的計劃完全符合。
「第二,要完成這個計劃,一定還要讓香帥相信你們已經必死無疑;除了他之外,天下已經沒有別的人能夠救得了你們。」
「這一點是很難做到的。」
胡鐵花說:「老臭蟲一向比鬼還精。」
「所以這位蘭花先生一定要先把慕容身邊的主力消滅,先置他於必敗之地。」
——??死之戰,敗就是死。
「我們很早以前就已想到,這次計劃中最大的阻力就是柳明秋柳先生。」
金老太太說:「柳先生不死,慕容無死理。」
「所以他非死不可。」
「只不過天下江湖中人都知道,想要把柳先生置之於死地,並不比對付香帥容易。」
金老太太說:「所以我們相信他必有奇兵。」
「這一支奇兵是什麼人呢?
什麼人能夠殺柳先生於瞬息?」
——?要殺他,就要在瞬息間殺死,因為殺他的機會,一定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稍縱即逝,永不再來。
——??種人雖然不多,可是這個世界上的確有這種人存在。
「我們都想不出這個人是誰,所以我們也擬定了一個計劃。」
他們這個計劃只有一個字。
——??。
——?長久的戰爭,不但要考驗勇氣和智慧,還要考驗耐力,後者甚至更重要。
這個教訓是我們不可不牢記在心的。
「所以我們就選擇了這個地方,就在這裡等。」
金老太太微笑:「現在我才知道,我們這些人真是一群老狐狸。」
她笑得眼睛都好像不見了,因為他們終於等到他們要看見的事。
他們終於看見了這支奇兵。
金老太太用一雙已經眯成兩條線的笑眼看著蘇蘇。
「直到那時候為止,我們才徹底了解蘭花先生這個計劃。」
她說:「他利用你們三個人作餌,來釣香帥這條大魚。
因為他算定香帥只要不死,就一定會去救你們,就算明知你們都是想要他命的人,他也一樣會去救你們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老臭蟲這麼樣一個聰明的人,有時候卻偏偏喜歡做些獃事。」
「這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點,當然就是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楚留香死?」
只要他一出現,就必死。
一擊必中,中則必死,因為第二次機會是絕不會有的。
「這一擊當然要經過千籌百算,絕不能有一點錯失。」
「可是不論怎麼算,這個世界上大概還沒有人敢說能在一擊之下,將楚留香搏殺於當地。」
「除非出手的人是香帥絕對不會提防的。」
金老太太說:「在這一方面,慕容和袖袖當然是最好的人選了。」
她說:「香帥去救他們,他們殺了香帥,就是告訴別人,也沒人相信,大家只知道楚留香早已死了,在這一戰的一年之前就已死了。」
蘇蘇完全被震驚。
這個本來好像無懈可擊的計劃,到了這些人手裡,竟似變得不堪一擊。
她簡直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過了很久,她才能開口。
「你們既然已經識破了這個計劃,為什麼不直接揭穿它?」
「我們不敢輕舉妄動。」
「為什麼?」
「因為你們,你,慕容,和袖袖。」
「我不懂。」
「計劃如果被揭穿,你們三個也就沒有利用的價值了,蘭花隨時都可能殺了你們泄憤。」
金老太太說:「所以香帥堅持我們不管有任何行動,都要先考慮你們的安全。」
她說:「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讓你們死在別人手裡,就算明知你們是釣餌也一樣。」
蘇蘇抬起頭,就看見了那個沉靜的藍衫人,無論誰看見這個人,都無法不去想他那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的朋友,他的情侶,他的仇敵,他的冒險,他的風流多情,他的艱辛百戰。
每一樣都是不平凡的。
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他的生命為什麼比這個世界上古往今來的大多數人都豐富得多?
老天為什麼要特別眷顧他?
想到了這個人的一生,再想想那些生來就好像應該遭受到一些不幸的人,再想想慕容,再想想自己,蘇蘇忽然覺得非常生氣。
——??么樣一個幸運兒,居然還要裝死。
蘇蘇忽然大聲說:「不管怎麼樣,你們這件事還是做錯了。」
「哪件事做錯了?」
「你們不該讓柳先生死的。」
蘇蘇說:「他也是人,也是你們的朋友,你們既然知道他是犧牲的目標,為什麼還要讓他死在我手裡?」
她恨恨地說:「我相信你們也不能不承認,如果你們想救他,一定有機會,可是你們連試都沒有試。」
金老太太卻悠然而笑。
「你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
她說:「你自己殺了他,反而來怨我們。」
「我只問你,我說的有沒有理?」
「有理,當然有理。」
金老太太說:「只不過我也有幾句話要問你。」
「你問。」
「柳先生為什麼一定要選中你陪他去突襲?
為什麼要把你先帶到這裡來?
為什麼還要先為你製造一些讓他自己心亂的機會?」
蘇蘇再次被震驚。
——??難道連這件事也是個圈套?
難道柳明秋也是他們計劃中的一分子?
難道柳明秋的死也只不過是裝死而已?
蘇蘇怔住。
她吃驚地看著他們——??這些人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人?
這個世界上難道就沒有人能欺騙他們,擊敗他們?
金老太太彷彿已看出她心裡在想什麼,這位老太太的一雙慈祥笑眼好像總是能看出一些別人看不見的事。
「我剛才好像已經說過,連我自己都開始對我們這些人覺得有點不滿意了。」
「為什麼?」
胡鐵花問。
「因為我們實在太精。」
金老太太嘆著氣說:「有時候我甚至希望能被別人騙上一兩次!」
胡鐵花笑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能騙過這位老太太,這個人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定是個不是人的人,一定比狐狸還靈,比鬼還精。
胡鐵花不但笑,而且大笑。
金老太太也陪他笑,事實上,這位老太太好像時時刻刻都在笑。
那個沉靜的藍衫人又在摸他的鼻子,連鼻子上都彷彿有了笑意。
連「中原一點紅」眼中都有了笑意。
可是蘇蘇笑不出。
這些人的笑容這麼可愛這麼親切,可是他們的人都是如此可怕。
如此尖銳如此精明如此神勇如此可怕。
尤其是他們集合在一起的時候。
——?「中原一點紅」的凌厲和冷酷,金老太太的經驗和睿智,胡鐵花的大智若愚,大肚包容,再加上楚留香。
這是一股什麼樣的力量?
如果用這種力量去對付一個人,誰能不敗?
也許只有「蘭花」是例外。
因為直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知道「蘭花」是誰,連蘇蘇都不知道。
「可惜我們這些老狐狸還是有辦不到的事。」
金老太太說:「直到現在為止,我們對這位蘭花先生還是一無所知,甚至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名、年紀、性別、身份、家世、武功,完全都不知道。
04
在戰場上爭勝,須得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但是他們這一群人卻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之下迎敵,若不是自尋死路,便是自視甚高。
自視甚高,其實便是自尋死路,他們會是這樣的一群人嗎?
不!絕對不會。
他們不是自負,而是對自己有著絕對的信心。
金老太太眯著笑眼說:「我們只知道一點。」
她說:「我們一定會把他找出來的,不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都會把他找出來。」
「現在呢?」
蘇蘇忍不住問:「現在你們準備怎麼做?」
楚留香慢慢地走過來。
「現在我唯一要去做的事,還是那件事。」
他說:「去救慕容和袖袖。」
「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是要去救他們?」
「是的。」
楚留香的原則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蘇蘇相信。
她相信他們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可是她想不出他們會去怎麼做。
慕容和袖袖的存亡,關係到似乎已經不是兩條人命的生死,而是一種道義,一種死生相許的允諾。
蘇蘇看著楚留香堅毅的臉色,她心裡所能想到的一句話是:楚留香畢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的原則當然是不會變的,任何的艱難險厄都不能阻止他心中的意念。
即使是赴湯蹈火,只要他決定走一遭,他的腳步就不會有半點遲疑。
何況現在,一切的情況,似乎都已經沒有隱瞞,一切都在這一群人的掌握之中,他們可以從容地克敵制勝。
「中原一點紅」、胡鐵花、金老太太,加上機智、勇力、權謀都是一等一的楚留香,他們可以發揮每個人的所長,來完成救援的任務。
等待,不止是他們的對策而已,更是他們的計劃。
等待,不僅使他們看清了釣餌,更重要的是,他們也許利用了這次等待,作了一項嚴密的布署。
蘇蘇忽然有了一個古怪的想法:楚留香和這一群人,也許不止是要救慕容和袖袖,他們可能打算「偷」。
從死神手中,把這兩條人命偷回來。
她雖然不知道他們會如何下手,但是她似乎很確定地相信,他們不會是硬拼強奪,而是把這種搏鬥當作一種「藝術」來處理。
蘇蘇淺酌了一口酒,她的內心極度感到震撼;身在江湖,她雖然早已聽說了楚留香的忠膽俠行,但是那些傳聞、故事卻都與她無關。
這一次卻不然。
這一次的決定,楚留香和他的朋友們所要搭救的人,不但與她有關,而且她幾乎還可以算是其中的主角人物之一。
雖然她很清楚,蘭花先生安排的這項行動,只是想求證出一個結果,他們三個人都只是在這個求證過程的一個釣餌,是一個駭人的陰謀中小小的休止符而已;但她是決計不會反悔的,她甚至因為自己得以扮演這個被人關注的角色,而感到心中有份小小的滿足。
如果說,她的內心中有什麼惱恨的話,那必然是因為她雖然在整個事件中扮演了一個角色,卻始終不知道這幕戲是怎麼演的,它的結局又是如何。
「你們說說看,柳明秋的死,是不是另一種偽裝?
為了某種目的而設下的圈套?」
蘇蘇顯然因為無法明了全盤的狀況而感到憤懣。
「誰也不能回答你的問題。」
金老太太說:「因為柳明秋已經死了,而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當然,死人是不會說話的,這個答覆,等於是未作任何答覆。
柳明秋的死,即使有任何的陰謀,都不會在此時就被揭穿,因為一場鬥智的搏戰才剛剛開始,雙方劍拔弩張,卻各自懷了許多秘密,許多令人無法猜透的秘密。
這些底牌,有時候就是真正的殺手鐧,等到最後真相大白的時候,也就是決定勝負、生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