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我昨天瞧著,當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蔚哥兒這解元一中,平日里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朋友都找上門來了。」盧氏慶幸自己剛生完孩子沒多久,不然二嫂一定會拉她出去待客,對付那些名門貴婦一向不是她擅長的。
卻不想這話說完,看到外甥女兒和屋裡幾個丫鬟都在掩嘴偷笑,她迷糊了,問道:「哪裡又說錯了嗎?」
「三舅母沒說錯,二表哥如今名聲大了,的確會有許多人來攀關係。」承鈺說道。盧氏出身商賈,一向口無遮攔,說話粗鄙,不過了解她的人都已習慣了,只是有時候說出一些市井話來覺得好玩。
人怕出名豬怕壯。不知道他聽到這句話會有什麼反應,等他回來說給他聽,承鈺這麼想著,又抿嘴偷笑了一回。
一會兒郭氏進來請安,說起孫步玥今日一早便讓人安排了馬車,要到恆清山去看她娘。盧氏聽說后問道:「不是幾日前才去過嗎?怎麼又去?」
「縝哥兒中舉了,想必她是親去告訴大嫂了。」郭氏說道。
「這娘倆也是不消停。聽說玥姐兒前日把一個姨娘的頭髮給絞了。」盧氏「嘖嘖」兩聲,「到底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再是個嫡長女,也做不得這樣的事啊。」
提起扶搖院的母女,屋裡的人不由自主就把目光往承鈺身上挪,發現她並無異色,仍是抱著表弟哄逗,把敏哥兒逗笑了,她也跟著笑。
「玥姐兒都十五了,還是沒有相好的人家嗎?」盧氏問郭氏。
郭氏嘆口氣,有苦難言,搖搖頭,對老太太說道:「玥姐兒怕是橫了心要等王府那邊的外甥回來。」
盧氏聽后念了聲佛,想說菩薩保佑,外甥這麼好個人,可千萬別攤上家裡那個祖宗大小姐。要選,也得選承鈺呀。她覷了眼老太太,還是沒敢把這話說出來。
老太太始終沒做聲,面色平靜地喝她的茶。兒孫自有兒孫福,不得已時她絕不會插手,餘生只帶著外孫女過幾年清閑日子罷了,她們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
倒是外孫女一日比一日大了,她怎麼樣也得撐到為鈺兒尋戶好人家。
至掌燈前孫步玥從恆清山回來,帶了丫鬟就往廚房去,說是擔心今日鹿鳴宴她大哥吃得油膩了,要煮些紅茶給他刮刮油。
紅茶剛煮好,孫家兄弟便歸了府。孫懷縝一路無話,跟著二弟到了扶搖院偏院。
孫懷蔚心裡清楚大哥這是在無聲地詰問。他的文章大哥是常看常指點的,如今卻鬧了這麼一出,想必大哥心裡已經憋了很久了吧。
要問就問吧。他讓容芷先出去。
「你為什麼要對我有所隱瞞?」孫懷縝實在有些咽不下這口窩囊氣,他覺得自己被至親弟弟欺騙。
「你今年剛回族學時,我還怕你跟不上先生的進度,每晚為你指點文章,現在才明白,你那會兒是都在裝啊!」孫懷縝連連冷笑,「我怎麼會有如此心思深重的弟弟啊!」
孫懷蔚平靜地聽完,走到圓木桌前倒了杯茶,水有些涼,暖不了人,反而得靠人的五臟六腑的溫度去暖它。
「大哥要喝杯茶嗎?」他又倒了一杯,孫懷縝接過弟弟遞來的茶,卻不喝,重重地放在了木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本還在安慰自己弟弟的解元只是憑運氣,雖然牽強,但他在努力勸服自己相信弟弟,可白日鹿鳴宴里,弟弟卻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改往日的木訥呆笨,賦詞曲,斗對聯,甚至應付官吏,從容圓滑,絲毫不是國公府里的孫懷蔚。
他再也勸不了自己。
「你倒是說個原因啊!難道你覺得大哥我是那起狹隘善妒的小人?」
孫懷蔚又喝了杯冷茶,笑道:「大哥誤會了。二弟一向最敬重大哥,大哥對二弟真心,二弟豈會識人不明?」
「那你?」孫懷縝聽他這麼一說,反倒摸不著頭腦。
此時門外有人敲門,孫懷蔚隔著門問了句什麼事,門外容芷說剛才大小姐房裡給兩位少爺煮了紅茶,叫人端來。
本以為二弟不會理會,但他卻聽二弟叫那丫鬟把紅茶送進來。
「把院兒里的貓捉過來。」孫懷蔚淡淡地丟了句話給丫鬟,丫鬟不得要領,但應了是轉身便去找貓了。
「二弟,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感覺自己從來沒了解過這個庶出的弟弟。小時候他想和弟弟玩兒,娘卻不許,還叫自己不要靠近他。後來弟弟讀書很好,九歲時考中了童生,他為弟弟高興,回來去發現娘恨得臉色都變了,罵他沒出息。
孫懷蔚把那碗紅茶拿在手裡輕輕晃動,茶湯沉出了暗紅色,盛在白瓷的碗中煞是好看,很像煮茶之人平日穿的紅衣裙。
孫步玥,何嘗拿他當過哥哥看待?
「大哥,你知道今日你妹妹去了恆清山嗎?」孫懷蔚揚了揚左邊唇角,皮笑肉不笑。
「知道啊。」這事昨晚妹妹跟他提起過。
「那你知道這碗茶是誰讓她煮的嗎?」
孫懷縝一臉茫然,腦海中思緒紛亂,忽然記起九歲二弟中秀才那年,父親房裡的一位姨娘端了碗蓮子羹給二弟,誤被二弟的妹妹喝下,當場就毒發身亡。
他打了個激靈,聽到背後傳來貓叫聲,是二弟的丫鬟提了只大黑貓進來。
孫懷蔚讓容芷把貓嘴掰開,容芷照做了,就見自家少爺拿著手裡那碗紅茶一股腦兒灌進了貓嘴裡。
「二弟,你這是做什麼?」孫懷縝把貓搶過來,抱在懷裡,二弟卻只是不說話,冷冷地揚著唇角。
二弟這麼笑,他覺得有些滲得慌,片刻聽到二弟的丫鬟尖叫一聲,更把他心神都叫亂了。那丫鬟指著他懷裡的貓,他低頭一看,貓枕在手臂那側的頭不住地抽動,嘴裡溢出白沫,血浸出來把他的寶藍袍子染成了紫色。
二弟屋裡暗沉沉的,這深紫色看起來極其詭譎。
「啊。」孫懷縝把貓往地上一擲,喘著氣,驚嚇不可言。
「給大少爺沏杯熱茶來。」孫懷蔚冷然吩咐,說完轉身走向立櫃,取了件乾淨的直裰遞給孫懷縝。
孫懷縝咽了口唾沫,嘴唇有些發白,也沒有拒絕,拿著衣服去了屏風后,快速地,送瘟神一般換下了帶血的衣裳,再出來時,情緒平復了不少,只覺得腿有些軟。
「似大哥這般膽量,日後可去不得刑部或大理寺當差。」容芷把茶沏來了,孫懷縝喝了杯熱的,才覺得渾身有了些暖意。
「把這貓,丟出去。」再看一眼還是觸目驚心,容芷得了話正要過去提貓,卻被孫懷蔚抬手攔住。
「大哥,你現在想明白了?如果不是這貓,如今口吐白沫,七竅流血躺在這兒的可就是你二弟我。」
孫懷縝翁了翁唇,眼珠子遲鈍地轉了兩圈,辯解道:「不可能!玥兒她雖然驕縱了些,但心地純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玥兒她……」他有些說不下去,自己都覺得蒼白,明明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了。
「七年前,也有這麼碗毒藥送到我面前,不過那次替我喝下的不是貓,而是我的孿生妹妹孫步瑾!」
有多久沒和旁人提過妹妹了,剛才還能壓抑的情緒,此時重提這個塵封心裡多年的名字,九年的回憶紛至襲來,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
孫懷蔚衝上去抓住孫懷縝的衣領,額前的青筋鼓現出來,一雙星眸燃著火,一字一句地問道:「你還有什麼疑惑的?還有什麼要問的?還有什麼要辯解的!」
「玥兒,她不會。」孫懷縝被他拎著衣領,腳尖差點離了地,腿還發著軟,但堅持說了這麼句話。
下一秒孫懷蔚一把把他扔在地上,他這屋子沒有鋪漳絨地毯,孫懷縝摔在石板上,一側的手臂頓覺火燒一般,抬肘一看,錦緞衣袖被磨了條口子。
容芷嚇得不輕,顫抖著扶他起來。今晚本來要恭喜少爺的,誰想得到一下子出來這麼多事,她似乎知道得有點多。
「她不會,但是你母親會!你那位買通了姨娘給我下毒,又逼死我娘的母親會!」孫懷蔚咆哮道,他現在真恨不得奔到恆清山撕了高氏!
「我母親,怎麼又逼死你娘了?」
孫懷蔚看他大哥那副懵懂無知的樣子,真想再衝上去打他兩個耳刮子,好讓他清醒明白。他只是被高氏保護得太好了,保護得從來不知道人心能有多腌臢,多險惡,還以為人人都和自己一般純良無害。
而自己知道人心險惡又如何呢?這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一霎間他覺得很累,恢復了以往的冷清神色,說道:「大哥且去吧,看在大哥的面上,這次我不計較,但如果有下一次……我會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樣冰冷的神色,這樣惡毒的話語,真的是平日里沉默安靜的二弟嗎?孫懷縝有一時的失神,他由容芷攙扶著,回了正院的東廂房。
「大哥,你怎麼才回啊,我給你煮了紅茶。」一回房,孫步玥就跑了過來,歡歡喜喜地把茶遞來。
孫懷縝瞟過暗沉沉的茶湯,接過來一口喝下,然後一言不發地等待。
可什麼不適都沒有,他好端端地坐了半刻鐘,反而覺得飽食后的肚子舒服了很多。
「你知道我剛才去哪兒了嗎?」孫懷縝看向妹妹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