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他開始在衣服里摸摸找找,先摸出了幾塊碎銀子,又從靴子里摸出了幾個銅板,說道:「舅舅近日手頭有些緊,只有這些了,你先收下,等過幾日舅舅再送了好的來。」
承鈺冷聲道:「不用了,我不會告訴外祖母的。您放心好了。」
「當真?」孫立言不相信。
她點點頭,「我不會說的,不過不是為了舅舅您,而是我不想再讓外祖母生氣擔心。您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叫綉桃送客,孫立言收起銀子,千恩萬謝地去了。
人走後,承鈺長長舒了口氣。如今大舅舅不爭氣,外祖家想要把門庭支應下去,就必得出個進士,否則兩代之內就會沒落。幸而大房那邊還有懷縝表哥,如今懷蔚表哥也要參加鄉試,這樣希望又多了幾分。
也不知今日他過得怎樣?和學堂里的同窗處得怎樣?先生面前表現得怎樣?
本來還以為能在晨昏定省時見到他,結果連著好幾日連他人影也沒見著。她心裡暗暗生氣,難不成因為自己讓他抓緊時間,他就真不來了?
後來才聽二舅母說起,二舅舅找了些關係,弄到了國子監旁聽的名額,懷縝表哥便帶著孫懷蔚去了一同去了國子監。
到第七八日,承鈺吃著甜甜的紅豆蓮子粥也覺得沒了滋味兒。日復一日地去上課,下學做女紅,以及,想見他。
眨眼過了正月,日漸和暖。一日黃昏,她在臨窗書案上隔著薄薄的紙寫孫懷蔚的描紅,忽然聽見有人進來,還以為是外祖母那邊的人來傳飯,頭也不抬地說道:「告訴外祖母我寫完這張就來。」
來人走沒走,承鈺寫得專心,也沒大注意,直到她聽到身邊有淺淺的呼吸聲,聞到一股好聞的墨香。
抬眼一看,少年一張清俊的臉龐映了半壁夕陽,眉峰沾染上溫暖的金色,變得柔和起來。薄唇輕揚,梨渦隱現,正俯身在旁,負手瞧她寫的字。
「你回來了!」承鈺展顏笑道,驚喜地從紅木圓凳上跳起來,差點撞著孫懷蔚的頭。
少年往後退了一步,低頭看幾日不見的小姑娘。仲春閏月,她換下了厚棉襖,穿了身淺碧色綉蘭草褙子,外邊罩了件月白色的細棉小褂,越發顯得身量楚楚,清秀憐人。
孫懷蔚淡淡一笑,問道:「我的字練著可好?」
「不好,你那字是男兒寫的,對我這個閨閣來說卻太過遒勁渾厚,我要練也得找雋秀一些的梅花小楷來練。」承鈺說道。
「那你還練?」孫懷蔚眼睛瞅了瞅書案上攤著的字帖。
「顧女先生說我的字太小氣,正好發現你的字大氣,我就順手拿來練練,卻是不會常寫的。」承鈺心裡堵著氣,氣他走了這麼幾日,一點消息也沒有,嘴上就是不想順著他。
「好,我說不過你。」孫懷蔚寫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看書案上的紙上赫然寫著「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知道她已快將他的描紅寫完,並不和她爭辯,只是微笑地望著她。
承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別轉臉收拾書案,一面問道:「你和懷縝表哥去了國子監,那裡好嗎?你有學到什麼?」
那裡好嗎?對於真心求學的人來說自然是再好不過,不過也讓他提前見識了日後的情景,文官拉邦結黨,同鄉,同窗,師生,沒有一個人會是單出來的。,與派別的爭鬥從進入國子監那一刻就開始萌芽。他這次作為旁聽生,也算冷眼瞧盡了。
罷了,和小丫頭說這些也無益,看著那雙清澈的眸子,他拍了拍她的腦袋,說道:「學到不少。好了,咱們現在去找祖母,該吃晚飯了。」
孫懷蔚帶著承鈺去到凝輝院正房時,孫懷縝已經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雕卷草紋太師椅上,見表妹來了,站起身行禮問了聲,眉眼間淡淡的,不帶什麼感情。
他一定還為著高氏的事疏離自己,但她自認對高氏的事問心無愧,也就沒覺得虧欠了他什麼,既然他要這般態度,以後遠著他一些也罷了。承鈺心裡輕輕嘆息,面上淡淡地回禮問好。
老太太坐在上首,見兒孫間膈應起來,心裡自然不大高興,說道:「縝哥兒留在這兒用飯吧,祖母讓廚房再加道你愛吃的江米釀鴨子。」
「不用了祖母。」孫懷縝站起身,說道,「妹妹近日來信,想讓我去恆清山看看母親,順道接她回來。我打算今晚便動身。」
老太太聽說一怔,不過很快恢復了面色,說道:「你想去便去吧,讓二門外的把馬車備好送你去。」
孫懷縝和祖母道了別,又向孫懷蔚和承鈺拱手告辭,臨出門前卻被祖母叫住。
「雖說如今已是仲春,到底晚來天涼,叫你丫鬟給你添件披風再去。」老太太叮囑道,一腳跨出門檻的孫懷縝顯然愣了愣,隨即點頭應是,匆匆離開。
晚飯的桌上雖比平時多了孫懷蔚,但承鈺總覺得有幾分冷清。旁邊的祖孫倆一問一答,言語禮貌而節制,實在感受不到什麼溫情。聽得尷尬,她便只顧埋頭吃飯,今晚的水晶肘子實在美味,廚娘下午便開始燉著,此時已是香軟酥骨,不知不覺就吃了小半。
筷子正要再夾一小塊時,還沒落到肉上,盛肘子的盤子卻被人挪了開,承鈺撲了個空。
帶著些微惱怒地抬眼尋去,正撞上孫懷蔚清冷的眉眼,他薄唇輕啟,聲調不高卻十足的嚴厲:「不許再吃。我看你夾了不少十筷子,再吃晚上又該鬧積食了。」
承鈺莫名地不敢反抗,求助似的地望著外祖母,老太太卻並不幫她,也附和道:「吃些別的菜吧,這肘子油膩,吃多了又得賴辛嬤嬤給你沏紅茶消食。」
從前巴不得自己多吃些的,今日怎麼兩人都來約束自己。看了眼紅油油的肘子,又瞧孫懷蔚把盤子移遠了些,她咽了口唾沫,只得作罷。
第二日晨起,平彤正給承鈺梳頭時,就有孫懷蔚那邊的丫鬟過來,說是有東西交給表姑娘。
承鈺接過來一看,一沓厚厚的紙,竟又是孫懷蔚給她寫的描紅,不過這回全是梅花小楷,字體秀麗而不失氣度,力勁依舊透過紙背。
昨日隨口提了句,今早便寫了給她,他讀書這麼勞累,還得抽時間給她寫描紅,一定很累吧。承鈺決定晚上親自去廚房,煲了湯給他補補。
下午下學歸來,她果真跑去廚房,守在灶前,把一小鍋珍珠雞足足煨了半個下午,傍晚吃飯前,提著食盒歡歡喜喜去了扶搖院找孫懷蔚。
等她到了扶搖院偏院時,容芷卻說二少爺還沒下學回來,她便坐在屋中的榆木雕花椅上等。閑閑地打量他這間屋子。
偏院是二進的小院子,正房兩間打通了連在一起,中間被榆木黑漆描金人物山水的方角櫃隔成卧室和書房。柜上除一些書籍外再無別的東西,她再一細看,發現這屋裡竟是沒有一點器皿擺件。之前怎麼沒發現?
「容芷姐姐,你們二少爺這屋子怎麼跟個雪洞似的,一應花瓶裝飾也沒有?」承鈺問道。
容芷正坐在杌子上做針線,聞言一笑,答道:「從前也是有的,後來二少爺不喜歡,叫人都搬走了。」
還真是清明無一物,承鈺暗道,又說:「這怎麼成呢?守喪似的,改日我送兩個梅瓶過來,好歹裝點一下。」
「那奴婢就先謝過表姑娘了。」
兩人這邊正說著話,忽然聽見正院那邊傳來摔盆砸碗的聲音。
「這是怎麼一回事?」承鈺驚道,一時還以為是大舅母高氏在發脾氣,轉念想到她已經不在這兒了。
「今早大少爺把大小姐從恆清山那邊接回來了,大小姐回來看到院兒里那幾個姨娘,心裡不高興,發了一日的脾氣了。」容芷漫不經心說道,似乎已經習慣了。
「從早上到現在,我偷偷數著,大小姐砸了不下二十個瓶碗了。」
大舅舅把他的外室都搬回家來,抬了姨娘,這事她也有所耳聞。聽說都是些揚州買來的瘦馬,不可能太驕橫,一般的都是嬌嬌軟軟的,如今孫步玥回來,她是嫡長女,又是那樣一個性子,日後少不得要騎在這些姨娘頭上了。
聽說那些瘦馬都是貧苦人家養不起的女孩兒,從小賣給人調教,如今又被賣給大舅舅這樣的人作踐,好不容易脫離外室身份,當了一房姨娘,又遇上個驕橫的大小姐欺壓。
「大少爺。」承鈺還在為那些姨娘莫名感傷時,忽聽容芷起身叫人,她轉頭看去,門外走進一個俊朗的男子。他顯然也看到她了,目光淡淡,行禮道:「承鈺表妹也在這兒。我來給二弟送些書。」
承鈺點點頭,看他放下書便要走,也不再多管,不想又聽他說道:「承鈺表妹,如今我妹妹已經回來了,她始終放不下之前的事,如果她再有什麼冒犯了你的事,還請你一定多擔待。」
孫步玥放不下,也沒見他孫懷縝就放下了呀?如果她再像她母親一般要來害自己,那她也得因他今日這句請求而擔待原諒嗎?
承鈺心裡冷笑,不想作答,短暫的安靜后卻響起那個熟悉低沉的聲音。
「大哥這話怕是說得不妥。」
是孫懷蔚回來了。他仍是一身墨綠長衫,周身散著淡淡然的冷意,眉目疏朗清俊。向孫懷縝行了禮后,繼續說道:「大哥明知你那妹妹的性子,也明知她心中放不下此事,更明知她恐會做出什麼傷害承鈺的事。大哥知道這一切,如今卻來求承鈺去寬恕未知的事,這難道不算一種情感的綁架嗎?」
孫懷縝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最後眉心豎起了一道深深的紋,胸中提了口氣,半晌方嘆出來,面有愧色,道:「是我的不對,還請表妹莫要心生怨懟。日後我一定好好管教玥兒,定不會讓她做出什麼荒唐事。」
「懷縝表哥言重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承鈺來了你們國公府,無權無勢無所依靠,只求陪在外祖母身邊替亡母盡孝道,別的事我一概不管一律不問,表哥也不必太過擔心了。」
孫懷縝聽她言語清冷,似乎不想再和自己多說,便拱手道了別離開。
見他走了,承鈺吐了口氣,繃緊的臉不覺一松,見孫懷蔚朝自己走來,會心地笑了笑。
「你怎麼來了?吃過飯了嗎?」他問道。
「給你送湯來了,你沒回來,我就等著你啊。」
孫懷蔚看了眼桌上放的刻花蓮瓣盅,道:「這種瑣事叫丫鬟就好,何必你親自來一趟。」
「你不想我來嗎?」
孫懷蔚搖搖頭,沒說話,轉頭卻看承鈺把肘撐在雕花椅間的方桌上,雙手抱腮地巴巴望著自己。
妹妹從前也愛這樣用手托著下巴,不過往往在發獃。他有一時的失神,恍惚過後站起來拍了拍承鈺的腦袋,說道:「今天就在我這兒用飯吧。」
掌燈時分承鈺吃得飽飽的回了凝輝院,明明她是專門給他燉的珍珠雞,他喝了兩口湯后,大半的雞肉卻都進了她的嘴裡。
看來下次送了湯,不宜留在那兒一起吃,承鈺心裡暗暗想道。
——
閏月到七月的五月時光,春夏流轉,承鈺從薄襖換成了輕衫,日復一日地上學,做針線,以及堅持每晚給孫懷蔚燉盅補品送去。
女學里一直不見孫步玥的身影,她除了每月一次去恆清山探望她母親,平時連扶搖院的院門也不邁,整日關在屋裡對著金箔貼身的菩薩念經。外祖母和二舅母給她看了幾戶人家,都被她嚴辭拒絕,害得長輩們以為她要做苦行僧。
段越珊在顧女先生的苦心教導下,小半年來終於有所成就,能把一首詞正確地讀出來,一手狗爬字也有了明顯的改善。
三月收到泉州的信,父親說二月里杜姨娘和沈姐姐前後腳生了小寶寶,杜姨娘生的姐兒,單名一個「蓉」字,沈姐姐則生了一個哥兒,取名姜承禮。四月里琴丫頭過十歲生辰,府中小小地熱鬧了一場。五月里孫步瑤行了及笄禮,二舅母已經為她定下親事,是戶部侍郎的次子,今年年底就出嫁。
還有大舅舅房裡的亦蘭姐姐生下一個姐兒,不過病怏怏的怕養不活。三舅母也生了,是個男孩兒,取名孫敏。外祖母喜得大擺宴席,連著五日的流水宴吃下來,她只看到白花花的銀子在往外淌。
「六月嘛,月底是你母親的生辰,國公府一家子人都去賀壽,連外祖母也去了。」承鈺寫到這裡,想了想,似乎沒什麼事情可說了,於是在末尾提筆結尾道:「鈺安好,勿念。望表兄平安歸來。」
寫完后她把不薄的一疊信紙塞進信封,吩咐綉桃找人往宣府鎮寄去,心裡估摸著玉武哥哥收到信時,恐怕都在吃月餅了。
這小半年裡他寄了不下十來封信,不過信上都讓她不用回,因為行軍打仗居無定所。前日里他又寄來一封,似乎說時局穩定了下來,給她留了地址,讓她可以往回寄信。
她便洋洋洒洒寫了十數頁,把這幾月來發生的事一一寫給他。
她記得前世玉武哥哥十七歲上便封了鎮國大將軍,四月里他剛過十六,也就是說明年就是他一戰成名,功成名就的時候了?承鈺想到這裡,心內由衷為他高興。
這是個七月初的傍晚,南方天氣悶熱,她穿了身白底淡紫團花薄紗衫子,寫了快一個時辰的信,出了些細汗,背心微濕,便拿了把白絹地綉佛手花鳥檀柄團扇在手裡輕輕扇著。縱是有風,也帶了空氣中的濕意,越扇越悶。
「平彤,給我端碗冰鎮酸梅湯來。」入暑以來,府里各房每日都會在冰窖里取一桶冰供太太姑娘們用,承鈺喜歡極了,一熱起來便會讓平彤拿了冰來解暑。
「你又喝冰鎮的東西?」聲音低沉富有磁性,隨著漸近的腳步越來越清晰,承鈺不用看也知道是誰來了。也不抬頭,繼續撲騰著她的扇子,說道:「熱嘛。」
「適量即可,多食無益。」
平彤把酸梅湯端了來,還沒遞到承鈺手裡,中途便被孫懷蔚拿了去,一仰頭喝了乾淨。
「你怎麼這樣啊,來這裡不許我喝,自己卻把我的搶了!」承鈺惱道。
孫懷蔚笑笑,沒答話。他記得從前妹妹也愛吃冷飲,母親總不讓,說那冰吃多了會體寒,對女子身體百害而無一利。況且就要吃晚飯了,她如今又來喝這冷飲,待會一冷一熱相衝,腸胃又怎麼受得住?
眼下她這嘟嘴賭氣的可愛模樣真像極了當時的妹妹。
他心裡不由生出一股憐愛之意,語氣也放得柔和了許多,說道:「看這天該是要下雨的,等雨一落便涼爽了,何必非得吃冰才能解暑呢?」
承鈺賭氣不說話,想著等他走了自己再讓平彤端一碗來,結果一會兒就聽幾聲霹靂,驚雷把暗沉沉的屋子照得通亮,暗灰的天幕撕開一條口子,雨水「嘩」地傾瀉下來,
「還真是下雨了。」沒想到大雨說來就來,順著風飄過走廊吹進屋裡,書案上還攤著陸玉武寄來的信紙,此時被風一吹,幾張薄紙凌空打了個旋兒,吹得滿地都是。
「呀,我的信!」承鈺丟下扇子去撿,孫懷蔚看她著急,也幫著撿。
還有人給小丫頭寄信,是她泉州的家人嗎?
他撿起一張來看,紙上字跡雖不如他,但筆走游龍,遒韌有力,很有一番風骨,想必是她父親寫的。
恍惚瞥到末尾,「願妹安好」四個字躍然紙上,看得他星眸一怔。
再看落款:「表兄玉武」。閃雷滾過,又照得屋內亮了亮。
哪個表兄?她除了自己,怎麼還有這麼多表兄?她除了自己,怎麼可以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表兄!
他的妹妹可只有他一個親哥哥!
是去年中秋那位嗎?孫懷蔚恍惚記起當時他把承鈺放在廊下,不一會兒便有個高高大大的少年把她抱回屋中,那少年似乎守了她一晚上,第二日才走。
心裡莫名生出一種患得患失感,原來小丫頭不是屬於他一個人的。
承鈺收拾好零落的信紙,見孫懷蔚蹲在地上,手裡還捏了一張,走去想拿過來,卻發現他捏得緊緊的不鬆手。
「你給我呀。」她還沒見過他如此呆傻的模樣,眉眼依舊清俊,但似乎失了神采,像尊冰雕似的冷清麻木,承鈺推了推他也不見回應,正想把信紙從他手裡硬扯過來時,他忽然鬆了手,她的力氣發出來了卻沒找到使的地方,反而害得她往後一仰,跌在了地上。
她懵懵地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孫懷蔚卻是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了出去。
「這是讓雷給嚇傻了嗎?」承鈺皺眉疑惑,自窗外看到穿著鴉青色圓領直裰的少年走在珠白的雨幕里,才恍然道:「傘,他怎麼又忘了打傘!」說完跑出去在廊下拿了傘追著遞給他。
雨下得又急又狠,她匆匆送了傘也來不及問他剛才是怎麼了。原想著晚上送燉品過去,不料大雨至晚方歇,外祖母不許她出門,她只得讓丫鬟把熬好的銀耳羹送去。
扶搖院這邊,孫懷蔚回屋坐在書案前,捧著一本《大夏九域志》卻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滿腦子都是「願妹安好」,「表兄」幾個字。耳邊雨聲如瀑,「噼噼啪啪」打在房檐上庭院中,總沒個清凈。
「啪!」在外間站著此後的容芷嚇了一跳,伸脖子一瞧,原來是二少爺把書摔在了書案上,隨後又聽見二少爺在叫她。
「去把府中負責收信的人給我叫來!」孫懷蔚聲如悶雷,聽得容芷憋了一口氣,覺得隨時都要炸裂開。
「是,二少爺。」偷眼瞧見他面色實在不好,她也不敢多問,小跑著出了門。
一會兒容芷領著個二十六七的矮個男子進來,矮個男子見了孫懷蔚,行禮恭敬地叫了聲「二少爺」,又問他有什麼吩咐。
「內院里太太小姐們的往來信件,都是你在管著?」聲音低沉,給人不容拒絕的壓迫感。
「正是奴才。」矮個男子畢恭畢敬。
「那表姑娘的信?」
「也是奴才負責從外邊收來,再交給吳婆子送到內院。」
「往後表姑娘的信就不用交給吳婆子了,直接拿到我這兒。」
容芷和矮個男子聽了皆是一驚,男子為難道:「二少爺,這信是寄來給表姑娘的,表姑娘若是收不到信,恐怕……」
「由我交給她也是一樣的。」孫懷蔚如何猜不到這起人心裡打什麼算盤,他轉身折向立櫃,從柜子里取出一個袋子,裡邊是去年到現在的月前,哥兒一月有十兩,他沒什麼花處,攢了一年倒有百來兩了。
錢袋扔到手裡時,男子差點沒接住,往下蹲了蹲才站穩。沉甸甸的,他忙喜道:「二少爺放心,往後但凡有表姑娘的來信,奴才一律先拿到二少爺這兒來。」
「表姑娘若有往外寄出的信,也先拿到扶搖院來。」孫懷蔚又加了一條,男子聽了眼珠一轉,隨即道:「今日就有一封,奴才馬上給二少爺送來。」
戍時三刻凝輝院那邊差人送來銀耳羹時,孫懷蔚剛好看完承鈺今天寫好的信,移了桌邊的燈盞,借著紅紅的火舌,把幾張澄心紙舔舐了乾淨,風一吹,灰燼落到乳白色的湯羹中,容芷見了,忙上前說道:「這羹髒了喝不得,奴婢給二少爺端走吧。」
孫懷蔚抬抬手示意不用,冷淡道:「今日之事,你不許和旁人說,更不許和表姑娘說。」
「奴婢省得。」容芷安分地應是。雖然不明白自家少爺這麼做的原因,但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她只管聽他吩咐。
進府七八年,她還是頭一回有了一種歸屬感。如今少爺不痴不傻了,還要去參加鄉試,她便一心盼著少爺高中。少爺六月里過了十六歲生辰,等明年春闈過後,虛歲都十八了,屋裡是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了。
她埋著頭偷著樂了一番,自己也沒發現臉頰兩邊已是通紅。發完痴抬頭一看,見少爺竟把桌上的銀耳羹喝完了,才驚道:「二少爺,這羹裡邊有……」
「無妨。我要溫書了,你下去吧。」孫懷蔚喝了小丫頭送來的銀耳,心窩裡那團無名火給澆滅了,眼底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幾日後便是七月七日,女兒祝織女,男兒拜魁星。學里放了假,白日里孫懷縝和孫懷蔚仍閉門讀書,夜裡明月皎皎,幾房晚輩來凝輝院請過安后,就在庭院中擺上「拜織女」,「拜魁星」兩張香案。
拜了魁星后,孫懷蔚正想回去,目光越過三三兩兩的婦人,一下子落在了不遠處的小丫頭身上。
少女乞巧,府里幾個姑娘都在,連孫步玥也來了。大的小的圍坐在大理石圓桌旁,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向織女訴說自己的心愿。
脂粉堆兒里,小丫頭穿了身月白色綉綠牡丹的襦裙,她也閉了眼,嘴唇微張,在默念什麼。晚風輕輕起,額角的碎發拂過她的眼睛,似乎把她弄得不舒服了,她用手輕輕拂開,但眼睛依舊很虔誠地閉著。
她許了什麼願?
這些願望里有他嗎?
孫懷蔚靜靜看著他,直到孫懷縝來叫他。「二弟,不回去嗎?」
還有一月就要參加鄉試了,兄弟倆夜以繼日地苦讀,若不是今日七夕要拜魁星,怕是門也不會出的。
但今天還沒和她說說話,孫懷蔚搖搖頭,道:「大哥先回吧,我想再待一會兒。」
孫懷縝說道:「也好,秋闈將近,你也不要太過緊張,走一走便回去吧。」
「好。」他點頭,目送孫懷縝離開,回頭再看承鈺時,姑娘們已經祈禱完畢,笑嘻嘻地不知在說什麼。
段越珊到國公府小半年,身子有圓潤了不少,只是一雙杏眼仍舊水汪汪地明亮,她看孫步瑤還不睜眼,問道:「步瑤表姐還有什麼心愿呀?姨母都為你找好夫婿了。」
一句話逗得姑娘們都樂了,一直綳著張臉的孫步玥也揚了揚嘴角。對於待嫁的閨中女子來說,最臉紅的便是聽到旁人拿未婚夫家來調侃自己,孫步瑤跟著孫步玥學得張揚了些,但提到終身之事還是不可避免的臉紅。
「再說撕爛你的嘴。」姊妹們還在取笑,孫步瑤有些惱羞成怒。
「這話可別讓未來表姊夫聽了去,不然恐怕會被嚇得遠遠的。」段越珊又打趣道。
看到姐姐的窘態,孫步琴笑得倒在承鈺的懷裡,孫步瑤氣得站起來,道:「你們怎的恁的壞,我不和你們說話了。」
說完還真扔下姊妹們,跑到郭氏身邊坐著,依偎著她母親的手臂,氣鼓鼓地看著她們這邊。
「說不過就知道找娘。」段越珊撇撇嘴,不再管她,抓了一把花生在手裡剝起來。
承鈺卻有一瞬的恍然。若是母親仍在世,七夕乞巧節,她會不會帶了她穿針乞巧,搗鳳仙花汁子來染指甲。
她仰頭望著漫天星辰,想起從前聽母親說,人死後就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看著地上自己想念的人,她死後卻是重生了,母親會不會也重生了,在哪個角落裡正想著自己?
孫懷蔚看她明明在跟姊妹們說笑,無意間臉色卻落寞了幾分,仰著腦袋看起星星,留給他一段白皙纖細的脖子。
「妹妹。」他喚了一聲,把她從短暫的夢靨中拉回了現實。
現實里,他負手立於樹下,眉眼一如往昔,清輝雅月般從容。
把撲到懷裡的孫步琴扶正,她起身向孫懷蔚跑去。「你們拜了魁星了?」
他點點頭,又聽她問道:「下月初你和懷縝表哥便要去南直隸考試了,可有什麼需要的我好為你準備著。」
她記得前世聽孫涵說起過鄉試,時間很長,有九天七夜,每個考生被關在狹窄的號舍里答題,只能帶乾糧充饑,幾場考下來,不死也得脫層皮。
「我多做些鞋襪給你,再做條汗巾子如何?上面都綉上一枝桂花,寓意秋闈折桂。」承鈺仔細認真地盤算著。
「如今天熱了,飯菜容易餿,我還得多給你做些點心帶去。」
他去考試,她卻比他還擔心緊張。這樣的關心總算能屬於他一個人了吧?宣府的什麼玉武表哥是肯定不會有的。
「我上回聽二舅舅和外祖母說,你和懷縝表哥做的文章他都看過了,他覺得你倆中舉的希望都很大呢。」其實二舅舅還說了,懷蔚表哥到底差了這麼六七年的功夫,水平遠不及懷縝表哥,能中的希望不大,就算中了,名次也得排到末尾去了。
孫懷蔚知道二叔一定還說了其他的,譬如他的文章並不如大哥,只是個末等水平,中舉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他必須得藏拙。
短短几月,他已經好幾次發現孫步玥在他門外徘徊,又借著打聽她大哥的情況問問他的。她每月去一趟恆清山,想必這是得了高氏的授意。若他這時候表現出眾,鋒芒蓋過了孫懷縝,孫步玥很有可能會替她母親,像七年前一樣再給他送碗蓮子羹來的。
「妹妹希望我中舉嗎?」孫懷蔚低頭看她,問道。
「當然希望。」她去年這麼費力地從福海館幫他借書,在小花園子陪他,不就是希望他能有朝一日得個官職,有了自己的前程,不必再囿於國公府嗎?
「若是你希望,我便中一個也無妨。」小丫頭自新年以來似乎長了些肉,臉蛋子紅潤白皙,笑起來鼓鼓的,誘得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