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僵靈

  因為墨儒晟受了傷,半死不活的,花凝珠只瞧著這模樣,恐怕也去不了旁的地方,便徑直前往蜀中。

  墨家的名望,即便是在天宗,也是響噹噹的。

  花凝珠嘴上叼著根狗尾巴草,背對墨儒晟,擠在大黑馬上,晃悠著二郎腿。自然,她是沒瞅見大黑馬喘著粗氣,恨恨地朝她瞪白眼:「既姓墨,那你有墨家藍金腰牌嗎?據說是當年墨家主用在極北尋得的極品藍晶石鍛煉而成,價值連城不說,世間僅有一塊。」

  墨儒晟忽然沉默了。

  既然是如此寶貝,怎麼到得了他的手上?既然明明知道,又何必唐突來問?墨儒晟被傷到了自尊心,咬著唇,原本就慘白的臉更慘白了。

  但是花凝珠粗心到底了,她嘿嘿一頓傻笑,拿墨儒晟的傷說事:「這回差事沒辦成,還拖了個殘軀回去,恐怕又少不得一頓鞭子,說到底,不過是個養子,肯定不會像親生兒子那般疼愛。」

  墨儒晟苦笑,他本想辯解一二,但花凝珠又開始了對妖宗七獸之首狐幺幺家的公子哥柏雲的讚歎。比如長相那個俊俏,皮膚那個水靈,同樣是打一場架,人家那形象維持得照舊是個美男,但就這份美艷姿容,花凝珠斷言誰都受不住他幾番糾糾纏纏……墨儒晟的苦笑終於變成一道僵硬的圓弧掛在慘白的臉上。

  花凝珠發出一頓哈哈哈狂笑。平常待在蓮霧嶼至少還有一頭不懂風情的海龍管著,如今倒好,徹底暴露了不是善茬的本性。她完全無視墨儒晟滿臉黑線,繼續發出一連串靈魂拷問:「那你居然姓墨?莫非是墨家的私生子?墨家主娶了個兇悍的夫人還擔著個悍妒的名聲,在九州,可是人盡皆知,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肯將這樁醜事昭告天下……不可能!斷不可能。我知道了,必然是你喬裝氣派,誆騙我來著!」

  墨儒晟啞然,不等他竭力否認,花凝珠咂咂砸,連一串的感嘆世風日下,同情道:「沒有想到,你也是個可憐人。」不顧墨儒晟語噎,婉婉道:「那你倒說說,你那可憐的娘親如何了?必然看你出人頭地,分外欣慰是不是?我看,也得有個淵源,方能讓墨家主蒙過了墨夫人,才讓你得了一個姓氏。依照我說,姓『墨』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不值得你忍氣吞聲!」

  「我是個孤兒。」墨儒晟淡淡道,落寞且瘦弱的背影,在馬蹄踏過的一路灰塵里,投出拖延的黑影:「十歲時,我便是中階修行士了,恐怕因此,家主才會收我為養子吧。」

  這番跌宕悲慘的身世,如今聽他說來十分輕描淡寫,花凝珠悲憫起來:「十年至今,尚未步入大修行界,估摸也過得不盡如人意吧?」

  墨儒城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一路行程,多半都野外露宿。

  無奈九州的冬天十分漫長而且寒冷,篝火燒熏,食物的香氣在剎那撲騰起來的火光中,縈繞不散,然而香撲撲的野味遞到花凝珠的手上時,突然不香了,她壓低了聲音,被風吹得沙啞的嗓音,在黑夜裡顯得十分鬼魅:「我很小的時候,聽過一個故事,就發生在蜀中,不知你是否知道?」

  墨儒晟盯著花凝珠,只見她突然猥瑣地湊過來,整張臉都被火光照得透亮:「曾經,有一個釀酒的人家,多年無子,後繼無人,男人整日哀嘆天道不公,性子也越發暴怒,酒也釀不好了。女人就去當地土廟禱告,求上天能賜一兒半女。」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手上半隻微焦的野兔腿上,道:「後來一日雨天,這家的男人果然抱回了一個女娃。但,也是從那日起,男人的表現更加奇怪了,甚至有一天喝著酒,竟然把自己的手指當成下酒菜生吞了……鎮上的人都說這個女娃是邪祟,應該沉湖。」

  見墨儒晟聽得十分冷靜,花凝珠繼續道:「沒等兩日,這女娃真的就被丟湖裡去了。」故意拖長了語調,兩眼充滿期待地看著只抽了兩下眉毛的墨儒晟,見他依舊毫無反應,沒趣地繼續說道:「你猜怎麼著,這個女娃不僅沒被淹死,還自己爬上了岸……」她白皙的雙手,突然從斗篷中迅速伸出來,聲音尖銳:「就像這樣……」

  墨儒晟眼疾手快,一把扣住花凝珠的兩手,徹徹底底地皺起眉頭。

  巨大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太像那個剛從湖水中爬出來披頭散髮的女娃娃。

  花凝珠尷尬了,訕訕地抽回手,囁嚅:「無聊。」

  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從墨儒晟的唇角劃過,突止於一聲又一聲非常清晰但間斷的「嘎吱嘎吱」聲里,在幽寂的黑夜中,發出噬人心骨的寒氣。

  兩人相視,默契噤聲,循著聲音,走到一處。

  腳下潮濕的青苔,發出輕微逼迫的霉腐味,身側是蒼天仰止的大樹,茂密遮天。風行此處,都靜止不動。

  就在一處極為黑暗處,隱約有一小坨暗影,它已經察覺了身後的動靜,迅速轉過身。

  面容枯老,五官皺成團,目光極為兇狠。

  他貪婪地瞪著面面相覷的兩人,忽然咧嘴笑,鮮血從它雪白尖長的牙齒縫裡,一路滴落在地。濃烈的血腥味道,瞬間從他身後彌散開來。

  他緩緩挺直了腰,略微佝僂,雙爪尖甲,形體同人,發出「嗚嗚吱吱」的聲音。顯然,他對被打擾這個事,十分不滿。

  「半妖?」墨儒晟迅速從身後抽出長劍,道。

  花凝珠退了一步,準備袖手旁觀。可是說的話分明有些煽風點火:「鼠妖?狸子妖?尖嘴猴腮,長得竟叫人分不清楚。月黑風高的,你們就跑出來害人性命,難道妖宗主也不管管,竟放任你們在這裡禍害,敗壞他的名聲!咂咂,也不知道是哪家可憐的,怎麼被你逮著了,然後還被拖來這裡放血……」

  說話間,那個被「喝乾血」,原本早已經「認命」的「可憐人」,忽然自己一陣混顫。顫巍巍地掙扎著居然自己爬起來,站直了。渾身血淋淋,半張臉上似乎殘存了一絲不明所以的笑意。

  花凝珠剎時語噎,倒吸了一口涼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半妖,向身側的屍骨投去一抹憐愛的目光。她猛然驚嘆,自己真是少見多怪,沒有見過世面,道:「我說,你見過這樣死而復生的嗎?」

  墨儒晟:「我忽然想起了蜀中最近發生的一些怪事。」

  連日來,蜀中義莊收容了不少屍體,都是些無親無故、突發橫死卻無人安葬的,只能寄放義莊等著官府統一埋葬。原本這些人都死透透的,竟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數日後接連流竄在街頭,見人就撲咬,怨氣甚足。墨家出面清理過幾次,才漸漸消了蹤跡,但這源頭始終沒有查出。

  花凝珠:「今天可不巧了,活生生地在你我的眼皮底下,這禍害居然就有這個本事。」頓了頓,嘆氣:「看來你得留個活口。」

  墨儒晟聽出了這調調里的幾分戲謔,半妖似乎也聽懂了,他齜牙咧嘴地展示著自己白花花的尖牙,拉著同伴叫囂著衝過來。毫無含金量的撲騰過來攻擊,又被花凝珠好一番嫌棄。

  自打魂界設立,人妖兩族紛紛修行,這修行道簡直亂了套。凡是受了點撥,通了五骨,尤其是妖族,其形趨向於人,但又奈何修階過低,紛紛修了個半人半妖,奇形怪狀,獸性未退,難以馴服,打鬥中又只會蠻力,偏偏力大驚人,吸收天地靈氣的時候毫無節制,只論蠻力實難制服。

  當然,半妖,是最下等的修行者,向來人人喊打。挨揍自是家常,他們便只能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性子也是怯懦的,像這般齜牙咧嘴、囂張妄為的畢竟少數。

  解決了便是!

  墨儒晟傷還未愈,起先以為三兩下便能解決了它們,但卻被它們十分默契地圍毆,拳打腳踢,毫無套路,反倒被弄得束手束腳、哭笑不得。

  幾番回合下來,半妖自知不是對手,漸有服軟的架勢。反而是那個活過來的「屍物」叫囂著不依不饒。

  墨儒城想著得留下他們性命,一直沒落狠手,但被如此蠻狠無理的對待,顯然動了氣,催動念力,雪陣翻騰,要給他們一些教訓。

  到底是低階修士,這兩個一見這架勢,立馬認慫。

  半妖拔腿想逃,卻被風雪原地圈牢,整張臉在雪陣風攪之下,扭曲得像團亂麻,而另一具更誇張,整個身體彷彿骨肉脫離,一團隱約的綠色條狀物在他的身體里掙扎,越劇烈,屍物越痛苦。

  花凝珠幽幽道:「竟是『僵靈蟲』?此蟲可以寄生在任何活體之上,蠶食靈體,最後附註其上,修鍊成型。最可怕的是被寄生者毫無感覺,逐漸失去靈識,即使死去,此蟲依然可以存活,直至尋找到其他寄體。」

  墨儒晟:「數年前,魂主寧竺曾經毀掉一個蟲谷,便是此蟲的老巢了,按理說應該已經絕跡才對,如今竟然重現九州!這個半妖是怎麼弄到的?」他不再猶豫,手起刀落,將屍物一劈兩半,僵靈蟲也被攔腰截斷。

  半妖自顧不暇,嚇了半死,在風中使出全力,奮力從懷中掏出一把閃亮亮的金錠子,雙手託過頭頂求饒。

  「喲!」花凝珠登時兩眼放光,示意墨儒晟趕緊收起念力。

  半妖從半空重重摔到地上,懷中又跳出好幾大塊金子。他十分怯懦,顧不上肉疼,忙不迭地將它們盡數推到花凝珠面前,堆滿老褶的臉上揚起令人作嘔的諂媚。

  墨儒晟不為所動:「說,哪來的僵靈蟲!」

  花凝珠一邊悉數將金錠子全部揣入懷中,一邊隨聲附和:「就是,快說!」

  半妖哭喪個臉,眼睜睜地看著花凝珠收了金子,一邊惡狠狠地威脅他:「要是再不說,就和它一樣,一劈兩段!」說著,花凝珠一掌劈風,彷彿已經將半妖砍斷當場。

  半妖修行太淺,不會說話,只能一番比劃。先畫了個大山,再畫了個大波紋,還畫了很多奇形怪狀的小符號,他連指帶戳,在一頭霧水的墨儒晟和花凝珠面前,誠懇地表達他是如何得到了這個僵靈蟲。

  縱然他目光炯炯,期待地盯著面前的兩人,但墨儒晟的長劍依舊擱在了他的脖子上。半妖噗通跪下了,聲淚俱下,求情討饒,奈何實在面相極丑,激不起人半分同情。墨儒晟道:「不如你帶我們去,要是耍滑頭,我現在就殺了你!」

  半妖彷彿聽到了比死還可怕的事,更加拚命的磕頭求饒,但見墨儒晟絲毫不為所動,咬牙閉眼,視死如歸般沖向長劍,一刀割喉,濺血長弧,一命嗚呼。

  花凝珠嘆:「寧死不從?必然是個極為可怕的地方。」

  墨儒晟無奈:「不過恐嚇了他一二,居然求死。」

  「看來,僵靈蟲重歸於世了!」

  「若不搗毀,恐怕生靈塗炭。」墨儒晟老氣橫秋:「得回去稟告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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