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無可救藥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他只覺得渾身冰冷。心底竄起一股莫名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但很快就被他壓下去了。
他不像莫許,他很少會被感性左右,無論什麼時候,理智總會佔上風。
背叛了,就是這樣,無論出於什麼原因,無論這之間有什麼迫不得已,他們是對手,是敵人,明白了這一點就夠了,沒什麼好深究的,沒什麼好不甘的。
可是,當因惱怒和驚訝沸騰的大腦冷卻下來,堆砌在心臟的灰燼塵埃被時間吹散,余留下的空間,仍有著小小的,卻不可忽視的,遺憾。
但他是個冷靜自持的人,在短暫的情緒波動后,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躺在治療室里的男人,這一切背後真相的唯一證人,他們最後的籌碼,只要人沒死,他們就沒有輸。
心緒慌亂起來,當時他什麼也不懂,她說什麼就是什麼,若是在治療過程中被動了手腳,那他們就真的全盤皆輸。
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好在開門的瞬間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可晨光下的景象,男人平安無事的躺在病床上,注射器里的血液平緩的滴下,沒有人動過,和他們剛出去的時候沒什麼兩樣。
懷著忐忑的心情,他慢慢走近,伸出手指在他鼻下試探鼻息。溫熱的呼吸落在他的手指上,彷彿一隻手安撫了他怦怦直跳的心臟。
一陣暈眩襲來,他後退幾步,撞上了身後的桌子,桌上的瓶瓶罐罐隨著這一撞擊抖了幾下,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朝陽溫和的柔光只刺得他睜不開眼。
煩躁。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喧鬧聲,聽上去有不少人。譚易寒的思緒停頓了一下,猜想著這個聲音的來源。
接著,他慢吞吞的走出門,沒有什麼情緒波動,眸光依舊古井無波。
可剛踏出房門,他第一時間注意到的,是那兩具躺在地上,喉嚨處一道深深的划痕,鮮血淋漓的屍體。
思緒突然被拉回深淵。
————
三十分鐘前。
「兩個人的話,我們需要分工,逐個擊破。」譚易寒一邊說著,一邊環視著走廊的構架,最終看向了屋頂那漆黑狹小的空間。
莫許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說:「我可以上去。」
但譚易寒沒有立即回答,依舊打量著四周的景象,目光落在走廊門口的地板上,落在拐角四周的雜物堆上,最後落在後面的兩人身上。
他咬著唇,臉色突然變得蒼白起來,眉頭擰巴成一塊,眼神不斷閃躲,看上去心慌極了。
但他知道,時間不等人,拖得越久,成功率越低。
在眾人焦急的目光下,他咽了口唾沫,盡量用平鋪直敘的語氣開口,至少顯得不那麼別有深意。
「你們兩個,埋伏在兩邊的拐角,莫許,你上去——」他指了指上面的空間,「走廊落腳的空間不多,他們大概率是一前一後,你們包圍前面一個,莫許,後面一個交給你。如果出現意外,我會過來幫忙,如果沒有,我會控制好林凡生的行動路線,絕對不能讓他們任何一個人逃了……」
「當然。」
眾人迅速走到了各自安排好的位置,蓄勢待發。
唯有莫許目測著屋頂的距離和承重量,正考慮如何上去時,譚易寒偷偷拉住了他。
「聽著,莫許。」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壓低了聲音,「計劃很可能有變,需要你隨機應變,如果那兩個人失敗了——」他快速回頭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敵人就只能由你來對付了。」
莫許愣愣的看著他,眨巴眨巴眼睛,被他突如其來的一番話弄得不明所以。
「我,我只是覺得……這樣更保險一些……」感受到了莫許疑惑的視線,譚易寒心虛的低下頭,「如,如果,你知道,如果對手是百權會,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對吧?做好最壞的打算……我希望你有準備,如果變成二對二的話,你……有把握吧?」
他慌亂的解釋著,前言不搭后語。他知道,如果莫許察覺到他真正的意圖,是絕不會同意這個計劃的。
好在,神經大條的莫許並沒有理解這番話真正的含義,他肯定的點點頭,說:「二對二我沒問題,倒是你……」
莫許記得,沈柚在那三個月給出的什惡羅各個成員綜合能力的報告里,雖然譚易寒的應變力和決斷力一騎絕塵,但體力和格鬥技術卻只是中上水平。
但譚易寒似乎信心十足,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放心吧,我有把握。」
聞言,莫許也只能點頭,向一旁的雜物堆衝去,借著腳下的基底,足跟一蹬,輕鬆摸到了屋頂的石板,接著找准承重點,向上撐起身體,十分輕盈,手腳利落的進入了那片黑暗的空間。
見莫許絲毫沒有起疑心,譚易寒這才鬆了口氣。他轉過身,正準備去自己所處的地方待命,卻直直的撞見了女法醫清冷的目光。
平靜,淡然,卻深不可測。
她站在治療室門口,一動不動的凝視著他,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一時間,譚易寒覺得自己的陰暗的心思被看透了,骯髒的秘密被扯到了陽光下,難看至極。
「你……待在治療室里,好好照顧他,別……發出聲音。」他盡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道,可極度的心虛依舊捏緊了他的咽喉,發出的聲音不受控制的顫抖。
他躲閃著她的目光,在她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隱蔽的角落,腳步如此沉重,彷彿踏在他自己的心上。
接著,關門聲響起,譚易寒看過去,門邊已經沒有了她的身影。
他感到一絲慶幸。
而慶幸下,是無可估量的,無以復加的,源源不斷從心底湧出的罪惡和羞恥。
————
雖然這兩個人的死不是原先說好了的計劃,卻是他心裡真正的計劃。
他清楚,他們來到這時沒有時間清理痕迹,憑敵人敏銳的觀察力絕對會第一時間察覺他們的存在,所以,僅憑偷襲,制服敵人的幾率小的可憐。
說得好聽點,莫許是第二層保險。說得難聽點,前面兩個人就是吸引敵人注意力的棄子。
註定要交出性命。
他明白自己的行為有多麼狠毒,多麼虛偽,令人髮指,令人作嘔。
可是,復仇的機會近在眼前,他無法眼睜睜的看著它從手裡溜走。
即使要有犧牲,即使要用這樣不堪的方式……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他放棄不了,他做不到。
因為他的自私,他的冷酷,他的無可救藥,兩條人命斷送在他手中。
只有他一人心知肚明。
啊,對了,還有她……
心臟彷彿被捏緊了,疼痛,窒息,冰冷淹沒了他的鼻腔,壓迫著他的脈搏,眩暈感再次襲來,他無法動彈,無法呼救。
早已陷入污穢的沼澤。
指甲掐進了肉里,彷彿這樣才能不讓理智墜入黑暗。他低著頭,靠在牆壁上,高大的身影在這一刻看上去卻像紙一般弱不禁風,俊秀的臉上痛苦的扭曲,心臟抽痛,彷彿要順著血管,將這份痛楚傳遞到四肢百骸。
他自嘲的笑了笑。
自作自受。
無論殺人的罪孽有多麼沉重,但這是他的選擇,就應該讓他獨自承擔。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不敢將這個原本的計劃告訴任何人,就算是莫許,或者,姚平安……
就算是現在,也不敢。
他突然想到了沈柚。
如果是她,如果是她的話,應該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吧。畢竟她也曾經,殺了人……
他不再去看那冰冷的屍體,可刺鼻的血腥味卻不肯輕易的放過他,無時無刻竄入他的鼻腔,刺激著他的神經,彷彿在提醒著他。
人是你殺的。
你,是殺人兇手。
胃裡翻江倒海,他死死的咬住嘴唇,趔趔趄趄的邁出慌亂的腳步,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轉過拐角,也正是這個時候,他看見了。
陽光下,他們的笑臉。
他停住腳步,呆立在原地,一一掃過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還活著。
他們還活著。
腦袋轟鳴一片,四周的廢墟,屍體,血跡,彷彿在這一刻人間蒸發。
他應該感到喜悅,感到慶幸,就算不像莫許一樣喜極而泣,也應該,有一瞬間,會紅了眼眶。
因為這是他三十分鐘前做夢也想看見的情景。
至少他是這樣想的。
至少……他應該,是這樣想的。
應該是這樣的,本來就是這樣的……
他慌亂的想從心臟擠壓出一絲歡喜,一絲夷愉,想從淚腺擠壓出一絲感動,一絲欣慰。
可什麼也沒有。
麻木的心臟像是萎靡的海綿,乾涸的淚腺彷彿枯竭的泉眼。
平靜的水面沒有一絲漣漪,就算落入一顆石子,也只會被吞噬,沉入水底,無聲無息。
宛如一灘死水。
他冷眼看著這一幕,彷彿一個局外人,無悲無喜,無殤無悅。
只有在他忽視的地方,他冷落的地方,暗潮湧動的嫉妒正紮根於陰暗瘋狂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