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光

  「求你按你的慈愛憐惜我。按照你豐盛的慈悲塗沫我的過犯。求你將我的過犯洗滌凈盡,並潔除我的罪孽——」

  林啟生眯著眼,感到燥熱無比。

  他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手裡的禱告詞上,但陽光從他身旁的窗戶照射過來,潔白的紙張上反射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忽然開始想念陰暗涼爽的地下室。

  「神啊,求你為我造清潔的心;使我裡面有重新正直的靈——」

  但這是不行的,至少在這裡是不被允許的。

  他在心中向自己強調,努力將瑣事拋之腦後。至少現在,他也應該摒除雜念。

  「神所要的是一個破碎的心靈:神啊,憂傷和痛悔的心靈,你必不輕看——」

  然而紙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令人煩亂的蚊蟲,耳邊響起的禱告像擾人清靜的蟬鳴。

  他有些懊惱。

  「求主聽我這自卑的祈求,靠我主耶穌基督的名。阿門。」

  當眼前浮現出少年羸弱的面容時,他明白今天是無法繼續了。

  他如釋重負的合上了書,起身往教堂外走去。

  剛轉過身,一個面容老態,氣質安和的中年男人向他迎面走來,後面跟著一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看上去應該是什麼名門望族的富家子弟。

  林啟生認出了領頭的中年男人,是教堂的牧師。

  「今天也來禱告嗎,慕道友?」牧師看向他。

  林啟生笑著頷首。

  他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來到這裡了,連牧師都認得他了嗎?這樣想著,他感覺壓在心上的大石輕了一些。

  當然,這是他應該做的,只要弟弟能早日康復,就算讓他永遠做耶穌基督的信徒,就算讓他每天都來禱告……

  「耶穌愛你!」

  當林啟生推開教堂的門,一股熱浪襲來,刺眼的陽光逼得他抬手護住眼睛,他朝前走去,感覺自己的后脖頸被烤得熾熱。

  「還是地下室里好啊……」他自言自語道。

  即使是在聖潔的天界,也有墮落的明亮之星。

  在每個繁華的城市裡,也總有見不得光的地方。

  在這裡,有昏暗的燈光掩蓋角落的秘密,有惡臭的污水洗滌人性的罪孽。

  在這裡,總會聽見孩子們惡作劇后的鬨笑聲,男人們吵架時的咒罵聲,女人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閑聊聲。

  在這裡,只要能生存,一切都是能被寬恕的。

  林啟生走過混亂不堪的街道,熟練的將那扇破木門盡量小聲的推開。

  裡面是一間狹小的前廳,被一個破舊的吧台佔了幾乎一半的空間,左邊留出的過道有時也會被一些雜物堵得水泄不通。地上沒有地板磚,黑糊糊的,走過的時候鞋底總像是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一樣。

  林啟生不安的走向吧台,坐在那裡的是一個衣著暴露的女子,她油膩膩的頭髮散在肩頭,正用筆戳著桌面發獃,手上系著的鈴鐺隨著她的動作響著清脆的聲音。

  「那個……秦小姐。」他支支吾吾的。

  女子漫不經心的抬頭看他,似乎已經預料到了他的來意,這讓林啟生更加躊躇。

  雖然有了前兩次的經歷,但他還是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叫我秦有月。」女子先開了口,用不滿的語氣打斷他,邊說著,邊從抽屜里掏出一個封面已經剝落的本子,「三個月的了對吧?」

  林啟生紅了臉,低頭看著斑駁的吧台桌面。

  這個吧台也有不少年頭了,似乎是樓上的酒吧丟棄的,部分外面的塑膠都已脫落,露出了裡面的木頭,看起來有些滑稽。

  「很抱歉……」

  「行了行了,真當你們那屋子有人要租啊。」秦有月在本子上潦草的畫了幾筆,便將它扔在了角落裡,「我叫秦有月,不叫秦小姐,記住沒有?」

  她有些無奈,像是在重複一句不知說過了多少次的話。

  林啟生應當表示感謝的,但他沒有說話,只是匆匆的擠過身旁的過道,在盡頭處一拐,不見了。

  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秦有月撇撇嘴,咕噥著:「笨蛋……」

  都兩年了,還整天一個小姐一個抱歉的。

  兩年前,林啟生剛帶著他弟弟住下來時,還是個謙遜親和的小夥子。

  樂於助人,態度謙和,是個不錯的年輕人。這是鄰里街坊對他的統一印象。

  那時的他每天除了照顧他那體弱多病的弟弟,還會時不時來找她閑聊,幫她換燈泡,通水管。她有時會留他在家裡吃飯,還會想著給他弟弟留一份飯菜。

  兩人的關係雖然算不上多親密,但也絕不是現在這樣生疏的模樣。

  若要說是變故,算起來也就發生在三個月前吧。

  那天很突然,他似乎是照常出門給他弟弟買葯,但卻回來晚了,而且整個人像丟了魂一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整天也沒出來。

  此後的幾天里,即使有人找他幫忙,他也總是用「很忙」這個理由搪塞過去。

  不過他看上去的確很忙,每天都是早出晚歸的,臉色憔悴得不成樣子,像是大病了一場一樣,就連房租也開始拖欠了。

  也就是那時,他將來自周圍的關心和問候拒之千里之外,將自己囚禁在十三平米的地下室里,不見光。

  至於他的弟弟,聽說後來病重了,便躺在家裡,再沒出門見人。

  雖然這只是那些旁觀者所知道的故事,但對林啟生本人來說也大同小異。

  當他關上房門,拉上門栓,推了幾下確認結實后才長舒了一口氣。

  這就是做賊心虛嗎?

  他面對著牆壁,低著頭,布滿紅血絲的眼中泛起淚花。

  但他不能哭,至少現在不行。

  他緊緊的捏著手中的書,手背上爆出根根青筋,他咬破了嘴唇,硬生生將眼淚逼了回去。

  「哥哥?」

  身後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

  他慌忙鬆了緊繃著的身體,閉閉眼,快速調整好情緒,等眼底最後一絲濕潤消退後才敢轉身。

  少年坐在房間里唯一的木桌前,手裡拿著筆,歪著頭看他。那張蒼白得病態的臉上有些疑慮。

  林啟生裝作沒事人一樣的將手中的書遞給了他,順手拉來一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教堂的人借給我的,你或許會感興趣……在寫日記嗎?」

  「嗯。」

  少年接過書,看了他一眼,明顯是察覺到了什麼,但沒有追問。他將目光移到了那本《聖經新約》上,封面雖然已經皺了,但他仍細細撫摸著,如視珍寶般。

  這樣的神情在少年的臉上經常出現。因為隨時都可能失去,所以他總是珍視身邊的一切。無論是一支漏墨的筆,一本殘缺的日記,還是一張揉皺的信封。只要是能記錄存在的東西,對他而言都意義非凡。

  「我可以今天晚上讀完,明天就可以還回去。」少年的聲音很平和,像春水流過岸邊一樣無瀾。

  或許是久日不見陽光,又或許是終日病魔纏身的緣故,他的皮膚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長期營養不良的身體略微瘦弱,相比起來,身上的那件白衣就顯得十分寬大。他的眼睛近看時會泛著暗紅色,就像白雪裡滴下的血液,格外迷人。

  他真的很乾凈,從各個方面來說都是這樣。就像墜入凡塵的天使,即使在這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也掩蓋不住他的光。

  「如果還有時間的話,我可以摘抄一些在日記本上,證明我看過——」

  少年看著新書興奮的款款而談。

  然而林啟生只是木訥的盯著脫皮的牆壁,雙眼無神,注意力開始遊離。

  葯快要沒了,今天得去找那群傢伙換藥。

  夏天到了,屋子裡更加潮濕了,得想辦法通風。

  欠下的房租怎麼辦呢?得快點搞到錢啊……

  在這狹窄的空間里,幽暗的燈光、發黃的牆面、簡陋的傢具,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無時無刻不在壓迫著他。

  「要是有光就好了……」

  「什麼?」

  林啟生有些猝不及防,他回過神來看向少年,可少年卻盯著懸挂在天花板上昏暗的燈泡。

  是啊,整天住在終日不見陽光的地下室,誰都會厭煩的吧……

  他愧疚不已。

  「如果你想出門,我可以陪你……」

  「不是。」少年搖搖頭,神情落寞。

  他的視線再次移到那本書上,此時書翻開的那頁正畫著一張插圖——一個人跪在地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低著頭看著地面。

  林啟生看看他,又看看那本書,被搞糊塗了。

  「有了光,才會看得更清楚吧,無論什麼時候……」

  氣氛在一時間凝固了。

  頭頂撒下橘黃色的光,將兩人單薄的影子投在地上。

  林啟生感覺一股苦澀滿上了喉嚨。

  「我會努力……」他用堅定的聲音承諾著,像是對少年,也像是對他自己,「總有一天,我們會有一間真正的住所,在那裡可以看見約幸的日出和日落,晚上還會有星星,有月亮,可能還會看見流星!可以許願……」

  他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

  他知道這一切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有多麼異想天開。

  可即使如此,他仍不忍心切斷懵懂的少年對世界的幻想。

  就像少年說的,只要有光……

  少年抬頭看他,嘴角有著虛浮的笑意。

  那個時候的林啟生並不明白這個笑容的意義。

  可能是期待,欣喜,又或許是悲嘆,嘲諷……

  「謝謝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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