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劍鋒旖旎
三月來,宮中相安無事。
秦王有時問起皓兒為何沒有出宮尋劍,我與皓兒的口徑一致,就說天劍的下落已有眉目,不久便將天劍獻給秦王。
距尋劍期限只剩半個月,皓兒帶著二十餘名侍衛出宮。
嬴蛟定會派人追蹤,意圖半路攔截,得來全不費工夫,於是,無情讓無淚暗中保護皓兒,自己則告假回鄉,實則前往洛邑哀王衣冠冢掘取天劍。之後,他秘密回咸陽,藏好天劍。
距最後期限還有三日的時候,皓兒回宮。隨後,嬴蛟和嬴戰也相繼回宮,皆是垂頭喪氣。眼見皓兒也是毫無所獲,嬴蛟臉上的戾氣有所減退。
皓兒並不擔心,因為之前已經與師父商量好這個計策。
他出宮假意尋劍,只為引開嬴蛟和嬴戰,好讓無情順利地前往洛邑取劍。那幾日里,皓兒遭遇嬴蛟突襲五六次,侍衛傷亡頗重,若非無淚出手,只怕他早已死於嬴蛟之手。
此次皓兒單獨出宮歷練,所習劍術終於派上用場,震懾了隨行侍衛,樹立了威信。回宮之後,關於皓兒武藝高強的傳言在侍衛中廣為流傳。
三位王子一無所獲,秦王有所風聞,甚為失望。
諸臣行禮后,三位王子各表追查天劍下落的經過,嬴蛟說得口沫橫飛、異彩紛呈。嬴戰三言兩語便總結了此次尋劍經過,頗有慚愧之意。
廣袖一盪,皓兒恭敬道:「父王,兒臣不辱使命,已尋得天劍。」
眾人一驚,抽氣聲此起彼伏。嬴蛟與嬴戰不敢置信,蒙王后與蒙天羽瞪圓了眼睛,丞相與公孫玄亦感驚訝。
秦王急切地問:「皓兒果真尋得天劍?天劍現下何處?」
「父王,天劍便在這奏疏房內。」皓兒的王子風範愈發與趙慕相像,溫雅行雲,神采翩然,「兒臣沒有事先稟報,只因擔心被人半路攔截,這才出此下策,還請父王恕罪。」
「不打緊,不打緊,天劍就在奏疏房內?何處?」
「父王稍等片刻。」
皓兒走向殿外,與侍衛低語片刻,緊接著,數名侍衛人疊人,從房樑上取下一方鐵盒,遞給皓兒。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方鐵盒,尤其是嬴蛟,眼如猛獸,極欲撲來。
皓兒打開鐵盒,取出天劍。秦王起身趕來,接過天劍,凝視著,驚喜的神色一覽無餘。
「父王,此乃天劍,絕無虛假。」皓兒沉聲道,不驕不躁。
「好劍!好劍!」秦王連聲讚歎,劍身緩緩出鞘,尖銳的輕響刺人耳鼓。
「父王,世上無人見過真正的天劍,如何斷定這就是天劍?」嬴蛟不甘道。
「相傳天劍劍柄上雕有龍首,此劍若有龍首,便是天劍。」丞相道。
「王上,據下臣所知,天劍鑲有一枚世間珍稀的墨玉。」公孫玄道。
秦王高舉天劍,目光閃耀,儼然天下霸主,「此劍有龍首墨玉,必定是天劍,沒錯,就是天劍。」
嬴戰質疑道:「為何劍身毫無光澤與殺氣?」
公孫玄道:「天劍並非尋常人可以駕馭,劍術高超者,可令天劍重煥光澤,人劍合一,恢復原本的劍氣與殺氣,所向披靡,號令天下。」
秦王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天劍,「那這樣的人,哪裡找?」
丞相道:「可召集精通劍術之人來試劍,王上,天劍乃王子皓所尋獲,應該冊立王子皓為儲君。」
秦王回神,正色道:「不錯,寡人決定冊立王子皓為太子,擇日舉行冊封大典。」
我跪地叩謝,皓兒亦叩謝道:「兒臣謝父王恩典。」
房中諸人,神色各異,有咬牙憤然的,也有淡然處之的,更有微笑徐徐的。
五日後,冊立大典如期舉行。
王子皓,身穿墨色長袍,麒麟紋飾,玉簪高冠,漆眸如星,面如美玉,神采飛揚,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蒙王後端坐在秦王左側,身體僵硬,眉目間晦澀不明。
在皓兒的冊封大典上,我自然也要隆重裝扮,一襲杏色對鳳紋錦長袍,三千青絲綰髻,玉簪橫插,雙眸淺畫,唇色染紅。平時我都是淡淡勻妝,乍然如此穠麗美艷,引得金殿上眾臣偷偷瞟來窺視的目光,更惹得秦王頻頻望向我,目光深熱。
嬴蛟、蒙王后、蒙天羽,猶自不甘、憤恨,卻也無可奈何。
我坐在秦王右側,嬴皓站在我前側,身姿挺直如松。
丞相手執詔書,念著文雅的頌文,一字字,一句句,清晰入耳,昭示天地與秦國萬民,嬴皓,便是秦國未來的國君。
我輕輕地笑了,我們母子倆,在秦王宮的地位得到進一步提升。
皓兒看了我一眼,會心一笑。
公孫玄的目光無意中拂過來,也含著些微笑意。
有人笑,便有人恨。
比如嬴蛟,比如蒙王后,比如蒙天羽。
皓兒受封的同時,丞相亦昭告天地,嬴蛟封地為北地郡,嬴戰為隴西郡,不日離宮前往封地。
秦王如此安排,可能是擔心嬴蛟和嬴戰心存不甘與怨恨,尤其是身為長子的嬴蛟會鬧事,為免皓兒遭到報復、受到傷害,秦王便讓二位王子離宮。
冊封大典之後,宮中侍衛與朝中武將聚集一處,圍觀天劍。
人人都想觀瞻天劍,甚至想握在手中耍幾招,過過癮。
這場切磋比試,由無情主持。秦王坐在北首,群臣站立於兩側,嬴蛟、蒙王后與蒙氏一族早早離去,沒心思理會這場由天劍帶來的盛會。
我坐在秦王左側,皓兒坐在右側,前方三面站滿了人,等候著出場耍劍。
侍臣李也高聲宣布開始,那些血氣方剛的侍衛興沖沖地上場耍劍,沒有幾招便灰溜溜地下去,因為,天劍並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劍光,始終暗淡無光。
二十餘名侍衛耍過,上來一位武將服色的年輕男子,英姿勃發,面孔瘦削,卻是劍眉朗目,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硬氣。他朝向秦王,抱拳道:「末將願一試。」
此人年紀不大,姿容不俗,頗有氣概,卻從未見過,究竟是誰?
「王將軍也來一試?好好好,王將軍儘力而為。」秦王笑道。
「王上,這位王將軍,何許人也?」我問。
「他就是駐守北疆五年的王鑒將軍,前些天剛回來。」秦王握著我的手,輕輕揉著。
「哦,原來是王鑒將軍。」
我話音方落,王鑒手持天劍,橫掃千軍,劍身帶起的風冷厲得就像北疆莽莽的漠風。
此人身手不錯,所習劍術皆是沙場作戰所慣用的招數,而非皓兒所習的「灰飛煙滅」那般迅捷而霸道,卻也殺氣凜凜、虎虎生威。
三十招之後,天劍依舊毫無光澤,王鑒氣餒,不好意思再耍下去,收勢交出天劍,向無情抱拳後下場。
「父王,母親,王鑒將軍武藝不錯。」皓兒忽然說了一句。
「王將軍確是國之棟樑,皓兒,日後你為國君,定要好好用他。」秦王囑咐道。
「王上春秋鼎盛,皓兒為君,早著呢。」我緩緩抽出手,撫了一下鬢邊的亂髮。
無情就在不遠處,我不願他看見我與秦王這般親熱,不願他內心孤苦。
場上耍著劍,風聲呼呼,我偶爾聽見一兩聲咳嗽,心下一沉,莫非無情受寒了?何時受寒的?這幾日忙於皓兒冊封大典的事,我無暇注意他,倒忽略他了。
在此等場合,無情從未看過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有所避忌,不想讓人起疑。
一個接一個地耍劍,那天劍卻毫無動靜,秦王與群臣等得不耐煩,有點兒意興闌珊的意味了。
秦王突然喚了一聲「夜梟」,無情走過來,「王上有何吩咐?」
「你劍術高超,為何不試一試?」秦王問道。
「王上,下臣身子不適,感染風寒,只怕令王上失望。」無情垂首婉辭道。
「風寒並非大病,寡人覺得你是宮中劍術最高超的人,若你不試一下,多可惜。」秦王笑呵呵地勸道。
無情朗聲道:「如此,下臣一試。」
轉身之際,我看見無情蒼白的面色與無神的雙眼,心疼得縮成一團。
接過天劍,無情劍指蒼穹,春日陽光照在劍身,烏黑的劍身籠了一層淡淡的金光。眨眼間,一招「千山萬水」使出,狀若山脈橫來,宛若風生水起,劍勢迭出,劍風綿綿不絕。
眾人齊齊發出一聲驚嘆,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皓兒也用勁地拊掌,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秦王樂得合不攏嘴,「夜梟的劍術果然登峰造極,寡人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絕倫的劍術。」
群臣附和,亦紛紛鼓掌。
我微笑,心中如蜜。
那一招「千山萬水」,我知道是「灰飛煙滅」中的一招,接下來的招數,我從未見識過,卻也氣勢磅礴,與他一貫的霸道劍勢並無二致。莫非這是他所習的另一套劍術?為何我從未見過?
身形轉換輕捷如燕,劍勢卻重若千鈞,彷彿整個天地唯有他自己,唯有他手中的劍,又好像天地萬物都籠罩在他磅礴的劍陣之中,為他所掌控,只要他劍指一方,便能所向披靡。
劍招之霸,劍氣之霸,天下之霸,人劍合一,所有的人都要聽他的號令。
這天下,彷彿便是他的。
驚嘆聲此起彼伏,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無情,與他手中的天劍。
那柄天劍就像一條咆哮的飛龍,周身寒芒閃爍,銀光森寒,耀人眼目,與日光交相輝映,發出刺眼的劍芒。
我頓時驚覺,無情與天劍有緣,令天劍重煥光澤,殺氣縱橫。
「父王,母親,看,天劍的劍身閃爍著劍光。」皓兒興奮道。
「是啊,夜梟不愧是我秦劍術第一人,令天劍重煥光彩。」秦王喜不自禁地贊道。
「恭喜王上。」我目不轉睛地望著無情,開心道。
無情收住劍勢,高舉天劍,劍鋒直指天穹,劍尖鋒芒光轉,刺眼得很。
掌聲如潮,經久不絕。
秦王站起身,開懷大笑,揚聲道:「好好好,衛尉的劍術實在精妙,終於令天劍重煥光彩,李也,賞。」
李也應「諾」,無情緩步上前,歸還天劍,垂首叩謝。
秦王走到無情跟前,拍著他的肩,「衛尉,寡人給你一項重任,從今日始,你要保護天劍安然無虞,不能有絲毫閃失。」
無情抱拳道:「下臣竭盡所能保護天劍。」
這夜,我約無情在榮華殿碰面。
伺候秦王就寢,我在他的頭頂扎入一針,讓他做一個香艷的美夢,再刺入一針,令他昏睡到天亮。緊接著,我罩上黑色披風,從窗檯出去,趕往榮華殿。
沒料到的是,夜裡竟下起淅淅瀝瀝的細雨,待我到達榮華殿,披風已濕了大半。
春寒料峭,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穿過大殿,來到殿後庭苑,沒有無情的身影,又來到寢殿。只是一眼,我便心慌意亂。
昏黑的寢殿中,床榻上坐著一人,雙肘支在腿上,撐著頭,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快步走過去,剛摸上他的手臂,便立即縮回來。接著,我又摸摸他的臉頰、額頭,皆是燙得嚇人。
無情微微抬眸,無神地看著我,含混不清道:「你來了。」
「你受涼了,全身高熱,我送你回去。」我不該約他深夜來此,不該在他感染風寒的時候還讓他外出吹風,以致病情加重。
「不打緊,歇一下就好了,你別難過……」無情緩緩道,嗓音微弱。
「都是我不好,先前你病了,我都沒注意到,今夜又不讓你好好歇息……無情,是我不好。」我憐惜地撫著他的臉。
他想坐起身,我連忙阻止,讓他躺下來,「你好好歇著,我去打盆水來。」
無情拉住我的手,眼神無辜而虛弱,「別去……你陪著我便好。」
見他冷得發抖,我解下披風,脫靴躺在床上,合身抱著他,希望以此讓他感到一些溫暖,之後不久,他便會遍體出汗,這熱度估計就降下來了。
他一動不動地任我攬著,閉著眼,睫毛卷而長,很漂亮;他的唇輕抿著,沒有血色;他的臉堅毅而柔和,他的鼻息炙熱不暢,他的眉宇微微皺著,彷彿忍受著極大的病痛折磨。
這樣的男子,愛得毫無保留,任我予取予求,任我吩咐差遣,從不說一個「不」字,我亦應該全心對待他,心中不該再有別的男子。
我靜靜地望著他,將他的面容一點一滴地刻在腦中,此生再不會忘記。
聽著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慢慢地,我睡過去,卻不敢睡得太沉,擔心他高熱不退,擔心有人發現我們在此。
大約過了兩個多時辰,無情動了一下,我亦驚醒過來,連忙摸摸他的額頭和臉頰,還好,熱度退了一些,總算熬過來了。
「你怎麼還沒回去?」他抓住我的手,側對著我,眼睛清亮了些。
「你病著,我要看著你嘛。」
「天快亮了,你快快回去。」無情催促道,坐起身,順便也拉我起身。
「無妨,王上要到天亮才會醒來。」我靠在他胸前,「出了一身汗,是否清爽了許多?」
無情「嗯」了一聲,渾身僵硬,下一刻,他抬起我的下頜,吻下來,暴風驟雨似的席捲了我。
雨點急促,噼里啪啦;風勢狂烈,呼嘯聲聲。唇舌之間,濃情漫溢,纏綿入骨。
熱吻下滑,我解開他的長袍,卻被他按住。他推開我,臉上的激情慢慢轉淡,「雅漾,還是早些回去吧,以後的日子還長。」
我拿開他的手,自行解開衣裳,「若是再出一身汗,你一定好得更快。」
裸身呈現在眼前,無情面不改色,瞳孔卻是驟縮,慾念再起。我凝視著他,眼底眉梢含笑,褪下他的長袍,吻上他胸前的舊傷疤。
他一動不動地任我親吻,良久才推開我,撫著我的臉,情致深濃,「你待我如此,此生此世我已滿足,可是往後若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你我必定能夠攜手到老,無情,待皓兒登基為王,你我便離開咸陽,隱居世外,好不好?」
「好,我夢寐以求。」
無情驟然吻我,將我裹在身下,大掌撫遍我全身。
夜雨已停,寢殿中的繾綣深情剛剛開始,晚間春色亦迷人心醉。
暗夜之中,耳鬢廝磨,我沉醉於他炙熱如火的情愛中。恍惚之間,我彷彿看見陽光明媚、連綿起伏的草原,湛藍的天宇飄著朵朵雲絮,清風拂面,遍體舒暢。慢慢的,我好像變成一隻小鳥,振翅而飛,一種極致的快樂將我推上雲層的頂端。
緊接著,我從高空緩緩墜落,落在一人的懷抱——無情緊緊地抱著我,喘息不定。
我的雙手撫上他的背,手指所觸皆是汗濕一片。
他朝我一笑,溫柔地輕吻我的唇角,「果真又清爽許多,不愧是師父高足。」
我撲哧一笑,輕捏他鼻子,「何時變得油嘴滑舌了?」
無情的鼻尖碰著我的鼻尖,「與你在一起,我也變聰明了。」
「無情,你病了幾日?」
「許是取劍回來途中淋雨了,不小心受了風寒,回來數日一直沒有好好歇著,病情就沒有減輕。我會看大夫喝葯的,你無須為我擔心。」
我點頭一笑,「無情,總是這樣偷偷摸摸,你會不會怪我?」
他搖頭,攬我起身,眼中皆是憐惜與眷戀,「若有一日,你我可以隱居世外,現在再如何艱難,又算得了什麼?」
我微微一笑,「好,待大勢落定,我便與你離開咸陽。」
皓兒冊封為太子之後,嬴蛟立即離宮前往封地,嬴戰尚未成親,我向秦王提議為他賜婚,操辦婚事後再讓他前往封地。
我一直在想,嬴蛟坐上太子之位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卻未料到中途殺出皓兒,太子之位被人強佔,他能甘心嗎?
而嬴戰覬覦太子之位已久,無法獲得父王認同,甘心嗎?他母親雲伊夫人懂得急流勇退,避禍雍城,他是否也有其母親的頭腦與脾性?
兩位王子,會不會在暗地裡興風作浪?會不會謀划著如何害死皓兒、害死我?
想到此處,我便覺得惶惶不可終日,總是心神不寧。
秦王瞧出我心緒不佳,問我怎麼了,我道出原委,將擔憂之事說給他聽。他極力安慰我,一再保證皓兒安然無恙,定會順利登位為王,長命百歲。然而,我的擔憂仍然無法減輕。
「寐兮,你放心,我已命人密切監視蛟兒和戰兒,他們一有動靜,寡人便能知曉。」秦王道。
「謝王上體恤。」我嘆了一聲,「也許只是寐兮胡思亂想,王子蛟與王子戰根本沒有那心思。」
「無論如何,寡人都不會讓皓兒有絲毫損傷。」秦王信誓旦旦道。
日子有條不紊地過著,禮臣與宮人操持著王子戰的婚典,陽碩殿的蒙王后對諸事不聞不問,安靜得異乎尋常。如此一來,我更加確定,蒙王后必定與蒙天羽密謀著什麼,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無情自也憂慮,不過他已安排好一切,稍有風吹草動,便能收到風聲。
不知為何,近來秦王總是夜宿日照殿,說是膩煩了那些唧唧喳喳的年輕女子,還是我比較穩重,溫柔大方,善解人意。如此,我便不能時常與無情夜會,只能對著秦王曲意承歡。
一連半月,我被秦王擾得煩躁不安,稍有不順心便大動肝火,亂髮脾氣,四位侍女稍有不慎就被我罵得慘兮兮的。夜裡失眠,影響到胃口,我一日三餐都吃得很少,食不知味,甚至有一種嘔吐的衝動。
不行,我得想個法子讓秦王不再夜宿日照殿,否則,我會瘋的。
這日,我正午歇,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覺得有人靠近,猛地驚醒,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張熟悉的臉。侍女服飾,千夙站在我跟前,面無表情,冷意襲人。
「你不在星晞殿,來這裡做什麼?」我坐起身,冷目以對。
「千夙有要事告知夫人。」千夙為我罩上紋錦長衣,舉止輕柔。
「何事?」我心中一緊,莫非又是有關趙慕的事?
「夫人還記得故國嗎?」千夙的聲音平靜無瀾。
「你說什麼?」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故國,故人。」她冷聲強調。
我又驚又疑,「你如何知道的?」
話剛出口,我便想起,趙慕早已知道我是衛國公主,千夙知道也不足為奇。可是,她提起這事,究竟想說什麼?
千夙輕眨墨色長睫,「夫人該想想故國,故人。」
我冷笑道:「故人?你覺得我還有故人嗎?」
她垂下眸子,淡淡道:「夫人心中清楚,無須我多言。」
我抬起她的下頜,迫使她與我對視,「是佔南風讓你提醒我的嗎?」
千夙的眼中難掩驚訝,不過也只是一剎那,便恢復如常,「夫人聰慧,千夙敬服。既然夫人已知千夙身份,就該慎重思慮故國、故人。」
原本我也只是試探,沒想到竟被我猜中。當初她呈上露初夫人的罪證,我就懷疑她明為趙慕家臣,實際上也許是某人安插在趙慕身邊的耳目。她能夠拿到露初夫人與楚公子翼暗中交往的帛書,那就是說,她效力的人,不是楚公子翼便是楚公子翼身旁的人,而心甘情願幫我的,除了佔南風,還有誰?
不過,我並不能肯定她是佔南風的人,因為趙慕是何等聰明之人,怎麼可能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破綻?甚至派她來秦王宮?
千夙親口承認,我不得不信。當初尋劍,佔南風抓我兩次、一次引我相見,想來都是她透露的消息。
「國已滅,人已死,想來何用?」我故作凄涼道。
「旁人為了故國忍辱負重潛伏多年,夫人貴為公主,理該堅持。」千夙的目光乍然森冷。
「如何抉擇,是我的事,你無須費心,你轉告他,我的路,我自己選,自己走。」
「夫人固執己見,千夙會稟報公子。不過夫人不要忘了,假若你一意孤行,故國無辜慘死的人,會死不瞑目。」
我瞪著她,怒氣上涌,她亦盯著我,毫不畏懼。
一股酸流迅速上涌,我幾欲嘔吐,但又嘔不出來,我難過地捂住嘴,坐下來,待緩過勁兒再跟她說。
千夙道:「夫人近日身子欠佳,怎不為自己把脈?」
我沒好氣地說道:「又沒病,把脈做什麼?」
她低聲道:「千夙愚見,夫人該是有喜了。」
心下一震,我連忙為自己把脈——千夙觀察入微,一語中的,我果真有孕了,我與無情共同的孩子。
「恭喜夫人,王上定會欣喜。」千夙的聲音聽來異常諷刺。
「此事我自有主張,你先退下。」
「夫人珍重。」千夙徐徐後退。
我竟然懷了無情的孩子!
不是不喜歡,不是不想要,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並非最好的時機。雖然我與皓兒的地位有所鞏固,但嬴蛟和蒙王后虎視眈眈,宮中波濤暗涌,我必須時刻警惕、日夜費神,以防有變,如此時節,又怎能安心養胎?
每次與無情纏綿后,我都會善後,不讓自己有孕,卻不想還是出了意外。
現下該怎麼辦?
要告訴無情嗎?按照他的脾性,他必定要我生下來。
如何生下來?稟明秦王我懷了嬴氏子嗣,以此瞞天過海,順利地誕下麟兒?
我是鳴鳳夫人,只能如此,相信秦王也不會懷疑,可是無情會不會介意?
此事並非我一人能夠做主,必須告訴無情。
當晚,我推脫身子不適,婉言請秦王臨幸別的姬妾。來到榮華殿,我抱著無情,生怕來得不合時宜的腹中孩兒破壞了現下尚算穩定的局面,生怕我們的私情被人發現,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這樣恐慌無措。
「怎麼了?找我這麼急,有什麼事?」他憐愛地摸著我的頭。
「無情,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但我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我抬眸,眉心深蹙。
「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我都會一力承擔。」無情的掌心貼在我的頰邊,指腹緩緩撫動。
「我……你想當父親嗎?」我猶豫須臾才說出口。
「父親?」他錯愕地愣住,不明所以地瞅著我,「什麼父親?」
他肯定是沒料到自己快要成為父親,我定定心神道:「我懷了你的孩子。」
無情獃獃地沒有反應過來,下一刻,他的黑眸驀然睜大,欣喜若狂地握住我的肩膀,「真的嗎?你有孕了?你懷了我的孩子?」
我頷首,他陡然抱起我,又忽然想起什麼,立即把我放下來,攙扶著我來到寢殿,小心翼翼地讓我坐下來,他則蹲在我跟前,盯著我的小腹傻笑。
「我可以摸摸嗎?」無情靦腆地問,臉上凈是初為人父的不知所措與激動欣喜。
「還很小,摸不到的。」我被他的喜悅所感染,情不自禁地笑出來。
他的掌心貼在我的小腹上,眼底漫起濃濃的笑意與幸福,「雅漾,謝謝你。」
我驚奇道:「謝我什麼?」
眸光一暗,無情輕輕一嘆,埋首在我的腿上,「我沒用……」
我明白他自責什麼,腹中孩兒名義上只能是秦王的子嗣,不是他的孩兒。若是讓人發現個中秘密,便是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
我撫慰道:「選擇了這條路,我們就要勇敢地面對,勇敢地走下去。」
無情抬起頭,面上十分堅定,「對,我們要堅持下去,總會有光明的那一日。待皓兒登位為王,待大勢落定,我們便拋下所有,離開這紛擾的人世。」
我鄭重地點頭,與他相視一笑。
大夫診斷我有孕,秦王欣喜若狂,賞賜無數,合宮上下喜色連連。
秦王安排兩位大夫為我安胎,傳令我的膳食要單獨準備,命令所有的宮人事事依著我,不可惹我生氣,並且要我什麼事都別想,安心養胎。
我享受著至高的待遇,心有愧疚,然而一想到無情,一想到當年秦王狠心地將我送往吳國,愧疚之情便消失無蹤。
王子戰的婚典日期已至,王宮裝飾一新,喜幔一重又一重,到處洋溢著鮮紅的喜色。
秦王派人前往雍城接回雲伊夫人,她仍居雲錦殿。
據說,一整日,王子戰留置雲錦殿,與母親敘話。
我並不擔心這母子倆會密謀什麼,他們在朝中、宮中勢孤力單,掀不起什麼大風浪,嬴蛟與蒙王后卻是要謹慎防範的。
王子大婚,趙楚兩國風聞,皆派使臣前來恭賀。趙楚兩國使臣在婚典的前一日,入宮覲見秦王,趙國使臣是王子虔與公主盼兮,賀禮雅俗共賞,分寸拿捏得很到位。楚國使臣是王子諾與佔南風,賀禮亦不俗,頗有分量。
佔南風隨楚諾來到咸陽,必定尋機與我碰面,我要與他見面嗎?而趙盼兮怎麼也來到了咸陽?莫非是為了無淚?
前些日子聽無情道,那次無淚護送趙盼兮回邯鄲之後,無淚立即告辭,趙盼兮卻不讓他走,要他留在王宮,讓父王封他一官半職。無淚嚇得連夜逃走,再不敢出現在邯鄲。
後來,無淚隨無情來到咸陽,便一直待在這裡,易容喬裝成一位翩翩佳公子,到處調戲良家婦女,時不時地帶年輕女子回住所,無情勸說他幾次,他絲毫不改,我行我素。
趙盼兮來到咸陽,只怕不是為了參加王子戰的婚典,而是為了無淚。他們在北疆相識,她驕橫任性,無人敢頂撞她、不服從她,更無人敢跟她吵架,跟她對著干,無淚是第一人,由此,她對他另眼相看,進而產生男女之情,也是人之常情。
我沒料到,覲見過後,楚諾竟會隨李也來到日照殿看望我。原來,楚諾稟明秦王,他與我在吳國相識,吳滅后許久未見,求秦王允許他與我見面敘舊。秦王並非心胸狹隘之人,便應允了。
時值午間,我剛用過膳,便與楚諾來到花苑。宮人侍女遠遠地跟隨,花苑裡蜂蝶翩飛,奇香繚繞,深粉淺白,奼紫嫣紅,花事繁盛得令人目不暇接。
楚諾並無什麼變化,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閑散的文雅,周身縈繞著一種不可忽略的貴族氣息。
寒暄數句,彼此的情況也都了解了。回楚半年,他的父王就為他操辦了婚事,與妻小相處和睦,其樂融融。
「回秦之前,你在哪裡?」他忽然問,轉身面對著我。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此行你要在咸陽待幾日?」
「大概三四日。」楚諾溫和道,有些感慨,「自上次在質子府分別,以為再無相見之日,想不到上蒼如此眷顧。」
我莞爾笑道:「相見,或是不見,於我來說,無關緊要,你我的情誼,即使到了垂暮之年,我也會銘記在心。」
他笑起來,開懷道:「諾之榮幸,那十二年的種種,我不想記起,但我會記住你我情誼的點點滴滴。」
我笑道:「我們都還沒老,凈說一些喪氣話。」
春日融融,飛花拂柳,細風弄絮,滿目嬌妍。
靜默半晌,楚諾緩緩問道:「秦王……對你好嗎?」
「很好。」
「那便好。」
他轉眸望向天際,「一世很短,又覺得很長,我在想,下輩子我還會遇見你嗎?」
吳國質子府中,他說:「假如,我安排好一切,萬無一失,你會和我攜手隱去,過那種平淡的日子嗎?」
我明白他的心意,然而我無法酬謝他什麼,以往是,現在也是。
我溫文一笑,「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吧,我信緣分。」
楚諾望著我,目光純凈,「我也信緣分。」
再聊數句,他向我告辭,轉身離去,暖陽下,他純白的背影慢慢地消失於長廊。
一整日,王宮上下忙忙碌碌,人影來去,步履匆促,為明日的王子戰婚典做最後的準備,日照殿倒顯得冷清了。我獨自待在寢殿,想起很多事,想起前半生,竟覺得惘然,不禁懷疑,這是我的前半生嗎?這是我嗎?
萬千榮寵,國破家亡,孑然一身,孤膽復仇,孤身赴吳,忍辱負重,多年煎熬,遭人陷害,得遇公子,兩情繾綣,卻無法長相廝守,回秦深陷漩渦,攜手無情,在泥淖中掙扎。
想起父王母親,想起二哥,想起趙慕,想起無情,想起很多人,我究竟做過些什麼?我究竟想要什麼?我不知道……
此時此刻,我覺得迷惘。
揮退所有宮人,我站在窗前,望著廣袤的蒼穹與中天的孤月。
現下,無情應該是在哪個宮門當值吧。
遠遠傳來隱隱的人聲,更顯得滿殿清寂。夜幕低垂,弦月蒼涼,微風掃過,凌亂的枝影在牆上搖晃不止,入目森然。
驀然間,身後傳來輕響,我聽得出,是千夙的腳步聲。
「夫人,夜深風涼,莫站在窗口。」千夙溫柔道。
「何事?」我沒有回身,心中已有計較。
「故人。」
「他已在殿外?」
「已在殿內。」千夙垂眸淺語,與往常的神色大不一樣,溫和恭順。
「好身手。」我轉身舉步,「也好大膽。」
佔南風在此,千夙不敢對我有所不敬,如此看來,她相當畏懼佔南風。
昏黃的光影中,佔南風負手而立,身著黑色長袍,烏鐵面具掩了半張臉,依舊那麼森然詭譎,依舊那麼風致翩然。
千夙垂首恭敬道:「公子,千夙在外殿望風。」
我早已猜到他會尋機見我,卻沒料到他膽大至此,親自來到日照殿。我坐在床榻上,微微一笑,「你不擔心王上突然來此嗎?」
佔南風在我旁側坐下來,「即便如此,我也能全身而退。」
我冷笑,「占公子有何指教?」
他的唇角溢開一絲笑意,「不敢,南風只想見公主一面。」
「哦?是來遊說我復仇、復國的嗎?」
「正是。」
「我已說得很清楚,莫非千夙沒有如實相告?」
「我想親自最後一次勸你。」
「你應該料得到,我不會改變心意。」冷意浮上臉頰,我不想拐彎抹角。
佔南風移過來,右掌扣住我的肩,「你已得到秦王寵愛,滅趙輕而易舉,只要你吹吹枕邊風,便能讓秦王發兵攻趙,你還猶豫什麼?」
我如實道:「因為趙王是趙慕。」
即便趙慕選擇王位放棄了我,我仍然不想與他為敵,不想對他或趙國有任何不利,我不恨他,只願他好好地過完餘生,不要再惦念著我,我便心滿意足。畢竟,他曾經為我浪費了寶貴的十二年光陰,曾經那樣無怨無悔、痴傻無望地愛我,曾經待我如珍寶……
他逼視著我,目光深切,「所有人,所有事,都不能令你改變心意嗎?」
我脫口而出,「是。」
面容一變,佔南風惱怒道:「你不配為衛國王室子孫,不配為公子淵的妹妹。」
我淡淡一笑,「衛國滅亡多年,僅剩我一人,苟活罷了,能成什麼大事?倘若父王母親在世、二哥在世,也希望我好好活著,快樂地活著,什麼復國,什麼復仇,都只是虛妄。與其活在痛苦與煎熬里,不如率性而。」
「混賬!」
一聲低吼,飽含怒氣。
我震驚地望著他,心中漸漸明朗,「衛國國弱,滅亡是遲早的事,不是趙國,便是秦國,此乃天下大勢,誰也無法改變。」
佔南風靜默得似已僵化,我輕挑眉心,「你只是二哥的謀士,何須為已滅亡十餘年的衛國浪費心機?再者,復仇了又怎樣?死去的人能夠再活過來嗎?」
復仇,因為趙慕而完全擱下;復國,本就是一個虛妄至極的夢。因此,我需要做的,就是不讓自己被仇恨蒙蔽雙眼,就是為皓兒謀一個好前程。
佔南風抬眼,近乎於哀求道:「只要你讓秦王發兵,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
我冰寒道:「我心意已決,你無須再勸我。」
「若你一意孤行,休怪我不顧情面。」他站起身,背對著我,沉沉的嗓音微含凌厲。
「二哥,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為什麼你要我活在仇恨里?為什麼你要我為了仇恨而犧牲快樂與幸福?」我站在他身後,凄苦道,「二哥,你自己活在仇恨里,十餘年來一無所獲,難道你還不明白,衛國的一切早已煙消雲散,再也沒有可能復國了。」
肩背僵硬,佔南風一動不動地站著,靜默不語。
我澀然道:「二哥,為何你不與我相認?」
雙目冰寒,他啞聲道:「公子淵已死,世上再無公子淵。」
我行至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腕,「二哥,讓我看看你的臉,好不好?」
佔南風目光微顫,傷痛猶在,令人驚心。他厲目瞪著我,一字字道:「我不是公子淵。」
「除非你摘下面具,否則我不信。」
「我不是。」
「你是!」我憤然低吼,「若你不是,為什麼千夙喊你『公子』?若你不是,為什麼要戴著面具?若你不是,為什麼三番兩次地說服我復仇復國?若你不是,為什麼讓千夙入宮助我一臂之力?」
佔南風轉眸別處,不敢與我對視。
我看見,他的雙眼因水光晃動而溫和悲痛,不再冰冷無情。我伸手揭開那張烏鐵面具,嗓子微顫,「二哥……」
他僵立不動,閉上眼,任我揭開面具。
目光觸及那被面具掩蓋的半張臉的一剎那,我全身震驚,徹底呆住。
他的臉上,從眼角斜下來一條長長的傷疤,令曾經清俊的容顏變得醜陋不堪,風華不再,自信不再,只能以面具示人。
我沒有猜錯,佔南風就是二哥,就是衛國名傳天下的公子淵。然而,那傷疤是二哥刻骨銘心的銳痛,是一生的恥辱。因此,毀容的二哥變成了楚公子翼身邊的謀士佔南風,潛伏楚國,為復仇、復國鑽營多年。到頭來,能否達成所願也未可知。
恍然間,我明白了所有,感嘆於二哥刻骨的家仇國恨,又不免為二哥的執念擔憂。
「雅漾,二哥變成這樣,你國破家亡,都是拜趙慕所賜。」二哥攫住我的雙肩,激動道,「這一切都是趙國造成的,我們要滅趙,要復仇。」
「二哥,你一直活在仇恨里,真是可憐。」
「混賬!」二哥怒吼,目眥欲裂,「為了那個趙慕,你愧對父王,愧對列祖列宗,你不配當父王的女兒。」
「二哥,你醒醒吧。父王也不希望看到你變成這樣,父王只要你好好活著,延續衛國王室子嗣。」我苦口婆心地勸道。
二哥勃然大怒,目光狠戾,「為了趙慕,你背棄祖宗,不思家仇國恨,我沒有你這個妹妹!
話畢,他帶著滿腔怒火拂袖而去。
我喚了一聲「二哥」,頹然坐在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