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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切膚之痛

  長平之戰,秦軍大獲全勝,坑殺趙軍十餘萬人,威懾趙國,更威懾天下。


  戰後,秦軍自動退兵,趙慕率殘軍回邯鄲,進宮面見趙王后,便自閉於寢房,不踏出一步。


  這是他的恥辱,也是趙國的恥辱,更是一個痛徹心扉的打擊。


  過了六日六夜,他仍然閉門不出,不吃不喝。


  我知道,他需要時間撫平內心的創傷,需要折磨自己以完成良心的自我譴責,需要一個封閉的空間逼自己面對失敗。或許,他不敢面對在戰場上一敗塗地的自己,不敢相信自己會在這次戰役中敗得如此慘烈,他覺得自己愧對那些戰死的英魂,愧對趙國,愧對趙國子民。


  因此,他自閉以懲罰自己。


  成管家和家臣敲門無數次,皓兒與我敲門無數次,無論是誰敲門,房內都沒有半點兒動靜,好像房內並沒有人。


  第七日早上,我屏退所有人,敲門半晌,趙慕仍是沒有回應。


  我咬唇,心意已決,揚聲道:「趙慕,我與皓兒要走了。」


  庭院靜寂無聲,房內也沒有傳出我期待的聲音。


  多日未曾進食進水,他能否支撐得住?他是否已經昏厥因此才沒有任何回應?

  我更加憂心,真想立即喊人來撞門,可是萬一他無恙,如此一來,豈不是讓他難堪?

  再試試吧。我繼續以柔和的語氣道:「我知道你不願出來送我和皓兒……我不會強人所難,只是來告訴你一聲,此次走了,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靜靜等候。


  毫無聲息。


  趙慕竟連我也丟在一邊,我要離開了,他也不在乎、不阻止。


  算了,晚些時候再來敲門吧。


  我轉身走了兩步,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是他虛軟、低弱的聲音,「連你也要離開我嗎?」


  我驚喜地奔過去,迅速進房,以防他將我擋在房外。


  短短數日,他憔悴得不成人形。面色蒼白,臉頰瘦削,雙目深凹,鬍子拉碴,唇無血色,散發披肩,凌亂如稻草,衣襟半敞,衣袍皺巴巴的,如此邋遢的樣子,就像山林的野人,怪嚇人的。


  我掩上門,心痛如絞,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開解他。


  「你要去哪裡?」趙慕無神地問我,眸光無助而軟弱。


  「我哪裡也不去。」


  生不如死的公子慕,不是我所認識的,以往那個冷靜從容、睿智無雙的趙慕,不是眼前的男子。他憔悴得彷彿老了十歲,往日的意氣與胸懷通通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熱淚湧上眉眼,我心疼得抽搐,懇求道:「慕,不要再折磨自己,好不好?」


  他踉蹌地走開,坐在床榻上,「出去。」


  我也坐下來,心念急轉,思忖著該如何開解他的心結。其實他心中很清楚,長平之戰為什麼會一敗塗地,趙國為什麼會損失十餘萬精銳,並非他的錯,也並非趙王一人的錯,更不是公卿諸臣的錯,根源在於,雖然秦趙兩軍在兵力上相當,可是,在財輜國力上,趙國遠遠不如秦國。再加上趙王臨時更換主帥等諸多因素,趙國敗得如此慘烈,不足為奇。


  趙慕很明白,但他不能饒恕自己,不放過自己,他將所有的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這樣他才會舒服一點兒、安心一點兒。


  可是,事已至此,他再如何折磨自己,有用嗎?


  「慕,假若你再這樣下去,趙國的兵力不會恢復至以前,趙國的軍心永遠不會穩定、士氣永遠不會上揚。」我決定下一劑猛葯,握住他的雙臂,「趙國還需要你,假若你不振作一點兒,趙國只會越來越衰弱,那時候,秦國攻打的就不是長平,而是邯鄲。」


  他頹喪地垂眸,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恨鐵不成鋼地一字字道:「我的話,你若聽不進去,就繼續煎熬下去,我再也不會管你。但是,你給我記住,經此一役,你父王必定心氣耗盡,你再這樣,趙國就真的從此衰落了。」


  趙慕抬眼看我,眸中有細微的光澤在閃動。


  食過之後沐浴更衣,趙慕恢復了以往的神采,只是眉宇之間刻著淺痕,帶著難以言表的寂寥與深沉。


  他將自己關在議事房,整整兩個時辰,不過我並不是很擔心。既然他已走出房門,就不會再折磨自己,也許他在議事房冥思天下大勢與趙國的未來呢。


  門口侍衛通報,趙王駕臨公子府。


  所有人等皆恭敬地下跪參拜,趙慕聞報,出了議事房迎接。


  果不出我所料,長平一戰後,趙王不復先前的明潤與沉穩,而變成了一個神情憂鬱的老人,神色愁苦、孤獨而悲傷。


  趙王走進議事房,趙慕跟著進去,吩咐成管家上茶。


  庭苑已被清場,閑雜人等皆不得靠近。我看見成管家端著茶盤往議事房走去,便趕上前,「成管家,還是我端進去吧。」


  成管家猶豫片刻,將茶盤遞給我,旋即轉身離去。


  趙王必定聽聞兒子封閉自己的行徑,這才親自前來探望,不過我覺得趙王此行的目的並不簡單。因此,我想知道,趙王會對趙慕說些什麼。


  房門緊閉,我站在門外,側耳聆聽從房內傳出來的聲音。


  「父王要將王位傳予兒臣?」趙慕很驚訝。


  「寡人所有兒子當中,數你最具治國安邦之才,舍你其誰?」趙王嘆了一聲。


  「可是,兒臣令十餘萬將士無辜枉死,兒臣愧對父王,愧對那些慘死的兄弟,更愧對趙國子民。」趙慕嗓音低沉,帶有哭意。


  「長平之痛,並非你一人之過。寡人明白,此役慘敗,寡人要負最大的責任。」


  趙王也算有自知之明,並非昏庸愚鈍之輩。


  他的嗓音變得蒼老而遲緩,「身為一國之君,寡人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全國百姓。慕,寡人再無心力處理政務,再無顏面坐在王位上。」


  「兒臣也無顏面坐上王位。」


  「你無須謙虛,也無須菲薄自己,慕,答應父王吧。」趙王話語中竟有懇求之意。


  「兒臣……遵命。」趙慕沉聲應道,並無驚喜。


  「不過,你必須答應寡人一件事。」


  「父王請說。」


  我心中一緊,趙王所提條件,必定不尋常。


  趙王道:「無論扶疏是不是秦王的寐姬,寡人要你與她徹底了斷。」


  我全身一顫,原來,趙王已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認定我是令趙國遭到慘敗的根源,認定我是紅顏禍水,如此,命趙慕遠離我,與我斷了所有。而趙慕,會答應嗎?


  雙手微抖,我繼續聽下去。


  「父王,扶疏不是寐姬……」趙慕焦急地解釋。


  「寡人不管她是什麼人,寡人不希望再在邯鄲看到她。」趙王粗暴地打斷他的話,語氣頗為強硬。


  「父王,恕兒臣辦不到。」趙慕冷硬道,接著又誠懇地表白,「父王,扶疏是兒臣此生此世唯一愛的女子,兒臣絕不會讓她離開。」


  「她已為人婦,還有一個那麼大的孩子,這樣的女子,你竟然……寡人沒有你這麼沒出息的兒子。」趙王怒火中燒。


  「即便她已為人婦,即便她生養了孩子,兒臣仍然愛她。」


  「你——混賬!」趙王怒叱,顯然已是雷霆震怒。


  房內靜默,似乎陷入了僵持。


  趙慕心意堅定,即使是父王責罵,也沒有改變心意。我應該安慰了,是不是?

  趙慕企圖說服趙王,「父王,扶疏是一個好女子……」


  「無論如何,寡人絕不會讓她嫁入王室。」趙王氣得嗓音發顫,竟然咳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得半條命都快沒了。


  「父王,你怎麼了?」趙慕誠惶誠恐地問道,「父王,你先坐下來。」


  「寡人日子不多了,你就不能讓寡人順心一點兒嗎?」咳嗽漸止,趙王語聲綿弱,氣若遊絲。


  趙慕無語。


  趙王的聲音略微提高,「寡人讓你選,王位與女人,你只能選擇一樣。」


  「父王……」趙慕又驚又苦。


  「你不要讓寡人失望。」趙王冷冷道,似乎再無商量餘地,「若你選擇扶疏,寡人便將王位傳給別人。」


  房內再次陷入沉默,想來趙慕正在作艱難的抉擇。


  他會如何抉擇?我,還是王位?

  以他經略北疆多年所塑的軍威,以他十餘年的戰績功勛在趙國所樹立的威望,他必有稱王的野心。倘若沒有半點兒野心,他就不是事事洞悉先機、勘破天下大勢的公子慕。


  然而,若是由別的公子坐上王位,資質平庸者不誤國誤民倒好,昏庸無能者便禍害無窮。趙慕又怎會忍心眼睜睜地看著趙國在一個昏君的手中衰敗消亡、江河日下?

  我相信,他不會放棄我,可是如此一來,他如何登上王位、逐鹿天下?


  此時此刻,若我是趙慕,我也不知如何抉擇。


  這樣的抉擇,太難了。


  曾經,我也有這樣的艱難抉擇。在情愛與家國讎恨之間,在趙慕與復仇之間,我徘徊不定,甚至逃避,得過且過。其實在我的內心深處,早已選擇了情愛、選擇了趙慕,但是我羞恥於直面自己的內心,假裝不知,過一日算一日。直至趙慕以苦肉計逼我,我才直面自己的內心,以及這個抉擇。


  在江山與美人之間,他會如何權衡?

  這一刻,我無法剋制地顫抖。


  過了好久,彷彿有一年那麼漫長,趙慕終於開口。


  「父王,兒臣必不辜負父王厚望。」聲音洪亮,一字一字,清晰入耳。


  「好,既然你選擇王位,數日後寡人便傳位於你。」趙王的語聲頗為安慰,「登位大典之前,那女人不能再出現在邯鄲。」


  「兒臣自會安排。」


  陡然間,房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所有的聲音漸行漸遠,眼前的庭苑變得灰濛濛的一片,整座府邸很安靜,變得那麼陌生……我收不住唇角的一絲微笑,轉身,舉步,勉力支撐著手上的茶盤……那茶盤那麼重,足下卻輕飄飄的,恍惚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


  他選擇了王位,放棄了我。


  心痛如海。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卻不要我。


  誓言再動人悅耳又如何,深情再痴狂彌堅又如何,心意再相通堅固又如何,在江山、王位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都只是鏡花水月,雖然美麗,卻也凄涼。


  江山與美人兩者之間的選擇,只是一個愚弄人的悖論,一個最可恥、最可惡、最可笑的抉擇。


  原本以為趙慕不同於世間情義寡薄的男子,他胸襟廣博,氣度不群,待我的情意可通碧落黃泉、可穿萬事萬物,沒想到,他只不過是一介眷戀王權、仰慕權柄的凡俗男子。


  於是,我看清了趙慕,徹底看清了那個曾說過無數痴言甜語的公子慕。


  皓兒察覺到我情緒有異,問我怎麼了,我保持著完美的微笑,對他說:「我沒事。」


  五日來,趙慕忙裡忙外,起早貪黑,見面雖有,卻也僅僅是匆匆照面,寥寥數語。


  一晚,他終於感覺到我冷郁的神色,溫柔問我:「寐兮,是不是怪我數日來未曾好好陪你?」


  我知道,連日來他忙於籌備登位大典,自然忙得腳不沾地。


  我搖頭,仍然微笑。


  他道:「待一切落定,我再好好與你說,先忍耐幾日,好不好?」


  我頷首,彎唇微笑。


  眨眼間,登位大典近在眼前。


  前夕,趙慕仍宿公子府,翌日凌晨時分才進宮舉行大典。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也許,我應該與他告別,即便他不知我去意已決。


  披衣來到庭苑,恰巧他也在此,也許他是因為即將成為趙王而無眠吧。


  凝眸相望,夜光靜止。


  五月繁花在斑斕的夜色中綻放,繽紛花瓣隨風飄落,舞盡妖嬈纏綿。


  我痴痴地望著他,心一抽一抽地痛,如痴如狂的眷戀一分分地擴散,散遍全身。


  我仍然感覺得到他眼中的縷縷熾情,更感覺到他似有千言萬語想與我說,可是,今時今日的公子慕,遠非一年前的公子慕,我亦不會再沉迷於他的情愛里。


  衣帶當風,風華絕世的公子慕,不會再要我,也不再屬於我。


  從去年夏季第一次踏進公子府的那一刻開始,直至今夜,時近一年,我與他經歷過的一點一滴,一幕又一幕,在腦海中不停地閃回,浮光掠影,飛花落盡,水月成空。


  終究,他不是我此後人生的依靠,更不是我可以託付終身、寄託真心的男子;終究,一腔情意錯系;終究,我的抉擇錯了。


  可是,我仍然不後悔。


  我唯有自責,責怪自己的雙眼不夠明亮,看不透世間男子。


  此時此刻,他在想什麼?

  我不知他對趙王說了什麼而讓我留至今日,更不知他會在何時遣我和皓兒離開公子府,我只知,趙王既然傳位於他,必不會妥協,我與皓兒的離開,是遲早的事。而我不願他開口,因為我知道他不知如何開口,我會自行離去,悄悄地,不讓他為難,不妨礙他成就霸業。


  趙慕靠近我,「有些話,我想與你說。」


  心,絞痛。我靠在他胸前,輕輕道:「好。」


  他拉著我的手,走向他的寢房。


  隨意而自然的牽手,彷彿以往那樣,曾以為會窮盡一生,此生此世再不會鬆開。


  原來,卻不是。


  掩上門,趙慕冷冷地看著我,眸光幽幽,「寐兮,我……」


  「我都明白,你無須開口。」我不想聽到那些深情卻又無情的話語。


  「明日便是登位大典,之後我會安排你和皓兒……」


  「慕,今晚不要談這些,好不好?」


  「好。」


  「我相信,趙國在你的治理下,必定日益強盛昌隆。」


  他眉宇帶笑,「借你吉言。」


  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深情相望,最後一次靈魂交融,我不想帶著遺憾離去,不想讓他十二年的執念與痴愛付之東流,因此,我楚楚地凝望他,「慕,你會要我嗎?」


  趙慕微微一驚,「無論如何,我不會不要你。」


  我知道他不想令我傷心,便以這話安慰我。


  外袍滑落,鬆了帛帶,單薄的紗衣覆在身上,身子在他的眼前若隱若現。


  涼意襲來,我瑟縮了一下,雙眸如水,望著他。


  黑瞳收縮,他面色微變,眸色一點點地暗沉,「我說過,我會等到成親那一日……」


  我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截斷他的話語,摟住他的脖頸,偎進他的胸膛。


  身子一緊,他緊擁著我,與我一同淪落在情愛深淵。


  他的吻越來越緊密霸道,越來越令人沉醉,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湧起千層浪,裹挾著我,誓要將我揉碎融入他的體內,與他的骨血融為一體,不再分離。


  趙慕打橫抱起我,將我放在床榻上。身上一涼,紗衣褪去。


  我半睜著眼瞧他,他神醉地淡笑,火熱的身體覆壓而下,兩人之間再無任何羈絆。


  他的唇舌自我的眉心流連而下,掠過雙唇,沿著脖頸順勢滑下,帶來一波波的酥麻與悸動。酸熱湧上我的眉骨,水花在眼中晃動,眼前的一切有如煙雨迷濛,又如大漠空茫。


  這一切,都是真的,是我自願的,我永不後悔。


  微微側眸,青絲鋪展在枕畔,不經意間,漾著迷人笑意與誘惑的俊臉出現在上方,染了情熱的眸光自上而下地迫視我,「寐兮,我不願讓你後悔。」


  我完美地微笑,雙臂撫上他的背,指尖自他的腰際划至肩頸,極輕極柔。


  眉峰一緊,趙慕醉人心神的笑意皆化作攻城略地的銳氣,右掌滑過側腰,點燃一簇簇的火苗。


  我不自覺地弓起身子,體內的慾火似已被他點燃,再無熄滅的可能。


  自遠去吳國為質,十二年來,我一直守身如玉,若非對趙慕付出真心真情,他亦為我付出十二年光陰,我也不會將自己交予他。


  當他進入我的剎那,唯一的感覺便是疼,是身體上的痛,也是心上的痛。


  身與心的痛交纏在一起,我無法分辨,只覺得胸脯上有一處叫做心口的地方痛得難忍,像是要抽盡我所有的溫柔與骨血,帶走我所有的真愛與悲傷。


  維以不永傷。


  輕輕咬唇,眉心微蹙,我用心地感受他帶給我的愛戀與痴醉,那疼痛感慢慢消失,轉變成一種奇妙的歡愉感覺。


  「寐兮,還好嗎?」他忽然停住,啞聲問我,似乎察覺到我異常的情緒。


  「嗯。」我呢喃道,羞赧輕笑,不讓他起疑。


  趙慕抱緊我,不緊不慢地衝擊著,彷彿在享受一個神妙的過程,一段身心合一的纏綿之旅。


  漸漸地,身子越來越燙,我面灼耳赤,沉淪於這場但願永不醒來的繾綣里。


  天色微亮,寢房裡燭火低燒。


  我蜷縮在衾被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穿衣,眷戀地,不舍地,流連地……


  眉眼酸澀,我竭力忍著翻湧的眼淚,給他最後一抹溫柔的微笑。


  「你再睡會兒,等我。」趙慕俯身在我面頰上落下一吻。


  「好。」我想讓他的吻多停留片刻,可是他匆匆起身,似已不再留戀。


  他眉梢微挑,淡淡的笑意中流露出不經意的君王氣度。


  再看我最後一眼,他轉身,離去,旋起的一陣冷風撲上我的臉,涼了唇,亦涼了臉上的熱淚。


  慕,這便是最後一眼了,永不再見。


  也許我應該怨他、恨他,應該質問他為什麼選擇王位而不選擇我,可是,他已不是血氣方剛的玉面少年,我亦不是少不更事的豆蔻少女,哭哭啼啼或者苦苦糾纏已不再適合我們。而且經歷了吳國為質的十二年,年少的衝動血性已被冷靜取代,即便痛得全身似要撕裂,我也不會恨他,因為我深深知道,他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經過長平一役,趙國國力與兵力一落千丈,再也無法與強秦相抗衡,這個時候,他必須扛起複興趙國的重任。放眼整個趙國,趙王所有的兒子中,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國君人選。


  他是公子慕,復興重任,他責無旁貸,否則便是愧對國人、愧對趙氏列祖列宗。


  在江山與美人之間,他唯有選擇江山。


  我理解他的處境,在天下割據、紛亂的時局中,每個人都很渺小,只能低頭,只能被迫認命,正如我當初前往吳國一樣,無奈之餘,唯有感喟上蒼的愚弄。


  趙慕選擇王位,我唯有自行離去,不讓他為難,無論是現在還是往後,我都不想讓他因為我而左右為難。我能做的,就是這件事了。


  畢竟,他已為我付出珍貴的十二年,畢竟,他曾那樣刻骨銘心地愛著我。


  我能酬謝他的,只有成親之夜的柔情蜜意、水乳交融,以及徹底斬斷他的後顧之憂。


  因此,我選擇悄悄地離去。


  公子慕登位大典,全府的人自然隨公子進宮打點一切,留守府里的人很少,因此,今日確是離開的良機。


  霞光初綻,蒼穹漸成紅海。


  簡單地收拾了包袱,避開耳目,我與皓兒牽著魅影離開公子府,策馬奔向城門。


  一切都很順利,無人關注我們的離開。當魅影縱蹄衝過城門的時候,我的心絞痛得幾乎無力支撐,差點兒掉落馬背。


  馳騁一陣,我勒韁駐馬,回頭望去,與邯鄲告別,再次與趙慕告別。


  邯鄲,不是我的歸宿。


  趙慕,謝謝你曾那樣深情地待我。


  我給趙慕留了帛書,善始善終。


  我對他說:我走了,不再回來,勿尋。天下之大,何處都可容身,但你找不到我。


  我對他說:有得必有失,你選擇王位的時刻,便是我離開的時刻。


  我對他說:你我的曾經,我永記於心,然而我再不想記起你。


  我對他說:有朝一日,你若聽聞我的消息,請勿震驚,那是我的抉擇;請勿阻撓,那是我的決定。


  揚鞭,催馬,魅影絕塵而去。


  「母親,為什麼我們要離開趙叔叔?」


  「因為趙叔叔已為國君,不再需要我們了。」


  「為什麼國君不需要我們?」


  「待你日後成為秦王的時候,你便會明白。」


  「母親,我們要去秦國嗎?」


  「是的,秦王是你的父王,你是秦國公子,不能流落在外。」


  「可是,我不想離開趙叔叔。」


  「皓兒,你的父王會像趙叔叔一樣疼你。」


  「真的嗎?」


  「看你乖不乖了。」


  「我會很乖的。」


  我不知趙慕看到那帛書會怎樣,會不會派人追我和皓兒,然而,通往咸陽的道路很通暢。


  魅影四蹄如飛,日行千里,很快,我們回到了咸陽。


  闊別十三載,咸陽城並無多大變化,只是更繁華了,街衢九陌更為井然有序。


  我們下馬步行,皓兒不見絲毫疲乏,蹦蹦跳跳地穿梭於人流中,好奇、欣喜之色溢於言表。


  秦王不是想見就能見的,秦王宮也不是隨便能進的,不過我已有主意。


  當我們站在公孫玄面前,他驚喜異常,目光流連於我與皓兒之間,彷彿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他立即將我們迎進正堂,屏退下人,蹲下來問皓兒:「你就是嬴皓?」


  皓兒頷首,看向我,「母親,此人是誰?」


  「他是御史大夫,你父王最倚重的大臣。」我緩緩一笑。


  「下臣參見公子。」公孫玄退開數步,恭敬地行禮。


  皓兒不知如何是好,再次看向我,我莞爾道:「公孫大人免禮。」


  他知道我們路途勞頓,讓下人領我們先到廂房歇息,稍後再詳談。


  沐浴更衣后,用過晚食,皓兒早早就寢,我掩上門,讓下人請公孫玄來此一趟。


  公孫府頗為簡樸,不見絲毫奢華與貴氣,公孫玄為人便是如此,永遠心懷天下大勢與秦國國政,旁的事,對他來說只不過是過眼雲煙。


  我站在苑中,聽見他的腳步聲慢慢靠近。


  「冒昧到府,公孫大人不會介意吧。」我盈盈轉身。


  「你帶著公子回秦,玄很欣慰。」公孫玄朗聲道,一襲青袍,長身而立,「玄自當安排你與公子進宮面見王上。」


  「勞煩公孫大人。」我帶著皓兒來此的目的,便是借他的安排進宮。


  「此乃下臣分內之事。」話落,他抬眸瞧我一眼,立即又垂下眸子,因為,我正盯著他。


  我靜靜地凝視著他,眸光冷冽。他必定知道,對於十餘年前的那起年少恩怨,我仍然耿耿於懷,他這才愧疚地垂眸,不敢與我對視。


  靜默半晌,他似乎鼓足了勇氣,迎視我的目光,「雅漾,你清減了。」


  一聲「雅漾」,他已轉變自己的身份,也轉變了我的身份,他不是秦國御史大夫,我亦不是秦王的寐姬。可是,為什麼他突然如此轉變?


  我面冷聲寒,「公孫大人叫錯了,我是寐兮,不是雅漾。」


  公孫玄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影里愈見黝黑,「在玄心目中,你永遠是雅漾公主。」


  「在大人心目中,雅漾公主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永遠不及你的抱負。」


  「過了這麼多年,公主還耿耿於懷嗎?」他靠近一步,聲音微啞。


  我笑如涼爽怡人的夜風,「大人錯了,我並非耿耿於懷,當時年少,只是一場鬧劇罷了。」


  他訕訕道:「那便好。」


  當年之事,我尚年幼,卻也記得清楚,是公孫玄傷害了我、令我難堪,因此數年後仍然無法釋懷,但也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我問:「大人如何安排皓兒與我進宮之事?」


  公孫玄道:「玄以為你與公子先在府里歇息,兩日後再進宮面見王上。」


  也好,從邯鄲至咸陽,一路行來風塵僕僕,歇息夠了,以最佳面貌面覲見君王自然是最好的。


  進宮之後,再難出來,我不知前路如何,將會遇到什麼,又有什麼波濤暗涌等著我,我只知,回秦、進宮是為皓兒謀一個好前程的最佳選擇。


  兩日後,我攜著皓兒隨公孫玄進宮。


  自踏進宮門,皓兒便驚奇地四處觀望。秦王宮巍峨高峙,古樸莊嚴,相較吳王宮、趙王宮,更顯雄渾壯麗。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踏進秦王宮,本以為可以在此大展宏圖,命運卻意外地拐向別處。如今,我再次踏進,會不會又有一個意外等著我?


  公孫玄位高權重,在宮內暢通無阻。來到秦王的奏疏房,侍人引我們進去。


  我們隨著公孫玄下跪參拜,不出聲。


  秦王正在批閱奏疏,頭也不抬地問:「公孫大人何事啟奏?」


  他的聲音仍如當年那般威嚴,皓兒偷偷地覷他一眼,見他垂首索性抬眸直視。


  「今日下臣為王上引見二人。」公孫玄畢恭畢敬道。


  「何人?」秦王終於抬頭,望向我們。


  就在這個瞬間,秦王獃獃地愣住,片刻,他驚喜地起身,快步奔來,握住我的手,「寐姬,真的是你嗎?」


  他問得熱切,神色狂喜,是發自肺腑的喜悅,並無半分虛假。


  我柔聲一笑,「王上,是寐姬。」


  「寡人終於見到你了,寐姬,寡人一直記掛著你。」秦王忘乎所以地訴衷情。


  「寐姬謝王上掛懷。」


  「這孩子……」秦王的目光轉向皓兒,驚喜中有些猶疑。


  「王上,他便是當年寐姬的腹中孩兒,嬴皓。」公孫玄適時地介紹了皓兒的身份。


  秦王一把抱住他,滿面笑容,「好俊的孩子。」


  我道:「皓兒,叫父王。」


  皓兒有些愣神,但也乖巧地叫了一聲「父王」。


  「好好好,皓兒乖。」秦王樂得合不攏嘴,伸展雙臂,純黑廣袖揮盪開來,「公孫大人,寡人竟然有一個這麼俊的兒子,太好了。」


  「恭喜王上。」公孫玄附和道,眉梢含笑,「賀喜王上一家團圓。」


  翌日早朝,我與皓兒上金殿受封。


  華服在身,皓兒有點兒彆扭,一直動來動去,在我的嚴厲目光下,才乖乖地站定。


  公卿文武大臣肅然而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們身上。皓兒倒是不怕,坦然受之。再大、再殘酷的戰爭場面都見識過,何懼區區幾個朝臣?

  秦王頒下令諭,昭告全境,封寐姬為鳴鳳夫人,居日照殿,皓兒賜居星晞殿,緊挨著日照殿,便於我就近照應。


  原先還擔心秦王已經忘記了我與皓兒,不會再對我有絲毫情意,如此看來,秦王對我母子倆還算恩情並重。只是,我與皓兒回來,有人妒忌眼紅,有人如臨大敵,有人惴惴不安。


  秦王長寵的姬妾、夫人不多,如今,王后、露初夫人與雲伊夫人皆有所出,在後宮三足鼎立,互相牽制,我的加入,使得情勢必定有所變化。


  太子尚未冊立,嬴蛟、嬴戰與嬴皓三位公子皆有可能被秦王定為王位繼承者,往後的日子,必定步步驚心、如履薄冰。


  這日午食過後,秦王來到日照殿看我,問我還需要什麼,侍人若有怠慢,定要告訴他。我忙說一切都很好,無須風餐露宿、擔驚受怕,睡眠也會踏實的。


  時隔十三年,秦王年已不惑,卻仍是龍行虎步,威武挺拔,只是黝黑的臉上紋路甚多,頗見滄桑,想來是操勞國政所致。


  他握著我的手,滿目歉意,「寐兮,你在吳國受了十二年的委屈與屈辱,是寡人對不住你,從今往後,寡人會好好補償你和皓兒。」


  我虛情假意道:「能夠再見到王上,是寐兮與皓兒的福氣。」


  我不知秦王如何看待我,看待天下人口口相傳的艷姬。我在吳國受盡吳王與吳文侯的凌辱,他是否介意?而我沒有隨蒙天羽大軍回秦,如今我突然回來,難道他沒有絲毫疑惑嗎?

  「寐兮,你還是與當年一樣嫵媚誘人,皓兒都這麼大了,你卻無多大變化。」


  「王上正是春秋鼎盛,高挺威武、霸氣凜凜。」


  「寐兮,這一年來,你和皓兒漂泊在外,辛苦了。」秦王誠摯道,眼中卻有銳氣逼出。


  「王上,真是一言難盡。」


  我緩緩道來,從隨蒙天羽大軍北上開始說起。賊人抓走皓兒,蒙將軍與其他人都沒有察覺,我孤身去救皓兒,卻被賊人擊昏,從山崖拋下。我與皓兒大難不死,被山腳的樵夫所救,身上雖無重傷,我卻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所有的事。


  我帶著皓兒離開山野農舍,遇到一個叫做趙慕的男子。他帶我們去邯鄲,請大夫醫治我的失憶症。不久,公孫大人出使趙國,說要見我。當時我並不知自己是寐兮,就任憑趙慕擺布,後來,趙慕率軍北上平叛,緊接著秦趙兩國發生了長平之戰。


  我一直住在趙慕府,每日都喝大夫所煎的葯,失憶症就慢慢好了,我才記得自己是誰。趙慕忙於登位大典,疏於防範,我與皓兒才逃出邯鄲,回到咸陽。


  一年來所發生的事,我簡要說來,半真半假,有虛有實,希望能夠矇混過關。


  如果全是虛的,他必定不信。我不知是誰向他透露我與皓兒的行蹤,嬴蛟必定認得我與皓兒,我無法隱瞞趙慕這一段。


  秦王似乎相信了我陳述的故事,點點頭,「照此說來,趙慕強行扣留你,別有企圖。」


  「也許趙慕想以皓兒要挾王上。」


  「初,趙慕並不知你與皓兒的身份,后公孫大人出使邯鄲,他就應該知道了,但是趙國在長平一役中慘敗,他為什麼不以皓兒要挾寡人?」秦王尋思道。


  「我也不解,我猜想他想扣留皓兒在趙國為質子,以此牽制王上。」我道,「他並非鼠目寸光之人,犧牲十餘萬將士不算什麼,他要在下一場戰役中討回去,而皓兒就是他最大的籌碼。」


  秦王拍拍我的手,「言之有理,趙慕此人比趙王厲害數倍,不可小覷。」


  我微微一笑。


  他側目看我,「寐兮,若寡人知道你與皓兒尚在人世,寡人必定派人尋找你們。」


  我並不驚訝,蒙天羽果然聲稱我與皓兒在北上途中出了意外。


  我故作驚訝道:「此話怎講?」


  秦王清寒的目光落在地磚上,凝成一線,「蒙將軍班師回朝後,說你與皓兒不幸跌下山崖,屍骨無存。蒙將軍懊悔不已,自斷一臂以謝罪,若非司徒將軍及時阻止,只怕他的左臂便沒了。」


  原來,蒙天羽是這樣取得秦王信任的,也正因如此,我與皓兒才會在外逍遙。


  「從今往後,寡人不會再讓你受苦。」他滿目憐惜,「你先歇著,寡人先去奏疏房,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送走秦王,命下人請來皓兒,將適才說的故事再講一遍給他聽,要他牢牢記住,若是父王問起,教他如何回答。皓兒聰慧,很快便記住了,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要欺瞞父王。


  我摟著他,諄諄教誨,「秦趙兩國原本就是宿敵,不久前長平一戰,兩國傷亡慘重。雖然秦國打了勝仗,不過你父王仍然痛恨趙慕,如果你父王知道我們與趙慕相處愉快,你父王就不會疼愛你了。皓兒,你要記住,我們現在秦國,和你趙叔叔發生的一切都不能說,知道嗎?」


  「若我不小心說漏了嘴,會怎樣?」皓兒無辜地問。


  「那便有殺身之禍,我們會死在這裡。」


  皓兒咋舌,目露驚疑。


  日照殿與王后所居的陽碩殿相距不遠,卻比不上陽碩殿的華貴,不過相較露初夫人的月出殿、雲伊夫人的雲錦殿,又奢麗幾許,遭忌是必然的。


  第一晚,沐浴更衣后,秦王踏進日照殿,攜著我走向床榻。卻突然傳來緊急的敲門聲,侍人在外稟報,綠透公主不慎落水,雲伊夫人急得昏厥過去。於是,秦王匆匆離去。


  第二晚,秦王沐浴出來,執起我的手,正要開口,又傳來敲門聲和侍人焦急的聲音。露初夫人突發急症,腹痛不止,大夫束手無策。於是,秦王面色凝重地離去。


  第三晚,直至亥時,秦王才來日照殿。其時我已睡著,驚聞腳步聲,悚然睜眼,看到是秦王。他寬衣解帶,上床擁著我,那陰魂不散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陽碩殿不慎走水,火勢漸大。於是,秦王起身穿衣,拂袖而去。


  此後兩日,秦王未曾踏足日照殿,我不知哪裡不對了,心中有點兒忐忑,但是我知道,那三晚的事情並非巧合,而是王后與兩位夫人聯手整治我,給我一個下馬威,警告我:要想得到王上寵幸,沒那麼容易。


  這日午後,我正要去星晞殿看望皓兒,采蘩、採薇、采蘋和采菁四位侍女卻擋在殿門前。我一驚,板起臉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夫人,您不能出殿。」採薇面無表情道。


  「為什麼我不能出殿?誰的命令?」不祥之感愈發強烈,一定出了什麼事,是什麼事呢?

  「王后之命。」采蘩直剌剌地看著我,「還望夫人不要為難我等。」


  我行至她們跟前,驀然喝道:「當真不讓?」


  采蘋和采菁嚇了一跳,身子瑟縮了一下,采蘩與採薇卻面不改色,無懼我的怒氣。


  采蘩冷聲道:「王後有命,我等不敢違抗。」


  拿著雞毛當令箭,倒欺負到我頭上來了,只是不知王後為什麼下令將我禁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今兒我一定要出殿,不然你們就去請王后前來。」我陰冷一笑。


  「采蘋,去稟報王后。」不得已,採薇道。


  采蘋小跑著奔向陽碩殿,我折身回殿,等候王后的到來。我倒想看看,王后究竟想如何。


  不久,殿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約有十餘人。蒙王後站在門扉處,長身玉立,似笑非笑,棗紅深衣繁複地纏在身上,顯得有點兒臃腫,卻也典雅高貴,盡顯其尊榮身份。


  蒙王后的身後,站著兩位侍女,其餘的都是男侍。


  她徐徐進殿,綿長的裙裾拖曳在地,仿似殷紅的血橫流於地。她繞著我走了一圈,旋即站定在我面前,唇際扯出淡淡的笑,「鳴鳳夫人,見到吾,還不下跪參拜?」


  我斂衽行禮,「參見王后。」


  「你想往哪裡去?」蒙王后懶懶問道。


  「王後為何下令不讓我出殿?」我強忍著心中的怒火,低聲下氣地問。


  「這是王上的令諭,吾只是遵命行事罷了。」她的微笑與得意的尺度恰到好處。


  「王后可知王上為何下了這道令諭?」我竭力心平氣和地問。


  蒙王后長而尖的指甲劃過我的臉頰,絲絲刺痛撩撥著我的怒火,「即便吾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怒火燎原,我卻只能狠狠地壓下,輕笑,「王后以為可以將我永遠禁足嗎?」


  她譏諷地笑,目光鄙夷,「你錯了,不是禁足,而是打入冷宮。」


  她右臂輕揮,便有兩名侍人進殿,兇悍地架住我,只等蒙王后一聲令下。


  眸光森冷,蒙王後下令道:「帶她到榮華殿好好歇著,沒有吾的令諭,她不得出殿半步。」


  我任憑兩名男侍帶我離開日照殿,任憑蒙王后囂張,沒有喊叫與掙扎,因為我知道,即便我喊得人盡皆知也無濟於事。蒙王后在宮中的威望與勢力早已根深蒂固,而我只是無根的飄萍,只有秦王可以依靠,倘若秦王遺棄我,我便只能任人踐踏,生死由命。


  蒙王后膽敢將我禁足別殿,只怕是秦王默許的,我叫得再大聲,也只是浪費氣力。


  雖然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


  榮華殿位於王宮北部,頹敗破舊,三五殿堂,滿目灰塵,應該是犯了事或被打入冷宮的夫人、姬妾的安身之所。


  到了這裡,還能榮華嗎?一身的榮寵朝夕消逝,望著那高高的匾額上「榮華殿」三個大字,實在是絕妙的諷刺。


  僅僅三日,我便由風光無限的鳴鳳夫人淪落至冷宮棄婦,真真可笑。


  繫於國君的榮辱富貴,脆弱至極。


  夜裡無眠,我一直在想,蒙王后耍了什麼詭計令秦王不再踏足日照殿,甚至棄我如敝屣?

  忽然想起皓兒,蒙王後會對一個孩子下手嗎?我不知,不敢再深想下去……


  皓兒,你要乖乖的,好好的。


  第二日,我終於知道,皓兒沒有逃過蒙王后的毒手。


  午間,侍人送來剩飯剩菜,我沒有胃口,但又思及不能餓死在這裡,便勉強地咽下去。就在此時,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抬眸看去,一抹身影從殿門飛奔過來,撲入我的懷裡。


  「母親……母親……」皓兒悲傷地叫著,緊緊地抱著我。


  我亦抱緊他,高懸的心終於回落。


  皓兒俊俏的雙眸泛著淚光,「父王不要母親了嗎?」


  我搖頭,「不是的,父王忙於國政,過些日子就來接母親。」


  皓兒憤憤道:「才不是,宮裡的人都在竊竊私語,說母親是艷姬,淫蕩無恥,在吳國被人肆意玩弄……」他越說越憤怒,胸脯起伏得厲害,「我去找父王辯解,父王本已相信我所說的,可是蒙王后說我是母親的孩子,自然為母親說好話,還說我年幼,根本不懂男女之事。我苦苦地哀求父王放了母親,父王不但不放,還聽從蒙王后之意,讓我來陪伴母親。」


  我聽明白了,果真是蒙王后的手段,果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打壓得毫無反擊之力。


  我撫著皓兒的臉,安慰道:「皓兒,只要你沒事,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皓兒將頭埋在我的頸窩,「父王待母親一點兒都不好,還是趙叔叔好,還有師父,如果師父在就好了,師父一定會保護我們的。」


  我苦笑,心中劇痛。


  這是我的選擇,不怨旁人。


  我封為鳴鳳夫人之事,不知趙慕是否聽聞?以他遍布天下的密探,應該知曉了吧。而無情呢?自從去年在長平城外告別之後,便再也沒見過他,這大半年來,他應該早已獨自遠去了吧。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讓趙慕或無情看見我落魄的樣子。


  榮華殿極為偏僻,無人經過這裡,更無人會來到這裡,就連飛鳥與蝴蝶也不想飛到此處。清靜地過了五六日,日光漸盛,午間悶熱,一絲風兒也無。北側的廊道上,林木掩映,頗為清涼,我在地上鋪了一張草席,席地而坐。皓兒睏乏,昏昏地睡著了。


  朦朧間,我聽見輕微的腳步聲,猛然驚醒。


  站在我面前的是,兩位侍女兩位男侍,中間者是露初夫人。


  她亮眸紅唇,容貌美艷,身段窈窕,笑意隱隱。


  我警覺地拍醒皓兒,拉著他站起身,暗自揣測著她此行的目的。


  露初夫人最得寵,且長寵十餘年,誕有綠透公主,多年來與蒙王后明爭暗鬥、分庭抗禮,無奈肚子不爭氣,想再生一位公子,卻多年未得。再者,蒙王後有父族蒙氏武將與兵力撐腰,她才不敢動蒙王后一根汗毛。否則,以露初夫人的心機與野心,不會屈居「夫人」之位這麼多年。


  「喲,初夏燥熱,這榮華殿卻這般清冷。」露初夫人陰陽怪氣道,聲腔緩而嬌,「妹妹,你躲在這兒涼快,可真悠閑。」


  「姐姐來此,有事吩咐嗎?」我低聲道。


  「妹妹也是夫人,我怎敢吩咐你?只不過閑得有些悶,就來轉轉。」


  我心中冷笑,無事不登三寶殿,她來此不是炫耀自己便是羞辱我。


  露初夫人拂袖,廣袖幽幽一盪,「妹妹可知,為何淪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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