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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驚回千里夢(2)

  我回首,他的月白吉服早就被血染一身。場中的情勢漸漸倒向了撒魯爾,黑甲吞沒了銀色和紅色,處處散落著紅色的紫羅蘭方巾,那殷紅一片,已分不出是那褚紅本色還是鮮血染成。


  果爾仁臉上拉了道口子,滿面陰沉地護著女太皇,不停地砍殺著躍上台來的黑甲兵士。


  忽然撒魯爾躍上祭台,怒吼一聲,果爾仁兩個護衛已被他砍個四分五裂。


  「老臣一路扶持可汗母子,打陛下出生起便殷勤看護,」果爾仁冷冷道,眼中有著不可見的傷感,「陛下為何如此仇恨老臣、殘害火拔家?陛下難道不怕騰格里的懲罰嗎?」


  「老匹夫,」撒魯爾恨然一刀砍去,「你勾引我的母皇,穢亂後宮,私育孽種,想取朕而代之,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果爾仁頹然倒地,擦著嘴邊的血跡,冷笑道:「孽種?我同你母親的孩子是孽種,那你這個身上有一半漢人血統的野種又算什麼?」


  撒魯爾的眼瞳恨似烈火,好像那滂沱大雨亦無法澆熄他的怒火,正欲上前拚命,果爾仁與女太皇眼波微觸,便將手中的彎刀甩向撒魯爾。撒魯爾一刀揮開,那刀柄彈向祭壇的金狼雕像,正中那怒視前方的狼眼睛,果爾仁地下的石板一陷,掉了下去。


  與此同時,祭壇周圍的那圈石狼口中紛紛吐出鐵箭,以天祭壇為圓周中心射向場中人,皇后驚呼聲中,那比雨絲更細密的箭陣射了下來。


  電光石火之間,段月容一把抱住我,隨手提來一個突厥人擋在眼前。


  我看不到任何人,只覺慘叫聲不絕於耳,我的四周剎那間血流成河。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前面的突厥人吐著血沫成了一個可怕的刺蝟血人,眥目盡裂,極度憤恨地看著段月容。段月容卻冷冷甩開他,抱著我蹲下,躲在屍山中。


  「這個果爾仁還真不是省油的燈啊。」段月容看著我,眼中卻閃著一種嗜血的興奮,「還留著這個機關,連自己人也殺,若我是撒魯爾,自然也想要除掉他。」


  我渾身顫抖著,心中卻忍不住想著,皇后和碧瑩都在台下,撒魯爾會救哪一個,碧瑩還是皇后?


  一回頭,卻不期然遇上一絲熟悉的眼神,布滿渾濁的血絲盯著我。


  我一愣,這不是那個張老頭嗎?他怎麼也在,他同我們一樣,躲在屍山下,身上穿著一件撒魯爾兵士的黑甲,臂上也系著紫羅蘭紅巾,還是滿臉褶子,一隻小眼,不過身上的羅鍋子早已不見,顯得身材高大。我早就知道他是易容的,不過他長這麼高,我居然一時沒辦法習慣。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也一徑默然地看著我,眼看著兩人身上、臉上慢慢地濺滿了殷紅的血雨。


  箭聲漸消,我們站了起來,眼前一片屍山,我看向高台,空無一人。女太皇、撒魯爾、碧瑩,還有皇后,都不見了蹤影。一片靜默中,積滿屍首的天祭壇更顯得空曠而可怕,唯有耳邊悲唳的血雨腥風,不停地往人臉上潑來,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放眼望去,唯見那個臉上掛著嘲諷之意的段月容,四處找稱手的兵器,還有正在替自己包紮手臂的張老頭,兀自沉默。


  我蹣跚地四處翻著屍體,喚著小放。


  漸行至祭壇邊緣,手扶一隻石狼,我的心開始絕望。


  忽然成堆的屍體中一人猛地抓住了我的手,一張猙獰的臉露在我的眼前,「花妖精,還認得我嗎?」


  原來是香芹。我奮力掙扎,她瘦骨嶙峋的手怎麼也不放我,眼神瘋狂地盯著我。我向後拉住那頭石狼,彷彿觸動了什麼機關,腳下的地板猛然往下塌,我同香芹,還有一群屍體便呼呼往下掉。


  我一扭頭,卻見段月容和那個張老頭都向我奔來,然後一片黑暗包圍了我。


  我幽幽地醒來,耳邊隱約有人說話,「義父,一切可安好?」


  那聲音溫婉憂鬱,如琴音入耳。


  「無妨,不過是皮外傷罷了。」果爾仁的聲音沉沉傳來,「可惜我帶來的那一幫武士都死了,他們跟隨我多年了。」


  「你不用擔心,我現在要同卡瑪勒去密室拿銀盒。有了這個銀盒,那撒魯爾便不能奈我何了。你同香兒在這裡等著。莫怕,我已將神獸關在第七天,在我們歸來之前,斷不會前來傷害。看好這個花木槿……我要讓撒魯爾和大理太子付出代價……」


  聲音時斷時續,我的頭痛似裂。過了許久,我使力動了一下手指,漸漸地睜開了眼睛。


  碧瑩正坐在我的身邊,細細地看我。她看到我睜開了眼睛,好像受了驚嚇,撐著腰腹站了起來,眼睛依然盯著我,卻離得稍微遠些。


  我環顧四周,香芹渾身流著血,在那裡喘著氣,碧瑩好像在替她上藥。


  香芹接觸到我的視線,冷笑著,「花妖精醒了。」


  我麻掉的雙手雙腳漸漸動了起來,我使勁掙了一下,終是坐了起來。


  香芹驚恐地看著我。


  碧瑩略微停了一下,然後繼續她手頭的工作。


  「花妖精,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香芹猛然掙脫碧瑩,衝上前來,甩了我一巴掌。


  碧瑩喚了一聲香兒,可是香芹卻沒有停手,露著一張滿是刀痕的臉,正欲甩第二掌,我一把握住,然後微一用力,踢向她的小腹,將她蹬得老遠,冷冷道:「你的今天也不怎麼漂亮啊。」


  香芹的臉扭曲起來,卻掙到傷處,軟軟地倒下來。


  我剛站了起來,卻見迎面一柄利劍相向,銀光閃閃,那晶瑩剔透的雙瞳冷然地看著我道:「花木槿,莫要忘了你身上的舊傷,要鬥狠也支持不了多久。我手裡的寶劍削鐵如泥,你若不想死在這裡,那就往後退。」


  「碧瑩,」我凝視了她許久,只覺滿腔冤屈不解,終是顫聲道:「好歹我們也曾相交六年,你病重之時我也曾日夜不眠地照顧你,你何苦這樣對我?」


  沒想到碧瑩卻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響了許久,直笑得身子打著戰,淚水都笑了出來。


  她猛地收了笑容,然後就冷在那裡,仿若靜默冷酷的死火山,讓人噤若寒蟬。她高昂著頭,一步步向我走來,「你知道紫園裡是怎麼說你妹妹的嗎?」


  「碧瑩……」一切都是為了錦繡嗎?我哽在那裡,滿是酸楚,根本不知道該對碧瑩說些什麼,那一腔歉疚湧上心頭。


  「她是一個不知廉恥的賤人,為了攀高枝,在紫園裡睡了一個又一個,最後終於攀上了原青江那棵大樹了!」她對我笑著,眼淚卻流了下來,「她為柳言生相迫,為了逃出生天,將二小姐的玉佩放在我的枕下,陷害於我,換來了紫園的恩寵。可惜,錦繡再無恥、再下賤,又如何比得上你花木槿半分呢?」


  「你說什麼?」我憤怒地看著她,漸漸我的腦中變得暈眩。


  她的笑聲猛然一頓,「你的妹妹陷害我,是為了攀上富貴榮華。每個人都交口稱讚,你是莊子里有名的賢人善人,為了照顧義姐,在德馨居一待就是六年,為了不讓我在戰火中受苦,讓果爾仁帶我到西域避難。多好的姐妹啊,我常常對自己說,我姚碧瑩何德何能,定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才有了你這樣一個善良重義的好姐妹啊。


  「可是,我到西域的中途就病倒了。那個時候,二哥和義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了我,這才發現我一直被下了一種慢性毒藥,而那種毒藥叫作流光散。」碧瑩的眼中流露出恐懼,「這是一種前朝皇家毒藥,紫園的暗人也有,是給保護貴人的死士拚命之際用的,用之便可瞬間聚集幾十年的功力,代價是耗盡數十年的陽壽。那流光散在我常年吃的藥物中混服,因有大量的人蔘和三七花,故而那藥性又被沖淡了很多,所以導致氣血不足,五行不順,長年體虛,受盡折磨。」


  彷彿有一個驚天的響雷,又似有惡鬼的咆哮,從天而降,直直刺入我腦海,打碎了我所有美好的回憶。不知是她凌厲的氣勢,還是我震驚所致,不由得倒退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哆嗦了許久,終是流淚道:「你胡說什麼?」


  我話未說完,她卻厲聲說道:「是我胡說?還是你的演技太好了?那六年的藥物不正是你負責調配,全是你和錦繡幫著從紫園搞來人蔘養榮丸的嗎?

  「為了權力、地位、榮華、富貴,這幾年花錦繡什麼都可以犧牲,確然她至少從不掩飾她的野心和姦妄。」她輕嗤一聲,「你們幾個真以為我是個什麼也不知道、一心只依靠小五義的病癆?你真以為我看不懂花錦繡那雙紫眼睛中的鄙夷兇狠之色嗎?你們真以為我會看不懂你們心中對我的憐憫嗎?花木槿,你知道那種躺在床上像個廢物,看人眼色,卻連自殺的力氣也沒有的滋味嗎?」她湊過來,對我吼道。那滿腔的悲憤恨意從她身上迸發出來。


  我口中喃喃說著:「碧瑩。」


  然後我便再也說不出來了,只能流著淚定定地看著她。腦中的印象卻全是當年大雪紛飛的夜裡,瘦骨嶙峋的病美人,喘得生生咬破了嘴唇,差點翻白美麗的雙眼,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死死掙扎著抓住我的胳臂,對我喊著:「木槿,好苦,你讓我去吧,你讓我去吧。」


  淚水自她滿是恨意的美目中滑落,「你還記得嗎,錦繡害我那年她八歲,八歲啊!才八歲的小女孩如何會應付像柳言生那樣的惡魔?又怎麼會懂得以這樣的手段來害我呢?可你一進紫園便語出驚人,讓你的好妹妹留在富貴的紫園。是你,一切都是你,是你把妹妹推進了紫園,好為你鋪下富貴之路。後來她飽受禽獸的凌辱,你便哄錦繡加害於我,好讓錦繡平步青雲,又可擋在前線,替你遮風擋雨。你一邊下藥害我,讓我那幾年生不如死,可是卻借著照顧我之名,退到安全之所,另一邊勾引二哥,又誆騙大哥,讓他們為你們姐妹倆賣命。你的好妹妹終是惹怒了夫人,你再也藏不住了,就讓二哥求原非白照顧你,於是一個勾引老子,一個勾引兒子。」


  她譏諷道:「可笑的是……你伴我在德馨居那幾年,我還天天都為你感謝上蒼,心想一定是上天憐我姚碧瑩自幼父母雙亡,又遭奸人陷害,所以才賜給我這麼好的一個姐妹來與我相伴啊,卻不想我遇到像你這樣一個豺狼之心、狠絕人寰的惡婦。」


  「夠了,姚碧瑩,你休要在這裡血口噴人!」我憤怒地大叫出聲,血腥味在喉頭湧現。


  可是她卻在那裡輕蔑一笑,繼續道:「那些年你害我生不如死,可我從沒有真正地恨你,因為畢竟你還是讓我活了下來,而且陪伴了我六年。」


  香芹在那裡擦著口角的血跡,眼中滿是瘋狂的幸災樂禍。


  「你知道二哥有多可憐嗎?以他的本事,本來根本不會著了柳言生的道,可是為了保護你的好妹妹,他、他、他被柳言生……你知道你的好妹妹是怎麼回報他的嗎?她挑唆原奉定暗算二哥,好在原家主人面前爭寵!可是二哥從來都不讓我和大哥告訴你,怕你傷心。」她琥珀的眼瞳淚如泉湧,泣不成聲,「那年你在館陶居被你妹妹氣得吐血,昏迷不醒,那黑了心的原非白便拷問二哥,把二哥打得體無完膚。他受了這樣的折辱,卻一言不發,一心只想著你有沒有事,還忍著傷痛求原非白允他來看你。你終是醒了,二哥卻倒下了,發起了高燒,眼看人也不行了,來來去去口裡念的還是你,還是你。」她對我唾了一口,輕蔑道:「我姚碧瑩此生最恨的就是你這樣利用二哥。永業三年,他冒死陪你下山,轉眼你卻賣身投靠了南詔狗,當了大理太子的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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