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驚回千里夢(1)
齊放看著我和卓朗朵姆,「殿下拜託主子一定要保護好卓朗朵姆公主和肚子里的小世子平安到西州。殿下口諭,公主無論生男生女,只有夕顏公主能繼承大統。」
卓朗朵姆又哭了起來,而我也愣在那裡。這話怎麼越聽越像是遺言?可是段月容是超級大妖孽,是紫微天王轉世,他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掛了?想起昨夜他的表現,我的身上還穿著他留給我的天蠶銀甲,我的心卻莫名地驚慌起來。
晨光照進馬車,眼看來到宮門處,阿黑娜捂著嘴在簾外低泣道:「恕奴婢不能再侍候娘娘了,請娘娘一路保重吧。」
巨大而沉重的宮門打開了,響徹我的耳膜。
忽然有人高叫:「女太皇有令,關閉宮門。」
那是卡瑪勒的聲音。
眾人心中一驚,我也緊張了起來。
卡瑪勒可是女太皇的心腹,亦是果爾仁的親侄兒,他來是什麼意思?
阿黑娜站出來,拿出撒魯爾的金牌高聲道:「奉可汗陛下之命,送皇后前往阿拉山採集聖水,以獻給騰格里。」
卡瑪勒微笑道:「女太皇擔心君莫問乘亂出逃,故而命微臣前來看看皇后處可有異動。」
阿黑娜冷冷道:「皇后前往阿拉山採集聖水,已是每年的慣例,又有何奇怪?前後有眾多侍衛,大人多慮了吧。」
卡瑪勒與阿黑娜眼看起了爭執,忽然軒轅皇后的聲音響起:「是卡瑪勒嗎?」
卡馬勒立刻下馬跪在馬車前面,惶恐道:「臣奉太皇之命護送皇后出宮,冒犯尊貴的皇后,罪該萬死,請皇後殿下見諒。」
我瞪著孟寅,卻見他閉著眼睛說話,吐出的卻是軒轅皇后的聲音,「梅錄大人擔心本宮安全,如何有罪呢。」
就在這一日,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段月容要如此重視這個太監了,不僅僅是因為他擁有溫順的性格、精明的財政能力、忠順體己的脾氣,原來更重要的是他還有這樣一種異能。
他睜開眼睛,指指我手上的手鐲,我便輕輕將手伸出簾外,做了一個罷了的手勢,孟寅說道:「快快請起。」
大隊人馬又開始前行,出了這弓月宮的宮門。
阿黑娜的聲音在簾外響起:「娘娘,山中陰寒,這塊巾子請娘娘拿著用。」
我略掀簾,阿黑娜遞上一塊突厥女子常用的香巾。
我伸出那隻戴著金剛鑽手鐲的手,慢慢接過香巾。香巾上面綉著展翅騰飛的天鳥吉祥圖案,看得出來是她親自繡的。我那手鐲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映著阿黑娜落寞的臉。
宮門漸漸合上,阿黑娜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我們下了馬車,換了坐騎,我卻開始感到心驚肉跳。我問孟寅怎麼會知道我手上有這隻手鐲,他說是段月容告訴他的。在宮門口出不了時,就用這隻軒轅皇后的手鐲,但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段月容這小子怎麼不告訴我,原來他認得那個張老頭這麼重要的事情,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我問道:「殿下帶了多少兵馬進來?」
「殿下以賀朝為名,只帶了一百精甲入弓月城。」齊放說道,「不過另有四萬大軍攻烏蘭巴托,二萬大軍在西州屯兵,應該在昨夜子時就出發潛入弓月城附近。」
「原來這全是為了換我和卓朗朵姆,他為了讓撒魯爾相信他結盟的誠意,便換了我們做了他的人質。」我一拍腦門,「他犯什麼傻呀,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卓朗朵姆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渾身都在發著抖,就同我肩膀上的鸚鵡一樣,「莫問,我們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是該乖乖地到西州去等著他,然後與之會合,還是回去與他並肩作戰?我會不會同他一起死在弓月城?我會不會成為他的拖累?
難道他想是讓我照顧卓朗朵姆,因為她肚子里是他唯一的親骨肉?所以才不告訴我這些安排?
果爾仁掌握著突厥最精銳的部隊,女太皇又站在他那一邊,撒魯爾若不是被逼到絕境,絕不會同大理聯合。撒魯爾最強的軍隊是阿米爾的葛洛羅部,就算同段月容聯合,能有勝算嗎?
他是大妖王轉世的,他那麼強悍,他怕誰?
他一定會沒事的,我只要幫他把卓朗朵姆送到西州,然後安心等他就成了。
我這樣對自己說著,對,不要緊的,快到西州了,我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我要洗個熱水澡,我要換件棉布衣服,衣上還綉著荷花花樣……再沏一壺上好的碧螺春,不知西州有沒有好茶……
對,就這樣……
可是我卻猛地勒住了我的馬,停了下來。
眾人詫異地看著我,西域的風獵獵地拂著眾人和我的發,風聲鶴唳中,一縷青絲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對齊放欲開口,齊放早已笑道:「我陪主子一起回去。」
我怔住了,然後釋然地笑了,我對他點點頭。
春來和沿歌齊聲說道:「那我也去。」
我安慰著眾人,「我同段太子乃是生死之交。」我實在想不出一個更貼切的話來形容我同段月容的關係,只能說我們肯定是比哥們更鐵的。
我清了清喉嚨說道:「而且我有阿米爾的腰牌,一定能安然見到殿下,只是太子口諭不可廢,爾等定要平安送卓朗朵姆公主到西州安頓。」
我對孟寅和朱英抱拳說道:「二位年長多智,江湖經驗也最是豐富,我的這兩個徒兒和公主就全靠二位了。」說罷不由他們回答,轉身策馬就走。
卓朗朵姆大聲哭了出來。我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因為我怕一回頭我就後悔了。
那隻五彩鸚鵡卻從卓朗朵姆的肩膀上振翅高飛起來,劃過長空,遠遠地跟隨在我們身後,最後還是落到我的肩頭。我微笑地看著它,加了一馬鞭。
到了一處安靜之所,齊放卻從包袱里,像變戲法似的翻出一套小號突厥服裝、一把彎刀,還有引線、火折等。
我的嘴巴愣是沒閉上,「小放最近為何如此神機妙算哪?」
齊放笑道:「是太子殿下囑咐我準備的!」
「啊?」
「昨夜他對放說,您與他夫妻一場,為人又重情義,若是知道他的安排,定會折回來與他同生共死。」
「啊?」
「孟寅和我定是擋不住您,確然他也十分期待您為他拋頭顱、灑熱血。」
「啊啊?!」
「所以他讓放準備了一切您需要的東西。」
「……」
看來我中計了。看著那隻鸚鵡,心中忽然一哆嗦,我怎麼覺得自己有點像段月容養的一隻鳥似的,對於我的生物習性,他比我自己還了解呢?
可是此時此刻我不後悔,我的的確確會折回去。
命運是一個多麼奇妙的東西。
七年前,在華山腳下,我恨不能食其骨肉,而如今的我卻已然做不到看著他死去。
我把鸚鵡拋向空中,心中默念:自由地飛吧,莫要再受這塵世的半點羈絆。
那隻鸚鵡在空中盤旋著,落到一棵紅柳上,默默地看著我和齊放離去。
我們又回到宮門前,拿出阿米爾的令牌,宮人根本不問一個字,只是眼神閃爍地放我們進去。
我們向騰格里天祭壇走去,一路上竟無人阻擋,終於來到北極宮的天祭壇。
圓形的天祭壇周圍是一圈一人多高的石狼圍成的神道,祭壇上兩隻巨大的金狼雕像雙目威嚴地俯視著眾生,令人生畏。周圍的士兵林立,警戒萬分。
守衛祭壇的士兵看了看我腰間的令牌,低聲用突厥語說道:「午時禮炮。」然後遞上兩塊紅巾。我注意到他們身著黑甲,手臂上皆戴著一方紅巾,巾上綉著紫羅蘭。
只聽得女太皇正在念祭祀禱文,無非是歌頌偉大的騰格里,感激武運昌盛,牛羊肥碩。
我從我平時搗鼓的百寶箱里拿出望遠鏡看去。遠遠的高高樓台上,女太皇一身火紅吉服,撒魯爾可汗身穿黑色金狼繡的祭服;右首果爾仁一身紅袍領著群臣跪拜,倒與女太皇相得益彰;左首軒轅皇后和碧瑩一同帶著宮人伏地。
下首異國使者群里為首跪著一個月白吉服的王子,戴著大理的紫金王子紗翅冠,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完美的美人尖,削尖的下頜,嘴角總是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一雙紫瞳光彩奪目,在人群中微凝,似在尋找什麼人。正是那等著我來拋頭顱、灑熱血的段月容。
突厥天祭正是霜降時分,草木黃落,蟄蟲咸俯,寒風乍起,冰冷沉重的鎧甲壓著肩頸,讓人不由自主地打著冷戰。我同齊放戴上紅巾,斂聲屏息地經過狼圖騰猙獰的飛檐下,混入侍者群中。
正值巳時三刻,陽光正好,女太皇阿史那古麗雅頭戴金光閃爍的皇冠,金冠上的紅寶石閃著耀眼的光芒,眼角薄施金粉如飛,手持阿史那家的狼頭金權杖,似女神莊嚴,同果爾仁兩人眼波相觸,女太皇微笑如初,塗著金甲油的修長玉手拂過綉金袍袖,欲將祭文遞給果爾仁。
忽然有人高叫:「稟女太皇,果爾仁葉護有多宗罪孽,沒有資格祭祀騰格里。」
「放肆,神聖的騰格裡面前,安敢咆哮?」女太皇冷冷道,「還不退下。」
女太皇又接著道:「今日乃是天祭,歷年由朕及葉護老大人同禮,乃是狼神祖先的規制,今年何由不可?分明是阿米爾聚眾鬧事,來人,還不快將阿米爾拉下?」
撒魯爾卻冷冷道:「母皇且慢。正是葉護老大人德高望重,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不讓伯克說個明白,也好安我突厥眾部勇士之心。」
不等女太皇說話,阿米爾早已撒開長長的羊皮捲軸,大聲念道:「火拔氏果爾仁四十餘載,獨霸朝政,徇私枉法,驕縱跋扈,縱部欺弱,欺主媚上,禍亂後宮,投敵叛國。總此七罪,罪無可赦。臣等請草原偉大的女神和可汗陛下,誅果爾仁,逐火拔氏,還草原一個公正。」
女太皇示意依明前往奪下阿米爾的捲軸,沒想到依明反倒劈手奪下女太皇手中的權杖,對著女太皇冷笑。
女太皇怒喝出聲,衣袖高高拂起,忽然祭壇上一杯祭酒摔落在地,眾人發出恐懼的聲響,「騰格里發怒了,騰格里發怒了。」
女皇面色凝重,冷然看著撒魯爾和阿米爾,厲聲道:「可汗陛下,莫非你想沖著朕來?」
她的手微揚,座下早已林立一群銀甲武士,間又夾雜著一些火拔家的紅袍士兵。
撒魯爾面色冷峭,站出來厲聲道:「果爾仁七罪當誅,若有庇護者,便是大突厥的敵人,騰格里必誅。」
「陛下可要想好了,」果爾仁不慌不忙,微微笑道,「陛下剛剛統一了突厥帝國,便要殘害忠良嗎?我火拔家世代忠良,老臣更是侍奉三代大突厥可汗,天下皆知老臣為阿史那家一生盡忠,甚至沒有任何可賀敦和子嗣。請問台下各位高貴的伯克和梅錄,何人敢出列質疑果爾仁的忠誠,何人敢出列證明阿米爾的胡言亂語是真?那才是大突厥的敵人,騰格里必誅!」他的灰瞳一轉,厲聲向台下咆哮,而台下竟然啞然無聲。
撒魯爾面色陰沉,而果爾仁面露得色,女太皇眉頭緊皺,卻不發一言。
我本來乖乖地躲在一角,正在考慮怎麼通知段月容,讓他趕緊退出圈外,同我一起逃走,不想忽然有人在我背後猛推一把,將我推了出來。我重重地摔在場中。
立時所有人的視線轉向我,最接近我的那群衣著鮮亮的貴族,居然不約而同地飛快地閃開,絕對以突厥人所讚美的蒼狼豹子之神速,給我迅速騰出了一大塊地方。
我捂著屁股站了起來,強自鎮定,心中暗驚是誰在暗算我?我看向人群,想找小放,眼前卻只是一群深鼻高目的西域中人,每個人或大或小,或雙或單,或圓或扁,各種顏色的眼睛里,都在同時反映著兩個深刻的中心思想。
首先是讚歎:「多麼忠勇的武士啊。」
然後是哀嘆:「兄弟,你玩完了。」
我的臉上冒出汗來,抬頭卻見撒魯爾看我的眼中微訝,果爾仁一干人的憎惡就更別提了,餘光一閃,卻見台角一人長身立起,對我笑顏如花。
他施輕功飛身躍起,大漠長風中,袍角翻飛,如大鵬展翅,紫瞳光耀生輝,眼波如水含情,桀驁的眉梢充滿風情地對我挑起。他翩然落到我的身邊,如天人下凡。
眾目睽睽之下,在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之前,天人同志極其志得意滿地從寬袖中伸出一雙瑩白的手,微微彎腰,執起我的雙手,輕輕放到唇邊落下一吻,眼波勾逗間剎那勾魂攝魄,唯聽他的聲音,對我柔柔笑道:「你來啦。」
我有那麼一陣恍惚,這不是夢裡紫浮的台詞嗎?
我與段月容假鳳虛凰地生活了那麼多年,按理應該習慣他那種不按常理出牌的風格,然而這一刻,我張開了嘴,卻根本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
我能說什麼?我該說什麼?
最後只能勉強縮小口型,極其簡單地說道:「啊!」然後醒悟到我身上穿著男裝,還是突厥士兵的衣服,立刻血色上涌,欲抽回手。
果然,周圍的人沒有一人的下巴是合上的。
就在這時,禮炮乍響,四面八方湧入身著黑甲、臂系紅巾的人群,如鐵水駭然湧入,蔓延到哪裡,那銀甲和紅甲便是一片血腥。在場參加的伯克、梅錄少有營救果爾仁者,多是或駭然,或冷笑,或木然地慢慢地帶著自己的人退出祭壇,然而更多的是不及逃走的,皆枉死在混戰之中,血肉模糊。
早有一群武士護住后妃女眷,軒轅皇后冷然道:「熱伊汗古麗勾結果爾仁,迫害宮人,殘害皇嗣,還不押下?」
「原來皇后陛下早已背叛了女太皇陛下。」碧瑩冷冷道,「軒轅家的女人果然會見風使舵。」她仰起頭,鄙夷道:「我身懷狼神之子,誰敢碰我?」
香芹眼中閃出可怕的光芒,惡狠狠道:「軒轅家的女人,我要殺了你們。」
她尖聲叫著,沖向皇后,未到近前,人已慘叫著伏倒。
卻見阿米爾渾身浴血站到軒轅皇後身前,冷然道:「你這個冒牌的奸妃,陛下早就認出真正的木姑娘,你不過是紫園的賤人姚碧瑩,還敢在這裡行刺皇后?」
其時我正在尋找段月容,可是聽到這話卻愣住了。
碧瑩也愣住了,嘴唇顫抖了起來,「你說什麼?陛下早就知道了?」
軒轅皇后也一怔,在我的印象中,軒轅皇后是溫柔如水的,卻不想就在那一刻她的眼神忽然陰冷了起來,那美麗為嫉妒所扭曲,她繞過阿米爾,緊握一把華美的利刃沖向碧瑩。
碧瑩退無可退,正中左肩,她美麗的眼中猶帶著倔強,人慢慢地抱著肚子凄然地跪倒。
我本能地想衝過去,卻被人拉住了,一回頭卻是一雙紫瞳森冷。
段月容替我砍倒一個偷襲者,死死拉住了我,「這是他的家事,已輪不到你管了。」
我掙不開他的手,也無法反駁他的話,一顆心涼了下來。
再回頭,卻見皇后正要再出第二刀,果然一把猶滴著血的彎刀擋住了皇后的匕首,竟然是撒魯爾。而就在極度心跳的那一刻,我看清了皇後手中的匕首,是我的酬情。
天空不知何時開始怒吼,大雨滂沱而下,天祭化為一片血海,雨水沖刷著人們身上的血跡。撒魯爾的紅髮沾在額上,雨水淌過他的長睫毛紛紛滴下來,酒眸凝著那一雙傷心驚恐的琥珀琉璃瞳,卻是久久說不出話來。往日情人間的親昵明明還在眼波間流動,卻不知何時悄悄地橫亘了殘酷的背叛和冰冷的殺戮,似被那明心錐生生割開心脾,痛斷肝腸。
皇后顫聲道:「她不是可汗心中的那個人,可汗也明明知道的,為何還要救她?」
「皇后多慮了。」他收回了目光,回過身去,再不看碧瑩半眼,冷冷地注視著皇后道:「她的肚子里有阿史那家的皇子,朕要這個孩子。」
皇后的花容悲傷欲絕,冷笑道:「花木槿說得沒有錯,陛下果然還是愛上了這個賤婢。」
「我說過很多遍了,不準跟我提這個名字。」撒魯爾的臉冷得可怕,一刀揮去,三個銀甲人倒地,他回首對皇后大聲吼道:「不準跟我提這個名字!」
他終是愛上了碧瑩,而碧瑩也愛上了他。
以前在西楓苑時,非白曾對我說過,人生的誤會有很多,有些誤會終其一生也無法解開,令人一生掙扎,生不如死。
我與非珏錯過一生,同碧瑩之間似是進入了一個死胡同的誤會,而這兩人也因為女太皇和果爾仁結出了一個死結。
「看到了沒?快走。」段月容在我耳邊輕輕嘲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