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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京華漫煙雲(1)

  永業十年三月初九,京都早已是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過處,昭明宮春意盎然、奼紫嫣紅。然而那滿城的春意到了毓寧殿,當朝天子熹宗的寢宮前,便驟然失去了顏色,再濃的花香亦無法舒展太醫們眉頭皺起的川字。


  外殿正坐著一個面色焦急的青年,著禮部一品朱袍,姓竇名亭字雲兼,正是當今禮部尚書。


  竇亭年方二十八,出身門楣顯赫的竇氏家族。當今權相竇英華是他本家親表弟,他亦是六宮之首的皇后竇麗華的親表弟。本人長得一表人才,七年前高中狀元時,金鑾殿上熹宗皇帝和藹可親地為他簪上金花,這幾年也憑著過人的才華,頻頻應召,入宮伴駕。這幾年竇亭看著熹宗的笑臉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老去,明明只有二十八歲的熹宗卻如四十歲一般老成,心中隱隱地難受起來。猶記去年中秋,自己陪著熹宗太液池泛舟賞月,竇亭借著三分醉意,呢喃了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熹宗驚艷道:「雲兼的詩詞真乃人間一絕。」


  竇亭不由驚得滿面是汗,因為此句並非他的詩作,而是出自一本《花西詩集》。


  竇氏宿敵原氏踏雪公子為了紀念死在逃亡路上的愛妻花西夫人,便將其詩詞連同自己寫的一些詩詞編訂成集,取名為《花西詩集》,民間讀之無不動容感泣,流傳甚廣。然而在北東庭,《花西詩集》卻是禁書。竇亭便壓低了聲音,告訴熹宗《花西詩集》的來歷。熹宗亦是喜好詩文,直在那裡感嘆,果真是紅顏薄命,不想這原家卻有如此痴情的男子,過了許久,又望著明月暗嘆:「既然原家有踏雪如此痴情,時至今日,未娶一妻,那原非清乃是踏雪之兄,想來淑儀應是嫁得不錯。只是淑環前往與西突厥和番,嫁給阿史那撒魯爾,而西域諸地戰事頻繁,頗讓朕擔心。」


  竇亭安慰熹宗,「那撒魯爾雖是突厥之主,但畢竟是原青江的私生子,有漢家血統,且又在西安長大,公主應是過得不錯吧。」


  話未說完,熹宗已然吐了一口鮮血。竇亭大驚,正要喚內侍監,卻被熹宗喚住:「雲兼莫去,想我此等軒轅氏的罪人,理應早死以謝祖宗。此事若為英華所知,天下豈非大亂?」


  當晚他回到府邸,卻是夜不成寐,偷偷取了《花西詩集》,第二日趁到宮裡看望皇后之際,塞給了熹宗。七日之後,卻聽宮裡傳來消息,皇后與皇帝吵了一架,只為了熹宗痴迷於一本詩集而三日不曾臨幸皇后的鳳藻宮,而那本詩集,正是竇亭送給熹宗的《花西詩集》。


  為此,竇亭被罰減去半年薪俸,停職在府中面壁思過。


  此事在朝野轟動極大,令竇英華震怒的是自己的本家表弟竟敢往宮中送禁書,差點引起了新一輪的焚書坑儒。


  然而,從此以後,熹宗的身體卻每況愈下。


  這一日竇亭終於被解了禁,遵詔伴駕。


  熹宗笑著對他說道:「雲兼可來了。這幾日皇后總算良心大發,不再禁朕看《花西詩集》了。朕這幾日總在想裡面的一首: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竇亭的心中卻是一涼,皇後為何不禁熹宗看《花西詩集》了?


  熹宗無限遺憾地說道:「聽說那花西夫人,去世時年僅一十六歲。一個一十六歲的韶齡婦人會寫出這樣的詩句,亦難怪踏雪公子聽到英華將這花西夫人送予段世子時會如此傷心,氣得病倒在床榻之上,這幾年聽說一直隱居秦中,供奉愛妻的牌位,並未再娶。如此人才,雖是原逆的婦人,英華確實不該將其作和番的禮品送予大理。她當真是為保貞節,死在路上了嗎?」


  竇亭輕嘆一聲,垂目道:「臣聽聞竇相本來是想留下花西夫人的,孰料花西夫人不但拒降,還終日啼哭不停。彼時大理段世子正好同南詔段氏分裂,投靠在竇相的巴蜀官邸,一眼看上了花西夫人,竇相便應允了。那時南詔步步緊逼,大理段世子無暇顧及花西夫人,她便乘機在投宿的客棧中放火自盡了。」


  熹宗連喚可惜,頓首嘆息道:「好一個貞烈的夫人啊。朕理當封其為……」


  熹宗沒有說下去,因為皇后不知何時陰著臉站在了那裡。竇亭以為這位醋勁十足的親表姐會大大發作一番,沒想到竇皇后只是黯然嘆了一口氣,上前拉拉皇帝的明黃錦被,「陛下若想追封花西夫人亦不是不可,只是要先養好身子。」


  熹宗笑著說道:「麗華,朕知道這身子是好不了了,只是想著若能見花西夫人一面,能與她探討如何寫出這驚世絕艷的詩詞,當是此生無憾事了……」


  熹宗拉著皇后的手,讓她倚在他身邊,笑道:「你看這一首: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多像朕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話未說完,熹宗已口吐鮮血。


  皇后大聲地喚著太醫,淚如泉湧。


  竇亭被請了出去,幾個太醫沉著臉上前診脈、針灸、灌藥汁,宮娥捧著明晃晃的御用之物來去不停,那琉璃珠簾焦躁地不停晃動,如人心浮動。


  不一刻,竇英華攜著六部重臣一個個都來了。讓竇亭感到意外的是,連翰林侍講學士馮章泰也來了。


  這馮章泰是現今朝中唯一活著的大儒,乃是已故禮部尚書陸邦淳的同窗。以陸邦淳為首的清流一黨遭迫害時,馮章泰受了牽連,由二品大員削職為民。后因其盛名,在竇英華的一個本家族弟亦是馮章泰的女婿不斷求情之下,才僅僅恢復了他翰林院大學士的清苦閑職。馮章泰本來百般推辭,甚至自毀右手拒不復出,後來因不忍竇家對其家眷百般虐待,方才應了這個虛職。


  竇亭暗忖,皇帝病重,六部堂官和相爺前來倒也罷了,為何這貶為翰林學士的舊臣也被召進宮門呢?

  本朝向來只有起草極重要的公文諸如登基詔書、廢立後宮、召見使節等,方才命翰林侍講學士在外候命。再說竇相一直不喜歡這個倚老賣老的馮章泰,何故叫來此人?


  他又在外間坐了許久,終是忍不住站了起來,就要往裡走。


  「竇大人,且慢。」馮章泰的臉上溝壑縱橫,雙目卻異常的明亮,一隻干爪般的右手如風中秋葉,病態地顫抖著。他靜靜地對竇亭微笑,輕道:「竇大人,千萬莫急,竇相爺正在與陛下商討大事,稍後便好。」


  竇亭額頭青筋隱現,望著馮章泰半晌,暗嘆一聲,復又坐了下來。


  放眼望去,對面三人皆著正一品官服的褚紅朱袍,正低聲交談,聲音雖輕,仍能分辨出那內容竟然是最新得了一尊前朝的青瑪瑙玉熏爐,眼神間儘是興高采烈,卻無半點為人臣子的恭敬之色、焦急之意。


  工部尚書卞京、兵部尚書劉海皆出於竇氏,戶部尚書高紀年素有攀附劣跡;正在進宮路上的刑部尚書殷申亦為竇氏親點,吏部尚書周遊嗣已有半年稱病不出。竇亭怒從心頭起,恨不能將這些攀附權臣、唯利是圖之輩立刻斬殺殆盡,肅整朝綱,還政於熹宗。


  忽而又想起比之任何人,自己偏偏最是擺脫不了一個竇字,不由心中又是一涼。


  對面三人看了看竇亭。礙於竇氏的面子,劉海賠笑道:「竇大人,馮大人言之有理啊,且稍等一下吧。」


  此時,珠簾后發出一陣怒斥,似是皇后的聲音,竇亭心中疑雲重重。皇后雖然仗寵恃驕,但從來不會在皇上面前發出如此大呼,竇英華亦在內殿,不知發生了何事,此時又有器皿狠狠撞擊金磚之聲伴著宮人恐慌的驚呼傳來。


  竇亭不由嘩地站起,馮章泰亦滿面焦急地站了起來,右手更顫,胸膛起伏。


  不久,伴著清脆的輕響,一人緩緩從琉璃珠簾中信步踱出,正是當朝權相竇英華。


  眾人恭敬地揖首。


  竇英華拿著一條絹帕,輕拭白嫩的臉頰上幾點褐色的葯汁,冷冷道:「雲兼、馮大學士,進去好生勸勸皇上籤了遺詔吧。」


  竇亭直起身子,冷冷看了竇英華一眼,便同馮章泰閃入簾內。


  竇英華看著竇亭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不由輕嗤一聲,「他也算我竇家人?分明就應當姓了軒轅吧。」


  竇亭趕入內殿,卻見宮人正滿面驚恐地縮著肩膀拚命擦拭著地上的血跡。皇后淚流滿面,凝脂般的玉手一手扶著雙目緊閉的熹宗,另一手顫抖地握著精緻的菊花瓣紋碧玉杯,喂著熹宗湯藥,嬌柔的聲音無限悲哀,「求陛下醒來,東庭和太子還要靠皇上啊……」


  熹宗幽幽醒來,看到了皇后的淚容,卻大力地揮掉皇後手上的碧玉杯,聲嘶力竭地喊道:「賤人,你在給我喝什麼?你平日里寵冠後宮,你的哥哥囂張跋扈,專營結黨,殘害忠良,朕念在你兄也曾為國立功,竇太皇太后又對我恩重如山,一忍再忍……」熹宗直說得蒼白的病容一片通紅,連脖子也紅了,啞聲道:「朕這一生對你竇家之人,寵之愛之,你的好哥哥卻想謀奪我東庭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朕一時半刻便要去了,馬上便如了你們竇家的心愿,你難道連這一刻都等不得了嗎?」


  在竇亭的心中,熹宗一向是溫煦和順,平易近人,甚至對親侍之人,也從不大聲呵斥,對皇后更是百依百順,即便面對飛揚跋扈的竇英華亦保持涵養,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熹宗如此發火,聽他聲聲竇家、句句斥責,不由羞愧得淚流滿面,顫聲勸著陛下息怒。


  皇后的臉色早已駭得煞白,嘴唇發著抖,淚水流得更猛,彎腰撿起碧玉杯碎片中所剩的棕色葯汁,一口倒進嘴裡,然後猛地跪倒在地,猛叩三個響頭。一眾宮婢、馮章泰和竇亭都驚呆了,全部跪了下來,呼道:「皇上息怒,保重龍體。」


  皇后抬起頭時,額頭已是一片紅腫,玉面涕淚交加,「皇上,吾兄大逆,臣妾難辭其咎,若是陛下去了,留下臣妾與弱齡太子,吾兄篡位,必不能容我孤兒寡母。臣妾雖出身竇氏,卻是軒轅家的人,陛下去日,便是臣妾為陛下殉葬之時。臣妾對陛下萬萬沒有二心,只求陛下定要龍體安康,方可誅殺逆賊,匡扶軒轅!陛下。」


  熹宗聽了皇后之言,呆愣了一會兒,終是頹然涕泣,哽咽著長嘆一聲:「朕對不起東庭的列祖列宗啊。」說罷流著淚向皇后慢慢伸出手來。


  皇后傷心地站起來,疾步走向熹宗。不想熹宗的臉色忽然大變,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滴滴灑在皇后的衣襟之上,觸目驚心。


  眾人驚呼中,熹宗皇帝雙眼翻白,直挺挺地倒向龍床。


  皇后凄惶地大叫一聲,提起裙子,往床上撲去,身上的琺琅玉器環佩之聲尖利刺耳。


  竇亭和馮章泰也是淚流滿面,站起來趕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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