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要叫我老師,我有犯罪感。」高澎眯著眼看著我,呵呵地笑。他的樣子不難看,皮膚有點黑,可能跟他的工作性質有關,長年都在室外拍片,沒有黑成焦炭已經是奇迹了,而他最大的特徵則是那雙足以跟台灣搞笑明星凌峰相媲美的小眼睛,很勾人,什麼時候都是眯著的,怎麼看都覺得他這人不正經。事實上也是如此,一路上他基本就沒說過幾句正經話,二十多人的大隊伍里,他是最能活躍氣氛的興奮劑,總是源源不斷地製造笑聲。


  在接下來為期十天的採風中,我們到了很多地方,先是到沈從文先生的故居參觀,然後又遊覽了沈老先生筆下的鳳凰城。這是個古樸原始的小城,每個角落都散發著動人的人文情懷,東門的石板街、沙灣的古虹橋、萬名塔、吊腳樓,還有古老雄偉的鳳凰城樓、南長城和黃絲橋古城都顯現著湘西特有的地方文化。我最喜歡在北門的古老碼頭坐上烏篷船遊覽美麗的沱江,沿岸的青山綠水和吊腳樓群盡收眼底,聽著聽不懂的土家話,嘗著又辣又甜的湘西特產薑糖,心情頓時放鬆下來,很多該想的和不該想的事情我都可以暫時不必去想,我覺得此次湘西之行很有意義。


  但我並不是來玩的,其他人也不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畫家喜歡在沙灣取景寫生。作家詩人則整天混跡於城中的各個角落,探訪民情體驗生活,跟我同房間的作家羅羅每天晚上回到客店都會向我們展示她收羅來的各種小玩意兒,光各種繡花鞋墊就收羅了一大堆。搞音樂的兩個人很辛苦,跑到吉首那邊的德苗寨去收集民間音樂素材,苗家人男女老少個個會唱,音樂很有特色,他們帶著錄音設備去那邊好幾天沒回來,看樣子收穫不小。搞攝影的只有高澎一個,他是最忙的,成天舉著照相機到處拍,拍景也拍人。


  我們記者有五六個人,自稱是游擊隊,今天到這兒收集情報,明天到那兒挖新聞,晚上回到招待所就撰寫採訪稿發給各自的報社或電台,有競爭,也有合作,大家相處愉快。我跟高澎是接觸最多的,沒法不多,他就像個影子似的到哪兒都跟著我,跟我聊天,也給我拍照。他這個人很難用一句話形容,說不上有多正派,但也不下流,開玩笑也是點到即止。我很欣賞他的率直,有什麼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跟他在一起感覺不到壓力,因為他太會逗人樂了。也許是苦悶太久,我迫切地需要釋放內心的壓力和痛楚,我的心沒有防備,完全是一種開放狀態,正是這種狀態讓高澎對我的進攻毫無障礙,對此我一直是不置可否的態度。


  返程的頭天下午,高澎帶我去了王村,也就是電影《芙蓉鎮》的拍攝舊地拍照,我們在那裡有過一次長談。此前我們也經常在一起談心聊天,對他的生活狀態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他不是湖南人,老家在哪兒他一直沒明確告訴過我,他就是個不太明確的人,做什麼事都不明確,比如他搞攝影的初衷,先是說愛好,后又說是為了謀生。至於他的學歷,怎麼創業的,怎麼成名的,乃至現階段的狀況和未來的打算他都說得很含糊,總是一句話帶過,說:「也沒什麼了,先是在一家影樓里打工,後來自己弄了幅作品去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比賽,很偶然地就獲了個狗屁獎,回來后找了兩個哥們兒單幹,很偶然地就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他隻字不提他成名的艱辛,肯定是艱辛的,一個外鄉的打工仔,舉目無親,要贏得社會的認可談何容易。他不說並不表示他沒經歷過艱辛,真正的苦是說不出來的,這是我的理解,因為他看似無所謂的調侃中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隱含的滄桑和傷感。


  高澎一直過得很含糊,看問題含糊,做事情也含糊,而對於他的含糊我有另一種理解,覺得他其實是在用自己的含糊對外界的紛擾做著最頑強的抵抗。因為他很誠實,既不恭維別人也不抬高自己,即使是最敏感的話題他都可以說得很直白,比如女人,他說因為工作的關係,找他的各種女人很多,卻很少有固定的女朋友,他常常頭天晚上還和對方一起過夜,第二天一分手他就忘了她們的面容甚至是名字,如此周而復始,惡性循環,生活就這樣變得渾渾噩噩,沒有目標沒有方向,也沒有終點。他停不下來,他需要那些安慰和刺激填滿腦子……以前我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碰到他,我沒有厭惡,反而有一點點的同情,不知道為什麼。


  「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在王村我故意問他。


  「你給我的感覺蠻特殊的,很單純,卻又有點墮落……你讓我忍不住去思考你分析你,此前我已經很少去思考什麼了。」高澎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我說。


  「沒有思考很好啊,沒有思考就沒有痛苦和煩惱。」


  「可是我很厭倦現在這個樣子,我想改變,你……讓我突然有了改變的動力,」他嚴肅地看著我,「而且我覺得你也很厭倦很疲憊,你也想改變什麼,不是嗎?」


  我看著他,只笑不語。


  「我們是同類,都過得稀里糊塗。」高澎肯定地說。


  「何以見得?」


  「感覺,就是感覺,」高澎以藝術家的敏銳視角分析我,「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是個混日子的人,想爭取什麼,又好像要逃避什麼……」


  我心裡暗暗吃驚,高澎的那雙小眼睛好厲害。


  「所以我覺得我們很適合在一起。」高澎終於不再暗示,而是挑明了。其實這二十多天里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我挑明了很多次,我一直當他是開玩笑說瘋話,並沒往深處想,搞藝術的都有點神經質。我寬容了他的放肆,而就是我的寬容給他製造了循序漸進的機會。


  「兩個人都糊塗,在一起豈不更糊塗?」我笑著說。


  「錯,正因為我們都對生活沒有目標,如果在一起了反而可以從對方身上尋找到可以改變彼此的因素。換句話說,我們都是心裡很黑暗很茫然的人,我們需要有人給自己點燃一點兒光亮,不至於讓自己一直這麼掙扎彷徨下去。」


  就為這樣一句話,我忽然有些動容,「高澎,我一直以為你生活得很好。」


  「你覺得我很好嗎?」高澎反問,「每天麻木地工作,麻木地生活,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我早就想找個正經女人過日子了,真的……我很希望自己可以過得正常些……」


  「你覺得我正經?」我也反問。


  「你不正經嗎?」他眯著眼睛瞅著我笑,「比起我接觸過的女人,你簡直比水晶還純潔透明呢。」


  我哈哈大笑,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我純潔。


  「試一試吧,我會讓你快樂的,即使你不會喜歡我,最起碼我能讓你快樂。」高澎充滿期待地看著我說。


  「高澎,我並不缺少愛情,我也不期待。」這是我的真心話。我早已過了隨心所欲談戀愛的年紀,而且愛情這東西太費神,我現在只想單純地生活,不想因為所謂的「愛情」又讓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高澎兩手一攤,「可是你讓我有了期待,不知道為什麼。」


  回到星城的那天下起了雨,當我們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從豪華大巴上走下來的時候,猛然發現火車站廣場的一角豎了一塊嶄新的廣告牌,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一個身著碎花短袖衫的長發女子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排吊腳樓前仰望天空,畫面好像正在下著雨,那女子整張臉都被雨霧籠罩,濕潤鮮活得像剛從水裡撈起來,而讓我目瞪口呆的是,畫面中的女子正是我!這張照片是剛到湘西時高澎為我拍的,怎麼會弄到火車站來了,而且畫面下方的那行白色藝術字更醒目:「你知道我在等你嗎?」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湘西歡迎您。」


  很明顯這是一幅旅遊觀光的廣告牌,從其畫面的清晰度來看,顯然是剛製作完成的,高澎哪兒來那麼大的本事,我們人還在湘西,他就可以遙控指揮在星城製作出這樣一幅超大的廣告牌。我馬上在人群里尋找高澎,人來人往中,他正眯著一雙小眼睛朝我笑呢。


  其他同行的人也看到了那廣告牌,一片驚叫。後來我才知道,高澎通過電腦將照片傳給星城工作室的朋友后,他的那幫哥們兒就連夜加班加點製作成了這幅廣告牌,並換下了火車站原來那幅舊廣告。他的用心良苦讓我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這件事很快地傳遍了電台,不傳遍都不行,那麼一幅巨大的廣告牌豎在那裡誰會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拿我開涮,說我的湘西之行實在物超所值,而高澎又老是到電台晃悠,於是就少不了被那幫傢伙宰,又是吃飯,又是玩,那陣子沒少讓高澎破費。但我感覺得出來他很興奮,不僅應酬我的同事和朋友,也隔三岔五地帶著我到他那幫狐朋狗友面前顯擺,因為在他的朋友中只有他的「女朋友」是良家女子,這讓他覺得很驕傲。


  「總算找了個正經女人過日子了……」這是他對朋友見面必說的話。


  每當這時我只會靜靜地微笑,不否認也不承認他對外界所宣稱的我們的關係,說不清為什麼,我覺得高澎看上去沒心沒肺,實則很敏感自卑,讓我很不忍心打擊他跟我在一起時真心流露出來的興奮。我很清楚高澎興奮的原因,他是真的想改變了,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了。他對正常生活的渴望超乎我的想象,其實我跟他在一起並沒有多麼的不同尋常,也就是一起吃吃飯、逛逛街、看看電影,或者到南門口吃一頓辛辣無比的口味蝦等等,當然也喝酒,有時候喝醉了也談談心,不過第二天一睜眼什麼都忘了,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一切都不會改變。


  我知道我過得很麻醉,什麼事情都懶得想了,人反而輕鬆了許多。我努力地想忘卻那些壓在心裡令我喘不過氣的思念和苦痛,試圖換一種全新的方式生活,而高澎天生就是個玩樂的高手,一周內他總能想到不同的方式去消遣,郊遊、釣魚、滑冰、游泳、去鄉下度周末等等。順便說一下,他在鄉下也有個工作室,是租的一個農民的房子,土牆泥瓦,高澎很喜歡那裡,房子里掛滿了他的作品。他在攝影上確實很有天賦,拍出來的東西總能捕捉到畫面的靈魂。我喜歡他的作品,也很欣賞他的洒脫和隨性,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像個孩子,透明得不帶一點兒雜質。


  高澎的夜生活豐富,一周有三四個晚上都在酒吧里度過。我偶爾也被他拉去,使我感興趣的是周圍每個人對他的闡述都不一樣,有說他破過產的,有說他進過號子的,有說他吸過毒的,還有說他販過盜版書的,甚至還有人說他開過地下賭場……就是沒有一個人說他是搞藝術的,在那些人的描述里高澎簡直就是五毒俱全無惡不作,對此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半信半疑。


  只有一樣東西可以確認,那就是他的調情手段的確名不虛傳,可以斷定,他確實是從女人堆里爬過來的,他在湘西時跟我說的那些話看來一點兒也沒有誇張。這也使我理解到他為什麼如此渴望過正常人的生活,而我居然成了將他從混亂中解救出來的女人,我真是誠惶誠恐,一點兒也不介意他過去做過什麼樣的荒唐事了。


  話說我之所以這麼逍遙,很大程度上是我的那個「寂寞」的鄰居近期不在國內,聽櫻之說在我去湘西不久他就回了美國。少了個人盯著,果然要自在很多。可是我沒有想到祁樹禮會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恰好讓他撞見高澎送我回家。當時我跟高澎在湖邊的露台上聊得不亦樂乎,因為彼此都太熟,所以拉手擁抱是常事,感覺上高澎更像我的一個哥們兒。他好像說了件很可樂的事,我踹他一腳,他就將我攔腰抱起作勢要往湖裡扔,我被他嚇得又叫又喊,引得過路的鄰居紛紛側目。我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絲毫沒有注意到剛剛下班回家的祁樹禮就在旁邊看著。


  高澎走後,我正要進屋,祁樹禮已經換下西服穿了舒適的針織衫站在我家門口,冷冷地跟我打招呼:「考兒,很久不見了!」


  「咦,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剛才我光顧著跟高澎打鬧,沒注意到他。


  「我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有這麼關心嗎?」他眼光鉤子似的盯著我,「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剛剛也不跟我介紹下?」


  我懶得理他,自顧進屋。祁樹禮跟著進來,小四系著圍裙正在廚房裡忙,聞聲迎出來驚喜不已,「祁叔叔,您回來了?」


  如果是往常,祁樹禮肯定會跟小四寒暄兩句,可是今天他只是點點頭,樣子非常難看。小四很會察言觀色,忙默不作聲地進去倒茶了。


  我徑直上樓,以為祁樹禮會就此打住,沒想到他也跟著上來,我頓時就有些警惕了,因為他從未與我單獨在一起時上過樓。我轉身站在樓梯口瞪著他,「你幹嗎?」


  「你說我要幹嗎呢?」他一步步地走上來,板著臉,鏡片后的那雙眼睛冰碴似的刺人,「考兒,這麼久不見,你也不表示下歡迎?」


  這時候我也察覺到氣氛有些異於平時,於是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都這麼熟了,還用得著這套嗎?」說實話,我覺得我的笑容可能有些假,臉上僵僵的。


  祁樹禮走上樓,站到我跟前,咄咄逼人,「是嗎,我們很熟嗎?那我們可不可以有些親密的舉止,就像剛才你跟那小子一樣,可以嗎?」


  我被問得倒退兩步,顯然他在我臉上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目光刀子似的一閃,他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房子里迴旋,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我不敢直視他,退到牆邊,這時候我已經意識到危險的來臨,強迫自己鎮定,「你這是怎麼了,我又沒得罪你,幹嗎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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