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的心臟功能衰竭得厲害,完全不行了,做了手術也只是暫時緩解。」瑾宜知道我挂念他,經常會給我打電話彙報他的情況。耿墨池手術后恢復得不錯,可是瑾宜的憂慮卻一點兒也沒減少,「米蘭還是老跑過來鬧,墨池在手術前已經與她正式分手,給了她一大筆錢,足夠她下半輩子生活得很好,可她還是不甘心,堅持要跟墨池登記結婚。我真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人,唉……」


  瑾宜是個善良的人,她不太會指責別人什麼,只能嘆氣。


  我原本打算去上海探望耿墨池的,一聽說米蘭在那邊鬧,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不想讓這原本就複雜的三角關係雪上加霜。以我對米蘭的了解,她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到了黃河她也不死心見了棺材也不會落淚,就跟她以前在商場買東西一樣,凡是她看中的,就是借錢也要買回來,哪怕明天沒錢吃飯了,哪怕買回來壓箱子,她也在所不惜,這讓我很為墨池的處境擔心。


  但是很快,我開始為自己擔心了,因為就在我搬到彼岸春天不久,我意外地在小區碰到了祁樹禮,當時我趕去上班,他則穿著運動服在跑步。


  「早啊,考兒。」霸道總裁看上去神清氣爽,那身白色的名牌運動服讓他一下年輕了很多。我卻像是見了鬼,瞪著他,「你怎麼在這兒?」


  「我住這兒呢,剛搬來的。」


  他的語氣再平和不過,我卻駭得不行,「你,你住這兒?」


  「沒錯,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那棟樓。」他瞅著我笑得雲淡風輕,「這個小區就是我公司開發的樓盤,很高興我們能成為鄰居,希望我們相處愉快哦。」


  我兩眼發黑,耿墨池,你買樓不看開發商的嗎?你為什麼買他的樓盤啊!後來我猜想祁樹禮肯定是那次在我家看到了樓盤畫冊后留了心的,這傢伙真是深藏不露,當時他要是吭個氣兒,說樓盤是他名下地產公司開發的,以耿墨池的性格肯定會換房子,現在好了,我竟然跟他做起了鄰居!


  祁樹禮所住的那棟樓是整個小區面積最大的一棟獨體別墅,有四層樓,前後花園是雅蘭居的兩倍,因此價格不菲。在我搬進來時他其實已經偷偷拿下了房子,偏偏這棟樓的名字就叫「近水樓台」,用櫻之的話說,真應景。


  從此以後我每天都能在家門口碰到他,他也不客氣,有事沒事就經常過來串門,期間我生了一場病,我媽過來照顧我,他倒好,立馬就讓我媽倒戈過去了。他很會討我媽歡心,又禮貌又謙卑,噓寒問暖的,還經常送東西。我媽是那種別人對她好,她就恨不得掏心窩子回報的人,沒幾天她就把祁樹禮當自家人,每次做了好吃的就要他過來吃飯,祁樹禮很忙經常在外面應酬,有時候趕不回來吃飯,她就親自將煲好的湯給他端過去,讓祁樹禮的保姆熱給他吃。


  當然,我承認祁樹禮不單單會討好老人,他還很會照顧老人。只要不上班,他就會過來跟我媽聊天拉家常,或駕車帶我媽上街購物,比我這個女兒還孝順,我嫌我媽啰唆,他不嫌棄,我媽要是有個頭痛腦熱,他比我還緊張,馬上會召來醫生給我媽看病。我媽那個感動啊,一天到晚就在我耳邊念叨,旁敲側擊的,好像我要是不嫁給祁樹禮,我就是狼心狗肺。


  其實在剛剛送走耿墨池時,我曾經跟祁樹禮攤過牌。我說:「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不是不感激,可是我沒有辦法選擇一個跟我過去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人,我一看到你就想起祁樹傑,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因為你最親愛的弟弟祁樹傑,我想拋下過去重新開始可就是沒辦法接受你,你身邊的選擇那麼多,何苦跟我過不去?」


  祁樹禮說:「考兒,我知道無論我怎麼做,你都不會愛我,可我愛你跟你是否愛我沒有關係,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心由我自己支配。至於我跟阿傑是兄弟這層關係,這不是我可以選擇的,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姓氏以及親人,我不會逼你,我只會等你,你明白嗎?」


  我跟他說不清楚,他的理由總是比我充分,他的道理總是一套又一套,誰讓他走過的橋比我走的路要多,吃過的鹽比我吃的米多呢?


  我休完病假繼續上班,我媽也回了湘北,對我是百般不放心,對祁樹禮是百般不舍。祁樹禮也是戀戀不捨,少了我媽,他就沒有登門造訪的正當理由了,也沒有人幫他旁敲側擊說好話了。他真是不舍啊,借口去湘北看地順路陪我媽回湘北,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到這一路上,他怎麼給我媽吃定心丸,承諾一定會好好照顧我云云。但我還是鬆了口氣,心想我媽走了,他該沒有理由過來串門吧,我又不要他孝敬。結果我又失算了,祁樹禮返程時竟然將我妹妹白葳給帶了過來。白葳在北方讀大學,暑假回來不陪爸媽跑過來陪我,美其名曰是給我做伴,哪知這正是我噩夢的開始。


  祁樹禮討好老太太很有一套,討好年輕女孩子那更是不在話下,因為他有錢!那些只能在時尚雜誌上見到的名貴首飾和服裝讓白葳毫不猶豫地把她姐給賣了,張口就叫起了姐夫,叫得祁樹禮很受用,哈哈大笑,全然不顧我由白變青的臉。祁樹禮對白葳也真是疼愛有加,一有空就載著她滿城兜風、購物、嘗美食,自己沒時間,他就會派公司的秘書和司機全程陪同,後來又安排白葳去香港和馬爾地夫玩了一圈回來,他甚至還表態白葳畢業后可以送她出國留學,死丫頭當時就跳起來了,拽著祁樹禮的胳膊姐夫姐夫地叫得那個甜啊,讓我恨不得抽她兩下。


  好在暑假只有兩個月,白葳要返校上課,她比我媽還捨不得祁樹禮,我拎著大包小包送她上車的時候,小姑娘哭得稀里嘩啦,就是沒有一滴眼淚是為我流的。


  祁樹禮對白葳千叮嚀萬囑咐,又是哄又是抱,那掩飾不住的寵溺讓我這個做姐姐的都望塵莫及。我琢磨著這傢伙是什麼材料做的,老少通吃。


  但我不可能就此被祁樹禮吃定,那陣子我把自己弄得很疲憊,每天早出晚歸。我沒有坐祁樹禮給我安排的車,而是趕公車,我寧願坐公車,那樣我會覺得比較有安全感(那輛倒霉的法拉利被我退還給他了)。我也沒有要他給我安排的保姆,那肯定是他的眼線。我託人從老家找來一個小姑娘,十七歲,因家裡窮輟學了,想進城找活干,正合我意,我就收留了她。小姑娘聰明又勤快,因為她在家排行第四,我就叫她小四。我很少待在家,白天晚上搶著做節目,到了周末就呼朋喚友,叫上一大幫人到家裡鬧騰,通宵達旦,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


  好在祁樹禮也很忙,也是早出晚歸,他根本沒時間糾纏我,就是偶爾來我這兒坐坐,也只是說說話,喝喝茶,並沒有過分之舉。有時候晚上我做節目回來晚了,他也會派人送來夜宵,隔三岔五的,還會送些名茶、洋水果、國外帶過來的音樂碟(他知道我喜歡音樂)。他並不急於把我幹掉,他有的是耐心跟我兜圈子,我也就只能很小心地陪著他兜。我必須很小心,他越是表現得彬彬有禮,就越讓我感覺他潛在的危險,就像櫻之說過的,哪怕他在笑,你也得小心又小心。


  櫻之那陣子也很忙,祁樹禮把她調到工地管賬去了。工地是二十四小時施工的,櫻之雖然不用二十四小時守在那兒,但基本沒多少私人的時間,用她的話說,上廁所都得跑。我知道這又是祁樹禮使的心眼,他是存心不讓櫻之有時間過來看我,他覺得櫻之礙事。我很內疚,想讓櫻之辭職算了,櫻之不肯,說她不想失去這份工作,這工作目前是累點兒,不過待遇很高,以她的資歷,到別的地方是絕不可能有這麼高的薪水的。我知道,她還是沒有放棄奪回旦旦的撫養權。


  這時候已經是秋天,省文聯要舉行一次湘西採風,主題是「重拾瀋從文的足跡」,受邀者都是省內乃至全國知名的作家、畫家等,活動規模很大,各大媒體也都要派記者隨團採訪。我們電台自然不能落後,可是湘西很多人都去過了,再去已沒什麼新鮮感,所以台里沒有一個人願意去。我一得到消息馬上主動請纓,台長老崔對此大加讚賞,說我很有敬業精神,回來后一定嘉獎我云云。在台里開完會回來已經晚上七點多,我前腳剛進門,祁樹禮後腳就跟了進來,一身白色便裝神清氣爽地坐到了我的旁邊。小四趕緊去倒茶,真夠殷勤的,我琢磨著小四是不是也被祁樹禮收買了。


  「最近很忙吧?」祁樹禮和顏悅色地問我。


  我含糊地「嗯」了一聲,不打算搭理他。


  他目光探究地看著我,「聽說你明天要去湘西?」


  我愣住,「你怎麼知道?」


  「聽說的。」他答得很從容,好像打聽我的動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的消息挺靈通哦。」


  他又是從容地一笑,「關心你嘛,你看你又不會照顧自己,工作又忙,難怪你媽對你很不放心。」這時小四端來茶,他笑吟吟地逗了小四兩句,又開始旁敲側擊了,「其實身邊有個照顧自己的人有什麼不好呢,一個人生活很寂寞的,你不寂寞嗎?」


  「忙起來不覺得。」


  「可總有閑下來的時候,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屋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什麼都不缺,卻感覺一無所有,身處繁華,心底荒涼,唉……」他嘆口氣,很認真地看著我,鏡片背後的那雙眼睛深不見底,「考兒,你是不是老覺得我是壞人,所以才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面孔?」


  「Frank,我從來沒有說你是壞人,而且從內心來說我認為你是個難得的好人,至少比很多為富不仁的有錢人要好太多,可能就是因為你人太好了,所以才那麼寂寞吧?」


  祁樹禮更加一頭霧水了,「你,你這是什麼邏輯,我是不是好人跟我寂寞有什麼關係?」


  「哦,原來你是在說寂寞。」


  「……」祁樹禮的臉色不大好看了,「考兒,我是很認真地在跟你說。」


  「我有不認真嗎?」


  「你老是轉移話題,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傷我的自尊?我知道我歲數是大你很多,可能讓你覺得有代溝,但我覺得這些代溝是可以通過彼此的相處磨合掉的,可你老是不給我機會,老是逃避,還跑去湘西……」


  我有些不高興,「我那是工作需要好不好,你想哪兒去了?而且我為什麼要逃避,我房子在這裡,我能逃哪兒去啊?」


  「可你每晚亮著的那盞燈,又是為誰呢?」


  「Frank!」


  「你不逃,不過是因為在等待,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每晚在卧室的窗口看著你房間里的這盞燈,心裡有多難過,因為那燈光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光亮是給我留的。近在咫尺的你不要,相隔萬里的你偏惦念,難道真的是距離產生美?」


  我冷冷地別過臉,「我累了,明天還要趕車,請回吧。」


  祁樹禮也是滿臉陰霾,悶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起身,也沒有告辭,自行離開。他一向把這兒當自己家,出入自由。都到門邊了,他又回過頭來,看著我說:「我想你還是不了解我的性格,我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你可以為他留著那盞燈,我也可以為你留著這顆心。」


  好文縐縐的話,真不像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我看著他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心裡五味雜陳,很不好受。那一瞬間,我幾乎有些感動,雖然我一直覺得這個人並不是什麼善類,但想想從認識他到現在,他好像並沒有對我有過直接的傷害,處心積慮也好,老謀深算也好,他其實連手指頭都沒碰過我的。於是我相信了某本書上講的一句話,真正能對你造成傷害的只能是你最在意的人,比如耿墨池。


  事實上,祁樹禮對我不僅沒有過傷害,他還幫過我很多,可我始終還是排斥他的姓氏和他的身份,潛意識裡對他一直帶著很深的成見,而且我從不在他面前掩飾這種成見,對他充滿敵意,說話也從來沒有什麼好語氣,客觀地說我其實是有些不厚道的。我在想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但想歸想,我跟他之間始終是有隔閡的。在某些時候我可能被他感動,但不可能就此放鬆對他的戒備,跟這麼個「寂寞」的男人做鄰居可是件不能掉以輕心的事,連我房裡每晚亮著燈都知道,他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我就像是門前湖裡的一條魚,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視線,指不定他什麼時候就收網了。魚死網破的結局並不是我願意看到的,我的生活已經是一團糟,又多了這麼個麻煩,要不是因為房裡的這盞燈,我早就逃之夭夭了。


  這盞燈,才真的是寂寞啊,總也等不來它要等的人。而燈下的人更寂寞,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那微弱的光亮並不能照進我的心底。


  第二天一大早,我趕去約定的地點集合,果然都是知名人士,浩浩蕩蕩的二十幾人里有不少是熟面孔。其中有一個攝影師就是我認識的,他叫高澎,是我在電台做節目時採訪過的一個嘉賓,當時省里正在舉行一次盛況空前的攝影展,他作為圈內卓有成就的年輕攝影家,我費了很大工夫才把他請進錄音棚。採訪完后我跟他並沒怎麼聯絡,我甚至把他給忘了,這次的湘西之行他也是受邀藝術家之一。這個自稱是地球上最酷的男人,在湘西疲勞而又新奇的二十多個日日夜夜裡,帶給大家數不盡的歡聲笑語。我就是在這段時間裡注意到他的。


  在星城啟程集合的那天,高澎在一大幫人里發現了我,驚喜萬分,拽過我大聲吆喝道:「死丫頭,是你啊,還記得我不?」


  我當然也認出了他,嘻嘻笑道:「高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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