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細雨下穿了白天(2)

  吃好飯天已經黑了,我當然想留下來再陪陪她,可地質隊在郊區,晚上沒有公共汽車。我和她的關係除了擁抱和接吻,就再沒有向前走一步。汪華天天面對那些做產科手術的女人,有時還要把手伸到那裡面去,她似乎也對那種事沒有興趣。但她對那種事顯然比我有經驗,至少從生理知識上比我豐富得多。我有時很遺憾,有時又為自己能堅持住感到驕傲。我的確也怕稍有不慎,讓她去做那種手術。難為情都是次要的,手術帶給人的痛苦才是最主要的。有一次汪華告訴我,用藥或者用避孕套的安全性只有百分之九十五,達不到百分之百。我是百分之百地愛著她,當然不希望那種事在百分之五里出現。因此一旦明確那事不能做,我便立即決定要走,呆長了是不是能忍住我就不敢保證了。我很討厭這種保證,我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和她相擁到天明,不要去管明天的一切。


  汪華送我下樓的時候告訴我,她不想在醫院上班倒不是因為累,主要是要上夜班,上夜班的路上她一個人害怕。我說,我要是換個工作就好了。但這話我只能在心裡說,如果說出口,那就是虛偽,因為我辦不到。我多麼希望汪華叫我留下來,可分手的時候她只是重重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以為我可以再吻一下她(從她宿捨出來時我們已經長長地吻過了),可她放開我的手後退了兩步,讓我那股衝動一下冷卻下來。我覺得她有什麼事要告訴我,似乎又不便說。我想是不是有另一個男人鑽進了她的心裡,因為她的柔弱或者說善良不想傷害我才這樣?不知為什麼,這種想法突然佔了上風,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事情。是不是我和她的關係也到了寒泠的周期,已經有不穩固的因素產生?就像那種叫「九星聯珠」的現象在我們身上已經出現?直到坐上車,我才找到一個理由,覺得是因為沒吻著她才產生了這種想法,其實她還是愛我的,只是她比較自重罷了。有了這個理由,我心裡好受多了。當我在市中心換車的時候,心裡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是一個夢,我必須再回去看一眼汪華,才能相信她的確還在那間屋子裡,的確還是我幾分鐘以前見過的那個汪華。很久以後,我發現我當時主要是受代敏那篇文章的影響太大了,宇宙都那麼容易變化,都是那麼不可預料,人就更容易變化莫測了。


  汪華似乎並不吃驚,好像她知道我會回來。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長長地接吻。


  「小安,我真的不想在醫院工作了,我都快瘋了。」她說。


  「我已經憋了好久了,我再也憋不住了。」汪華說。她的眼淚滾了出來。我立即想到她是被誰欺負甚至強暴了。我血往上涌,腦子裡出現了種種打架的場面,我可以用我的生命去為汪華討回公道,但同時我也感到我的對手強悍而野蠻。我個人的歷史到了緊要關頭。我把汪華擁在懷裡,叫她慢慢說。


  「我現在一見到它們就害怕,太多了,多得我都數不清。那天要不是有人喊我接你的電話,我恐怕真的那麼做了……」


  我的心一下放寬了,恐怕和我想的不是一回事。


  「凡是來引產的,按規定都要給她們打針,打針后胎兒生下來就是死的。可我在醫院實習的時候發現好多醫生都不打針,嫌麻煩,生下來後用手把頭一扭(像扭瓜一樣),扭了丟在污桶里就不管了。最小的只有四五個月,最大的有七八個月,要是不弄死,好多都可以養活。不曉得哪來那麼多,少的時候一天一個,多的時候一天好幾個,都是懷上了不敢生下來的……」


  我聽明白了。我說:「當醫生嘛,就要下得了手。」


  「我後來也學他們,也不給她們打針,第一次我還有點怕,和我一起上班的李姐拿過去,她扭給我看,說用不著多大的勁,就這麼一下就行了。後面親自幹了幾次,一點也不害怕了。有一次,我記得那個孩子已經足月了,我也是那麼一扭,然後丟在污物桶裡面。我給產婦料理完后,看見桶里動了一下,我嚇了一跳,我產生了想把他抱起來,讓他活下來的一股衝動。但我知道要救也救不活了,我蓋上污物桶,打掃衛生的護士提出去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已經死了。


  「由我接生的,我都記不清有好多個了,如果正常生下來,恐怕要排好長一串吧?」


  我突然感到脖子痒痒的,好像汪華會突然給我來那麼一下。


  「我記得最多的一次,我扭了三個,那麼一扭的時候,我的確沒什麼感覺,我不覺得他們是人……那麼扭的時候,我甚至有一種快感。好像越不複雜的事情越容易讓人產生快感。可我現在最害怕的就是這個,我怕我控制不了。」


  汪華看著我,我立即點頭,表示我能理解。


  「有時候,對那些正常生下的,我也產生那種可怕的想法,忍不住想把住他們的頭,給他們那麼來一下。我現在最怕看見剛生下來的孩子。」


  我的天,我在心裡想,我這輩不要想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天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育嬰室檢查剛剛剖腹取出來的一個女嬰,我的手不知不覺地伸了過去,我完全迷糊了,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我,我不知道我是誰。就在這時護士長喊我,說汪華,小安打電話來了……」


  「小安,我真的不適合再當醫生了。」


  「你一定要救救我。」汪華無助地說。


  我能說什麼呢?我只能去擁抱她,吻她。開始兩下,她很堅決地把我推開了,可經不住我一再磨纏,好像這也是她需要的,終於和我久久地相吻。我們用看得見的手撫摸對方,最後我們都沒辦法控制自己,一隻看不見的手指揮著我們,讓我們探尋到了對方身體里那個奇妙的小宇宙。


  那天晚上,雨一直沒有停,到天亮還在下,在我的印象中,一般情況下白天到來后雨就不會再下了,白天會築起一道牆,把夜裡的雨擋在夜裡,沒想到雨下穿了白天。


  附註:去年冬天,一個北風呼嘯的寒夜,我一個人走在貴陽街頭,在瑞金南路看見一個縮成一團,撫著一個小蜂窩煤爐賣舊雜誌的小販,我想買幾本文學刊物回去翻翻,可這個小攤上沒有一本是我想要的,最後花了五毛錢買了一本《飛碟探索》,以前我從不聽說過這本雜誌。


  在貴陽我是一個單身漢,每到周末整個文聯大院就我一個人,宿舍與上班的地方僅僅一牆之隔。我的宿舍曾是作家葉辛的辦公室,他當年是白天在此閱稿或者寫作,我現在則是晚上在裡面寫作或者睡覺。常常是,整整一天找不到一個人說話。當然也有很多朋友,但別人有家有室,哪好去打擾。這間屋子不再作為辦公室后,曾經有一個老單身漢死在裡面,他生病了,那天晚上本想打開門求救,可門還沒打開就倒在門后死去了,幾天後老人被人發現,肉身已經腐爛生蛆了。別人為此都很害怕,沒人敢住這裡。我住這裡后卻一點不害怕,反倒覺得,因為有了這件事,這間屋子還稍微「熱鬧」了一些。


  想說話又找不到人說話的時候,我便獨自上街去瞎逛。買雜誌時我問攤主:「多少錢?」他比了個手勢——他懶得和我說話。「多少錢」三個字,便是這一天中我說出口的唯一的一句話了。


  回到宿舍,忙鑽進被窩,我沒想到我被這本舊雜誌上的一篇文章深深吸引住了,作者代敏。文章中稱:據科學家對中國歷史氣候研究,三千年來有一系列的冷暖波動,每個波動歷時四百年至八百年。比較中國歷史發展和氣候變遷就會發現一個「巧合」:和平時期都以溫暖氣候為主,而動亂歲月常常是寒冷的……為什麼呢?很有可能,百年乃至幾百年的溫暖氣候和相應的良好生存條件使北方少數民族的政權日益強大,人口逐漸增多;而氣候急劇轉冷(氣候常常是突變的),北方草場大面積沙化,對草原依賴性很強的游牧民族生存條件便迅速惡化……如果恰逢中原大亂,游牧民族本身又遇到了生存危機,這時不南下,幾時南下?於是,在最動亂又最寒冷的六朝、南宋、明末清初,這些強悍的游牧民族騎著戰馬,揮動皮鞭,勢如破竹地洶湧而來。中原的漢族因此就一次次被趕過淮河、趕過長江,以至更遠的地方……歷史記載證實了這種猜測……那麼,氣候變遷的原因又是什麼呢?學者把目光投向了「九星聯珠」。他們所指的「九星聯珠」是指「地球單獨處在太陽一側,其他行星都在太陽的另一側,且最外兩顆行星的地心張角最小的現象。」當「九星聯珠」出現時,地球「孤獨」地呆在太陽的一側,其他八個行星都跑到太陽另一側大會合。為了維持整個太陽系的平衡,地球與太陽之間的距離就要擴大。當這種情況出現在冬半年時,地球的公轉半徑就會冬長夏短,氣候自然趨冷;反之,若出現在夏半年,則引起地球公轉半徑夏長冬短,氣溫變暖……


  氣侯變遷的原因是地球在享受「孤獨」,這真是太神奇了。


  讀著這篇文章,我大腦里慢慢出現了上面寫的這篇小說。這篇小說和代敏的文章有什麼聯繫呢?和我所在的這間宿舍,甚至和那個可憐的單身漢又有什麼聯繫?這在「附註」裡面是說不清的。我想說的是,小說常常和面臨的生活看似無關,而實際上它們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的。並且這一切對於我,它就只能產生這樣一篇小說,而不是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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