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給父親洗澡(2)

  那年我多少歲?七歲還是八歲,或者十二三歲?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年生產隊一百斤谷種不見了,公社成立專案組挨家挨戶搜查,雖然我父親是生產隊長,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恐慌,他們在隊幹部家查得尤其認真。我很擔心那些滿臉殺氣騰騰的人從我家查出點什麼來。專案組在冉姓壩查了半個月,一點線索也沒找到。有一天高家山的「二狼神」從冉姓壩路過,他衣服上沾滿了穀子,有人便說谷種是他偷的。其實「二狼神」是一個智障,個子又瘦又小,臉永遠是紅的,連話都說不清楚,哪會偷什麼谷種。專案組把他抓起來,還沒打他就哭,自始至終也沒說清他身上的穀子是從哪兒來的,這事就這麼了結。父親從此再也沒當過隊長,因為他要承擔保管不善的責任。母親曾指桑罵槐地指謫過什麼人,說他陷害父親,當時覺得她很有根據但又由於什麼原因不便說穿。


  「是我偷的。」父親說。


  「沙田灣陳賢文,你還記得不哇,沒勞力,成分又不好,家裡斷糧好幾天了,倉庫里除了谷種一顆糧食也沒有,公社的救濟又輪不到他頭上。他們繼續查下去,非查出來不可,因為能開糧倉的就我和會計。正好那天『二狼神』路過,我便撒了些穀子在他身上,他是個憨憨,別人不會對他怎樣。」


  「我媽罵的那個人是誰?」


  「什麼人也沒有,她罵渾天,扯南天蓋北網。」


  「她知不知道是你偷的?」


  「她到現在也不知道。」


  「不過,修水庫的時候好多人都對你不滿,沒吃的,勞動強度又那麼大,叫人的確受不了。」


  雖然當時歲數還小,但怨恨的臉色我是看得出來的。


  父親說:「你以為我想那樣做,不修水庫就要派我們去高家山修大寨田。全公社的人都去了。他們在高家山修的田現在還在,從修好那天起就沒種過水稻。可我們的水庫修好后就一直發揮作用,百天大旱那年,別的生產隊種的稻子都枯死了,就冉姓壩沒有受閃失。」


  我暗想,父親雖然是個農民,一輩子沒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但他做的事換成我,我恐怕一件也做不好。就我所面臨的生活而言,似乎只要潔身自好就已足夠。而實際上,有時潔身自好這樣的詞也成了裝飾品。


  我已經吃不消了,汗流得太多了。


  父親說:「看來你沒我皮實。」


  「真的沒事?」


  「沒事。」


  我說那你再蒸一會兒,我先去搓背,你蒸夠了就出來。我把往哪裡走強調了三遍,出門往左拐就能看見我,問他記住沒有,他像把課文背得滾瓜爛熟的小學生一樣高聲說:「記住了。」


  我躺下后就叫搓背工快搓,我不喜歡跟搓背工拉家常,我非常討厭那種居高臨下(即使語氣里沒有,心裡也會有)的說話方式。我見過好多搓背的人,一躺到床上就和搓背工說話,是哪裡人,月收入多少,有時甚至還互雲認老鄉,看上去似在關心搓背工的生活,其實不過是小人得志后的小小的得意而已。一旦換上衣服,認出一個比他收入或職務高的人,他的語氣馬上就會加入一種低賤的可憐巴巴的成分。


  我叫搓背工再快一點。我不放心父親,怕他蒸的時間太長了蒸出問題來。結石不痛的時候看不出是個病人,但他的體質畢竟大不如前了。


  爬起來后,沒有看到父親。另外只有兩個人在搓背,細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父親。我忙鑽進桑拿房,也不在裡面。我轉一圈,看見他又泡到大池裡去了。


  「還想泡?搓了走吧。」


  「剛才我過去了,沒認出你來。」


  「只要有空床,你躺下去就有人來給你搓的。」


  我站了一會兒,父親沒起來,我蹲下去,想告訴他泡的時間太長了也不好。一蹲下去就像拉屎一樣,那個東西吊著也不雅觀,我立即又站起來。


  「走吧!」我說。


  「我不想搓。」父親說,難為情地看著我。


  「怎麼了?」


  我明白了,他不好意思讓那些搓背工給他搓。


  「那我給你搓吧。」


  我和一個搓背工商量,活由我干,工錢算他的,他迷惑不解地答應了。


  說實話,因為從沒有認真打量過父親的身體,當他一覽無餘地呈現在我面前時,我也不大自在。脖頸上鬆弛的皮膚全是雞皮似的小疙瘩,左乳旁邊有一塊痣斑,上面長了幾根枯草般的細毛;凹陷的肚子能卧下一隻母雞。再往下,那個東西無法形容,又長又軟,給人髒兮兮的感覺,但我無法阻止自己產生這樣的聯想:我的出生正是和這個玩意有關。詩人聶魯達把母親的那個東西說成是黑色的太陽,父親這個東西應該叫什麼呢?再過幾十年,我自己那玩意也會變成這副樣子,蔫巴巴的毫無戰鬥力。


  「重了嗎?」


  「不重,正合適。」


  「你閉上眼睛休息,我慢慢擦。」


  我覺得這些聯想是不潔的,甚至是不道德的。可是……還是說出來吧!父親曾經有一個相好,本來我們一無所知,有一天母親和她打了一架,我們就什麼都知道了。那個女人為了故意激怒母親,得意地說:「你罵我不要臉,你才不要臉!自己那個東西像大褲襠一樣松,還好意思要男人!你那個大麻×只能給豬搞給牛搞,牛鑽進去都能在裡面轉圈圈!」這些不堪入耳的話逗得很多人啞然失笑,同時更加助長了這個女人囂張氣焰。她拍著大腿說:「我就要和他好,你能把我怎麼樣?告訴你,除了你這個傻×,全生產隊的人都知道我和他搞到一起了,我和他搞過好多回了,他那個東西好長好大我都知道,左邊蛋子上還有顆黑痣呢,不信你叫他脫開給你看。」誰也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但這些話很多年後還成為取笑我父親的殺手鐧。我搓到父親的大腿跟時,並沒發現那地方有什麼黑痣。當然,我也不可能撈起來仔細辨認。


  當時,可冷的母親是多麼憤怒和難過。而我也因為少年的單純提起菜刀去砍那個「壞女人」,我還沒跑到她家,菜刀掉下來砍在腳趾頭上,我哇哇大哭,她撕下衣襟給我包紮並把我背回家,我成了母親眼裡不爭氣的小叛徒。


  對父親是怎麼看的呢?好像曾經很討厭他,同時也不明白,那個長相併不比母親漂亮的女人好在哪裡,他為什麼就那麼痴迷。


  好多年後,我帶了一個女人回老家,這個女人當然不是我老婆。當時我和她還沒什麼關係,最多互相有點好感罷了。她是報社的記者,我們在離老家不遠的風景區開筆會,筆會結束后,她說到我老家看看,看看那個實際的山村與我筆下的冉姓壩到底有多少聯繫和區別。到家后,我把她介紹給我母親,我母親連看都沒看她一下,叫她她也不答應,還故意問我妻子和兒子的情況,我很尷尬。晚上,父親特地把我從床上叫起來,鄭重其事地聲明,是母親的命令,命令他和我談談。我想他其實也很尷尬,甚至有幾分可笑。他說:「你小心點,你是有工作單位的人。」我什麼也沒解釋,因為這種事根本解釋不清。我們默默地在黑夜裡站了一陣,父親最後吐出兩個字:「睡吧!」離開老家后,我立即向女記者道歉,為了打消她的不滿,我把父親的故事告訴她。她聽完后笑了笑。不一會兒她認真地問我:「這麼說你一點也不喜歡我?」我狡猾地搖了搖頭。結果從那時起,她反倒真成了我均情人。幾年後,她問我能不能和她永遠在一起,我態度很堅決,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讓母親徹底失望。現在我們已經分手了,我會不時想起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偶爾也會想起我。我想,在我和她交往期間,有些感覺,與父親和他的相好其實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只不過是因為所受的教育程度不同,不至於出現讓人難堪的場面罷了。


  擦到父親長結石的腰子外面,我放得很輕,並問他痛不痛。父親說有一點點感覺,但並不痛。我豁然明白,婚外情不正是這樣?有感覺,但不是痛,只有那些得不到的東西才會讓人痛。


  前面搓完,該搓背了。父親趴在床上后,話也多起來,彷彿是從害羞的世界轉到了自然的世界。


  他說,以前,有個叫朱亓的讀書人決定在牛渡河修一座石拱橋,他四處募捐並拿出全部家產,有一天他走累了,躺在茅草地里休息,一條餓狗經過那裡,把他的眼睛咬瞎了。成了瞎子的朱亓沒有氣餒,繼續想方設法籌集款項。正式動工那天,別人把他扶到工地上,讓他聽石匠敲石頭的叮噹聲,哪知正好一塊石頭滾下來,把他的雙腿壓斷了。幾年後,石拱橋修好了,朱亓請縣令來踩橋,做第一個過橋的人,縣令欣然應允。過橋時,縣令請朱亓騎他的馬,他將親自為朱亓掛韁。朱亓堅決不從,倆人正在推讓,那馬突然撒歡似的抬起前腿,一腳踢在朱亓的後腦勺上,朱亓當即倒地而死。縣令悲嘆老天不長眼,拿出大印在朱亓背上蓋了個戳,求冥王讓他投生到好人家。幾年後,皇帝娘娘生了個兒子,背上一塊紅斑,怎麼洗也洗不掉,縣令聽說后,到京城求見太子,他用手輕輕一揩,太子背上的紅斑不見了。縣令這才明白,原來朱亓是一個罪過很大的人,要還清這些罪過,他一世將成為瞎子,一世成為癱子,一世死於非命,要三世過後他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正因為他做了那麼大的善事,老天讓他把三世的罪過一世就還清了。


  這個故事並非第一次聽父親說,但今天似乎別有深意。他是不是把我給他擦背當成是做好事做孝順事?我這樣做是會有好報的?他要這樣想,那也太可笑了。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多疑了,因為他說到一半時問我縣令是不是縣長,依我現在的行政級別,與正縣級有多少距離。如果他需要用這個故事傳達什麼深意,應該用不著問這些吧?

  因為不專業,我的速度很慢,搓背工問過兩次要不要讓他來,我叫他忙自己的,我告訴他這是我父親,他不想要別人搓。搓背工努力笑了一下,看得出他有幾分感動也有幾分難過,大概想到自己的父親了。他的表情對我是一種獎賞。


  快要結束的時候,父親意外叫了一聲我的小名。他說:「萬娃,你們小的時候,我對你們太凶了。」


  「爸爸,你說什麼呢?千萬別這麼說。」


  我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因為我的喉嚨突然哽住了。


  搓完最後一塊皮膚,我扶他站到淋蓬頭前面,試好水溫,然後才叫他站到下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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