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幻游紫陵洞(1)
西安行宮原名「省親別苑」,是當初軒轅淑琪下嫁原非清時,軒轅皇室專門下旨修築的「公主苑」,七年之後德宗攜家眷退居漢中,以洛陽為新都,但西安仍是庭朝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原家便將公主苑讓渡出來,以作行宮,更名上陽宮。
而今德宗歿於上陽宮,這座行宮如一夜之間降下凝霜,奪走了宮牆內所有熱鬧的春之色彩,到處是白色的帷簾。我從關押我的小黑屋裡向外看著,門口有一堆壯碩的宮人守候,龍禁衛明顯比平日里增加了很多很多,那冰冷的鎧甲摩擦著,和著那沉重的腳步聲,不停地傳入耳中,非常刺耳。
德宗忽然暴斃在我的懷中,那跟隨德宗半生的長旺不思急救,卻忽然放聲說我謀害德宗,而我當時就抱著德宗,身著宮女服,手拿毒花蠍子物證,不是兇手也是兇手了。然後奇迹般地,龍禁衛就在太子妃及其兄的帶領下闖了進來,時間掐得太好了,最後進來的是板著臉的太子。看到德宗死在我的懷中,他淚如雨下地哭著從我手上搶過德宗的遺體,領著群臣號啕大哭。群臣之中必然有眾多原氏中流,自然不敢明著跟太子妃家族妄言我是弒君者,可是我依然被龍禁衛給圈禁起來。
可能是顧忌原氏,我還沒有被下大理寺,只是被拘禁在這間小黑屋裡留待審訊,我懷中的金如意被搜走了,可能認為我到底會一點功夫,便命人在我的手上和腳上加上沉沉的腳鏈。
許多的謎團在我心中翻滾,好在我也算有過些經歷,想著原氏就在隔壁,沒有理由就看著我遭受陷害,成為打擊自家的把柄。青媚和法舟的傷勢已復,小放也在不遠處的君氏新商鋪正熱火朝天地進行開業大酬賓,應該很快會有人來營救我的,我便平靜下來,靜等救兵。
已經哺時了,兩個冷著臉的太監提溜著一隻金絲楠木的漆花八寶食盒來給我送吃的,其中一個長得眉目上挑,倒有幾分媚態,拿湯時不小心灑了另一個黑臉太監,趁那個太監罵罵咧咧地一轉身的一剎那,他便塞給我一把銀箸,我拿到手裡卻發現是三支。那太監掐著嗓子,嬌媚輕聲道:「請夫人慢用。」我聽出來了,這應該是東營碧水堂堂主,青媚的手下,應該是叫銀奔的吧。果然,他微笑地從袖中露出一朵銀花,然後飛快地收進去。
我當下心領神會,便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有勞。」二人退去,我把那第三支筷子細細研究一番,無意間一拔,那銀筷便變成二段,一段正是一把極鋒利的細針,另一段卻似其刀鞘,既可用來防身又可作撬鎖。
我打開食盒,共三層,的確全都是我愛吃的小菜,到最後一層時,我按了半天,果然發現有一個夾層,裡面是幾個火摺子,還有一把華麗的匕首,正是我的酬情。
我心下大喜,便趕緊用細針插入手鏈腳鏈的鎖眼中,努力一番,雙手雙腳便獲得了自由,心想三支筷子,非白應當在三更時分派那銀奔來救我。不知是青媚自己前來還是齊放過來。
正琢磨著,忽然燭光劇烈地跳了一下,眼角的餘光閃過一個拉長的人影。我一驚,猛側頭,果然有個奇怪的變形的影子,像個脹著肚子的餓鬼,伸著彎彎的短肢,向我伸來。我的皮膚有些發冷,我的身後便是大炕,我握緊酬情轉身向大炕刺去,卻見上面空無一人,燭光里唯有一個黑油油的小不點,還對我吱吱叫著。它的小爪上還抓著一把金燦燦的金如意,我的酬情就對著它的長鬍子——竟然是德宗養的那隻大老鼠。它竟然一點也不怕我,還繞過刀鋒跑到我的手腕處蹭蹭,以示友好。
「你怎麼來了?」我壓低嗓子問道。
老鼠不說話,把金如意放到我的手上,然後咬著我的袖子往炕上拉。我明白了,它是給我送金如意的。也不知道它有什麼神通給偷了出來。不過為什麼還要我上炕?
真滑稽,一隻大老鼠急吼吼地拉一個大活人上炕?
我便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像陝北農民一般蹲坐在上面,看著大老鼠,沒半秒鐘,那炕板猛地一翻,我唰地往下掉。
這一掉可了不得,我直覺耳邊風聲呼呼作響,我不停地在黑暗中往下掉,傾城緊緊地抓著我的頭皮,當時好像還死死咬住我的一撮頭髮。自由落體的時候,我的頭皮被拉得生疼。我當時心裡那個哭啊,真丟人,真真沒想到經歷過西安屠城、梅影山莊,就連弓月宮的我也死裡逃生,平安活下來,最後卻死在一隻連人話都不會說的老鼠手裡……果然軒轅家的一個也不可信,連老鼠也是!
我慌張地取出酬情,瘋狂地戳著四周,希望能夠鉤住什麼。不知道我往下掉了多久,利刃終於戳入一塊堅硬所在,我停了下來。
黑暗中我什麼也看不見,胸膛里的心臟彷彿要跳出來一樣,汗水早已打濕了我的後背心。我努力穩住心神,暗罵自己怎麼會聽一隻老鼠的主意,極有可能是這隻老鼠怕摔死而找一個墊背的。而那始作俑者好像也發現平安了,開始興奮地吱吱叫,不安分地在我頭頂動來動去。我伸出另一隻手,努力摸去,卻是一片岩壁。我一手掛著岩壁,一手抓住一塊微凸起的又尖又圓的大石塊定了定神。
我從懷裡摸出火折點亮,久違的光芒從那支火折開始,向周圍發散開來。我的酬情正戳在一塊嶙峋的陡壁,火折的光芒太小了,只見陡壁上面爬滿了深綠色的藤蔓植物,偶有些長相奇怪的昆蟲在葉子里翻爬,看到火光,便慢慢向光爬過來。我彈開不停涌過來的昆蟲,心想這樣吊著也不是辦法,可是我看不到腳下,估計我還吊在空中吧,不由暗驚,想不到這行宮之下亦別有天地。
我便將火折夾在手指中,想靠著酬情和粗大的藤蔓慢慢往下爬。傾城倒不以為意地在我頭頂安坐著,偶爾抓住一些迷路的昆蟲,兩隻小手握著美美地吃起來。過了一會兒,它吃飽了,打了個充滿臭氣的飽嗝,在我頭頂向四周用力嗅了嗅,跑到藤蔓上走了一圈,忽然又驚怕起來,復又躲回我的頭頂。
我不敢大意,便放慢速度往下爬著,偶爾摸到一處柔軟,拉過來一看,卻是一朵巨大的紫色西番蓮花盤,花蕊中心非常黏稠,還在微微抖動,那花蕊深處猛然伸出幾支利爪似的柱頭,向我撲來。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猛地甩開花盤,人也失去重心,啊地大叫一聲,手一打滑,連酬情也沒來得及拔,便又直線往下墜。等我掉在地上時,感覺屁股重重地掉在一塊軟軟的「墊」上,我驚魂未定,那火折像螢火蟲似的飄了下來,正好照見我的所在,我正對面似有一張猙獰的面目一閃而逝,然後那火折就滅了。
我忍著恐懼,抖著手探向懷中,又取出一支火摺子點亮,發現我坐在一堆厚厚的西番蓮藤蔓之上。想是幾百年來纏積起來,極為厚軟,故而我不曾受傷,只是屁股略疼。我慢慢地抬頭,鼻間正對著一張巨大的獰笑的鬼臉,對我張著口露出尖牙和血紅的大舌頭。我嚇得大叫一聲,往後一倒,大鼠也掉了下來,忽然過來咬走我的火折,向那隻惡鬼臉跑去。順著傾城指帶的一路的微弱光影,我這才發現那隻惡鬼青面獠牙,生著兩隻銅鈴大的紫色鬼瞳,單腿跪卧在地上,一腿微曲起,雙手撐在地上,頭向前伸著,因年代久遠,那身上的彩粉暗淡,有的甚至卷翹起皮了,那面目上的油粉皆已褪落,更顯兇惡,但卻仍能辨認。那略顯斑駁的大紫眼中卻滿是虔誠的喜悅,彷彿滿是愉悅而激動地仰頭看著什麼。
我暗想那惡鬼下跪的身形便同我身高一般大小,那如果站起來時想必十分高大,足有三米多高了。
一會兒,傾城便順著那惡鬼撐在地上的雙臂爬到他的頭頂,不久,周圍竟然漸漸亮了起來。
此時的我正身處一塊寬闊的岩洞之中,我對面正是一隻一人多高的跪倒的修羅石像,爬滿西番蓮藤蔓,青面上戴著高高的進賢冠,冠頂上頂著供奉佛祖所用的長明琉璃盞,裡面放著某種不知名的黑色固體,可能是鯨膏,正中一根燈芯正被傾城所點燃,緩慢地燃放著幽幽的藍光。
而我正坐在一堆堆縱橫交錯的西番蓮上。可能是經年累月的生長,藤蔓粗壯如男子手臂,葉肥花艷,那花朵濃密處竟然驚現斷腳殘臂,不遠處一朵花蕊深處正吞吐著半截壯漢,那人身穿黑甲,手臂強健,身材魁梧,臉部扭曲,可見死時極其痛苦,那腰部還掛著雕刻著牡丹花的腰牌,乃是軒轅家的神機營侍衛。
看來軒轅皇室也曾派人前來打探過此處。
我站起身來,這才發現所處之地甚是開闊。我的周邊跪拜著成千上萬個像眼前這樣的巨型修羅或惡鬼石像,以我剛才所攀的大岩石為中心,呈發散狀,他們的身後有三條巨大的甬道,黑暗幽深,不可目測。
每個修羅惡鬼看似皆相似,都長著奇形怪狀的鬼面,但其實各個身形、衣著不同,跪拜的姿勢都略異,根本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修羅存在,最有趣的是都長著一雙紫眼睛。這可能是同屬於一個修羅家族,他們的面部神情還有眼神中都透露著對前方無比虔誠和一種宣誓效忠的決心,彷彿他們看到了神聖主人的降臨。
我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最後集中到十米多高的巨岩上,上面密密地裹著西番蓮的綠藤,而那岩石正是我方才同傾城攀爬之處,上面正掛著我的酬情。
這些魔鬼在看什麼?那塊大岩石有什麼好看的?
這把寶刃陪伴我多年,雖有惡咒相傳,但是于飛燕所贈,每每伴我渡過艱險,實在捨不得,再說我往前尋出口,不定遇到什麼奇奇怪怪的事物,還是放在身邊防身要緊。
我便扯了幾根粗藤,在藤梢縛了個結,然後使力向我的酬情擲去,掛到酬情的刀柄后便使力向外拉。酬情不愧是削鐵如泥的寶物,沒想到這一拉可不打緊,那刀身沒入之處便起了裂痕,然後快速地四散擴去,最後轟然爆開。我嚇得向前一撲,躲到一個修羅石像之後,緊閉眼睛,不停有小石向我濺來。我心想,莫非我又闖禍了?
我等了好一會兒,聽聲音漸消,才站起來,抹去臉上的煙塵,慢慢睜開眼,卻見眼前一片光明。
那岩石開裂之後竟露出一座巨大而完美的天神像,那天神身穿佛經中所見的天王光明鎧甲,這些常年包裹的岩石起到了很好的保護作用,甫一現世,那神像竟色彩鮮艷逼真,一時絢麗奪目,攝人心魄。
也不知是哪些工匠所作,果然鬼斧神工,這作品是他們嘔心瀝血地累積經年而成,甚至可能是終其一生才完成這幅作品和這些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修羅,足見技藝精湛。
我想那些工匠在工作之時必定滿懷虔誠之意。只見那天神身材比例堪稱完美,猿臂蜂腰,強健威武,充滿了男性特有的陽剛魅力,一手按住一把戳向地面的鋒利鋼劍,另一手下垂,彷彿在向我伸手,要免去我同眾修羅跪拜之禮一般。
天神那身光明鎧甲上成千上萬的銀鱗片整齊排列,皆由琉璃石所嵌,反射著修羅頭頂上的長明燈,把光明帶到了岩洞的每一個角落,只覺那天神周身上下都閃耀著光明聖潔之光。
那天神頭上綰髻,余髮長垂肩膀,絕世天人之顏栩栩如生,他的嘴角含著一絲淡笑,鳳目晶瞳由兩塊巨大的金剛石雕成,隨燭火見其瀲灧眸光,半開半閉地垂視下方,好似在極溫柔慈和地看著腳下芸芸眾生,滿是對人間萬物的慈悲憐愛之心。
距此幾十米的岩頂有一個小洞,可能是我方才掉下來的地方,正好射下一弧亮光,如聖光顯現,直照在那天神絕世俊朗的臉上,更顯寶相莊嚴,不可褻瀆,彷彿他就真實地站在我面前,對我柔笑一般。立時一種奇特的淡淡喜悅浮上心間,內心一片溫柔平靜。
其實,那天人之顏我真的認識,正是我夫踏雪公子。
我走近幾步,這才發現天人神像的通身竟全用一整塊漢白玉所制,也不知從哪裡得來的上好石材。我不由心思一動,拔下頭上的東陵白玉簪,比對了一番。果然,這質地同非白送我的白玉簪一模一樣。
我站在那把巨劍下仰頭望那天人,而他卻對我一徑微笑著,墨瞳閃爍著一種我所無法參透的光芒,遠看似一種淡淡的嘲諷,待走近看時,卻又像極了非白與我重逢時,鳳目中滿是靜寂的喜悅,彷彿這個天人是為了等我打開他的天人之像,與他再一次重逢,等了近萬年之久。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了好一陣,才將自己散亂的思緒拉回。我慢慢低下頭,卻見那歷經千百年的精鋼大劍,像一面鏡子一樣正映著我的紫瞳,還有身後一群巨大而虔誠的紫瞳修羅,隨即便覺自己分外渺小,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卑微感。
我想我一定是一個想象力非常豐富的人,一堆不說話的古老石像竟能在幾秒鐘之內讓我的心情像坐過山車一樣,忽起忽落。我正要找傾城想辦法離開,忽然發現那劍身上似還隱隱地刻著字,我呵了一口氣,用袖子擦了擦,果然,上面豎刻著四行大大的篆體古字:
奎木沉碧,紫殤南歸;北落危燕,日月將熄。
雪摧斗木,猿涕元昌;雙生子誕,龍主九天。
這不正是原家和明家的三十二字真言嗎?為什麼會同時出現在這裡?看剛才那岩石,絕非近十多年形成。
前世所讀的歷史書上總戲說道,漢高祖斬白蛇稱赤帝之子而奪取天下,唐高祖體有三乳之異象稱帝,那武則天自稱是彌勤轉世而被奉上帝位。古往今來,野心家們往往以神跡噱瞞世人,以求順服人心,登上高位。可若以此神像推論,莫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之際,真的會有神詔嗎?這塊岩石像被西番蓮林埋葬有幾百年之久,真的不像是人力所及。就算真是人力所及,難道說幾百年前原氏就暗藏這收復天下之心嗎?
不對!幾百年之前的原氏如何能預言未來的天王會長得同原非白一模一樣?除非原氏的先祖恰好長得同原非白相似。再大膽一點推論,也許那原非白就是天神的轉世嗎?
我依然痴痴看著,各種各樣的猜測在腦中極端地遊走著,直到傾城的吱吱聲把我驚醒。原來傾城正在我腳下反反覆復地轉圈,好像很著急。我又看向那把大鋼劍,那三十二字下好像還有幾個小字。正待細看,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吹來一陣風,四周陰冷了下來,修羅頭上的長明燈隨著風也快速地抖動了一下,岩洞里的光流開始慢慢發生了變化,那天人的笑容弧度也隨著光線的變化而漸漸收斂了起來,化為一抹嚴肅的緊繃,那墨瞳竟似斜眼向我看來,不止是天人,那些修羅的紫瞳也好似向我斜睨過來。
我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種恐懼感,好似所有的修羅和天人都在不悅地盯著我,因為有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出現,打破了他們幾百年來的寧靜祥和,此時此刻他們的心中正在慢慢地升騰著對我的惱怒。
傾城也開始不安起來,警覺地聞了聞四周,往修羅背後那三個黑洞走去,然後扭頭向我吱了吱。我快速地提起酬情,就在我向傾城轉身的一剎那,西番蓮的花葉下忽地湧出無數的黑煙來,撲向天人的背影,在火光的搖曳下開始扭曲,然後在天人的背後化作一隻張牙舞爪的惡獸,向我撲來。我定睛一看,那片黑影竟全是一堆花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