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杏花吹滿頭(4)
我暗自心驚。齊放傳話說過,廢太子同前王皇后因為是戴罪之身,所以下葬時毫無貴重葬品,加上瀘州重疫之地,棺木緊張,人人自危,無人敢近,只得草草以破席捲裹下葬,前王皇后所陪之物唯有一幅緊攥在手心的櫻花素帕而已。
麗妃不愧是久經變故的宮中貴婦,飛快地收了眼中恐怖之色,只是那帶了皺紋的眼中哀凄地落下淚來,強笑道:「陛下,姐姐和復兒已然魂歸故都了,方才想是來同陛下與臣妾告別的,請陛下放寬心吧。」德宗看向麗妃,似是慢慢回過神來,茫然而悲傷地點了點頭,老眼中不由潸然淚下。
好一會兒,德宗止住了悲凄,把目光緩緩地移向我,「真奇怪,朕每次見到你,就會想起很多往事來。」麗妃也有些迷惑,「臣妾也是呢,每次臣妾看到貞靜就會想起淑孝來。」她想了想,柔聲道:「陛下容稟,貞靜公主既是臣妾同陛下的義女,正巧墨隱不在庄中,不如請貞靜公主在宮中多住幾日,儘儘孝心,也陪陪臣妾,如何?」德宗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彷彿閃過了無數的念想,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愛妃說得有理,便讓貞靜公主多留幾日,同愛妃敘敘,也可讓太子偶爾休息片刻,讓貞靜替他服侍吧。」麗妃身邊的宮人帶我來到一邊的神思殿後,只見一個華服的年輕人,正貓著腰拿著一把宮中的團扇使勁扇著一個小火爐,聽到動靜便一下子抬起身子,黑著一張煙熏臉,滿懷警惕地瞪著我們,嚇了我一跳。宮人行著禮,慢慢說明麗妃同皇上的決定。
「哦,是木槿吧?」太子黑著臉上下看了我一會兒,總算認出了是我,對我笑了,「你今兒打扮得可甚是隆重啊,本宮一時沒認出來。」我正傻想著,好像黑暗中一個黑人咧著嘴在笑,那牙還挺白的!一邊的宮人努力忍著笑,講了事情原委。「還是麗妃娘娘想得周到。」太子又坐回去,繼續慢慢扇著,哼聲道,「這葯如何還未開呢?定是這幫奴才未加上好炭,火候不夠。」我坐下來,想著他也怪累的,便伸手道:「聽麗妃娘娘說太子這幾日為皇上煎藥,甚是操勞,不如讓我來替太子一替,太子也好稍作休息。」我接過他的團扇看了一眼,是一幅頗為精緻的杭絹美人團扇。那畫中美人略顯富態,笑容可掬,有點眼熟。可是我當時沒顧得上細看,只是急著扇了一扇,風可真小,怪不得火力不夠,看到一邊放著一本詩集,便客氣道:「木槿請太子先坐這邊,這本詩集可否借我一用?」太子可能一開始以為我是一個好學生,要借來看,還笑著點點頭雙手遞過來,我一看,是本《詩經·大雅》。我實在看不過他的黑人臉,便笑著遞上素帕,他不明所以地看著我,我便指了指臉,他這才明白,不好意思地接過挪到一邊,伸著懶腰,擦著臉,然後坐在一旁看我搗鼓。我跑到上風口,把書捲成一團,對著爐子呼地一吹,沒想到火一下子稍大了些,把太子嚇得跳了起來。
我趕緊告罪,好不容易把太子安撫坐下,我便拿著書冊代替團扇,使勁扇了一會兒。
我偷眼看太子,太子也正皺著眉看我。我心想完了,估計是我粗魯的樣子把太子給得罪了。
我便垂目低聲道:「木槿山野慣了,方才衝撞了太子,太子萬勿怪罪。」太子鬆了眉頭,強笑著正要開口,忽然我注意到有一隻烏黑的東西輕巧地掉到太子的紫金冠上,我定睛一看,是一隻烏中帶花的蠍子,我緊張起來,慢慢站起來,卷了卷手中那本書冊,向太子走去,「太子殿下……」沒想到太子不悅地打斷我道:「木槿,這本詩集乃是本宮的愛物。」我愣了一秒鐘,那隻毒蠍子悄悄爬向太子的側臉,悄悄豎起尾部的蜇針對準了太子的太陽穴。我的冷汗流下來,可是太子對那隻毒蠍子還是毫無察覺,只是伸手問我要那本詩集道:「本宮以為沅璃就夠不溫婉了,你如何還這樣糟蹋斯文,簡直野……」他還在那裡絮叨我夠不夠婦德、野蠻與溫柔的問題,我咽了一口唾沫,把書整平,慢慢遞給他,一手拔掉一根簪子,低聲道:「太子,你不要動。」就在太子微愣的半秒時,我射出那根簪子,銀光穿過毒花蠍子,咄的一聲釘在對面的柱子上,太子這才回過神來,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臉色煞白,額頭冒汗。
他的手在打著戰,就見一個黑影飛快地向屋頂飛去,我奔出殿外想去追已經來不及了。
我正要出聲喊侍衛,太子拉住我的袍角,低聲喝道:「今夜父皇已歇下,請夫人先不要驚動別人。父皇的病勢剛有起色,以免憂懼過度,致使病體更加強沉痾。」我忽然有種想法,如果我今天沒有被留下來,並且遇到太子,這太子豈不是90%就在今夜倒下了,東庭又將發生巨變?難道德宗早就料到會有刺客嗎?太子一死,德宗就沒了后,太子妃身後的王氏家族主要是攀附太子,不可能下此毒手。
理論上最得利的應該是原氏了,就此軒轅氏斷後,可謂順應天命地繼承帝位,可是現在正在同竇周之爭的最關鍵時刻,原青江不應該會這樣貿然下手。家中世子之位未定,恐怕只有長房原非清最有可能下手吧。昆蟲身體小容易躲起,而此處只有我與太子二人,恐怕我就是第一嫌疑人了,必脫不了干係,還會連累非白和身後的原家。想到這裡,我背後的衣襟都被冷汗淋濕了,方感到深宮果然兇險萬分。
我扶太子起來坐下,然後再檢查一遍四周,果然沒有什麼害蟲了。我跑到那隻毒蠍子那裡,隔著絲絹小心翼翼地拔出簪子,以免簪子上的毒液濺到我的手上,那正好是小玉臨走前給我戴的鑲珍珠銀簪,其實是產自宋平(越南河內古稱)的貢物,那時安南(越南古稱)大王前來歸降大理,答應同大理南北夾擊南詔。段月容心情大好,便偷偷給自己放了個假,跑到瓜洲去。那時他正興緻大好地同小玉一起梳了一個非常繁複的垂雲環花髻,正要試戴這支銀簪,我在一邊看賬,一時頭癢,找不著老頭樂,就搶了這根簪子搔了搔,他便打散了一頭烏髮,像怨婦似的滿臉不高興,埋怨我打擾「她」在梳妝時作為女人的創造力,嫌棄我不夠尊重「她」,不夠體貼「她」,便賭氣說不要了,我便笑嘻嘻地收了。心想你不要就不要,我正好拿來試毒。
後來沒想到小玉來時一起打包帶來了,現在那根簪子通身烏黑,這花蠍子之毒果然厲害。
真想不到段月容開了天眼了,遠遠地遙控著救了我一命。
我把香袋裡一盒青瓷胭脂盒取出,倒出裡面的新粉,把蠍子收進裡面以作物證。這時有一個中年太監捧了一堆點心跑進來,是以前在賞心閣見過的那個,只聽他說道:「長順方才被御廚房耽擱了,主子一切可安妥?」
太子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長順立時白著臉下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們四周便多了衛士的影子,於是這一夜就這樣在驚恐和不安中,在蓬萊殿同太子度過了。
次日,我同太子捧著用生命為代價煎好的葯遞上清思殿時,行宮中尤其是清思殿周圍多了很多禁衛軍。太子妃早已等在殿門口了,身邊還站著一個英武健壯的青年,留著時下貴族美男子流行的八字鬍,看我的神色略顯陰冷。王沅璃本來笑顏如花,看到我跟在太子身後,立刻垮了嬌容。
太子簡短地為我們做了介紹。原來那位青年是太子妃兄,禁衛軍右軍統領將軍王估亭,我們互相見了禮,便同我往殿內趕。
德宗的精神好像好了點,讓太子和太子妃伺候著一起服藥,聽麗妃同我們嘮了一會兒嗑,然後他看了看王估亭,便淡笑道:「最近外面很吵,這是怎麼了?」那個王估亭跪啟道:「昨夜有人行刺太子,恐有賊人趁皇上病重之際,欲行謀逆,故加強派禁衛軍守護,請皇上恕罪。」德宗倒是面色不變,只是靜靜地聽太子說了來龍去脈,便點了點頭,「估亭想得周到,等朕的身體好一些后再查不遲,如今只莫要驚動後宮內眷便好。」太子冷著臉聽了一會兒,沒有讓我出示那隻花蠍。過了一會兒,麗妃便皺著眉讓我們跪安。昨天我沒有睡好,便回到房中在薇薇的伺候下睡了一會兒。到了夜晚,正要出門再去陪太子熬藥,卻見兩個宮女前來,我認得其中一個叫楚玉,是皇上的近身宮女;另一個同我身材非常相似,相貌亦有七分像,卻從未見過。
楚玉讓我換上那個同我長得相似的宮女的衣物,說麗妃娘娘要見我,我便調換了衣物,化裝成個極普通的御前宮女,跟她前行,她繞了一個很遠的圈子然後來到清思殿的後門。我還在想麗妃娘娘為什麼要在清思殿見我,沒想到卻見到德宗穿了家常祥雲紋的絳色緞袍,坐在床上含笑看我。我趕緊跪倒,德宗讓我平身,「木槿不要害怕,朕想問問關於昨夜緒兒被毒蠍子行刺一事。」軒轅世家果然厲害,估計王估亭不說,人家早就知道昨天的一切。我也不問德宗是怎麼知道的,就把放在袖口中的花蠍子拿出來,並且把昨天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德宗想了想,慢慢起身,露出身後那刻著二龍戲珠的床頭櫃,他的手在床頭櫃的紅木板上輕輕一扣,左邊的那條龍的嘴巴一張,一隻大黑鼠哧溜溜地跑了出來,足有十厘米長,抬起兩隻前爪,瞪著小黑眼睛,炯炯地看著我。
「夫人非一般弱質輕閨,理當不怕老鼠吧,」德宗笑著摸摸大黑鼠的身子,「這是傾城,傾國傾城的傾城,是我從小就養的。」一隻人見人惡的大黑鼠卻起了一個傾國佳人的名字,委實有趣。我微笑著搖了搖頭,「木槿早年逃難途中,常以鼠為食,請陛下放寬心。」沒想到那隻大黑鼠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微微發抖地驚懼地看著我,吱地叫了一聲,跑回德宗身邊。德宗笑道:「傾城不怕,這是花西夫人,也算是你的老朋友了。」啊?我的朋友圈裡沒有它呀。德宗繼續說道:「你忘記了嗎?她的母親曾經給你吃過佛油呢!」那隻黑鼠聽了德宗的話,跑到我這裡嗅了半天,對我點了點頭,又回到德宗的身邊,看著我。
「傾城來聞聞這花蠍子身上是什麼香?」德宗對黑鼠輕輕地認真說道,把它當極要好的朋友一般,忽而想起重要的一點,「離遠點,小心有毒。」轉而對我笑道:「木槿可知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氣味?即使時間久了、距離遠了,人可能辨別不出來,可是老鼠卻依舊能聞得出來,這是它比我們人
強的地方。」我恍然大悟,「陛下懷疑是這宮中之人所做,陛下能讓傾城識認出那花蠍子的主人?」「不用傾城,只需傾城告訴那人用什麼香,朕便可以推斷出兇手一二。你別忘記了,朕同香打了幾十年的交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德宗得意地輕笑了一下,「其實朕在朝堂上一直閉著眼睛,不是因為朕年紀大了老想睡,而是朕只要用鼻子便能辨別出是誰在上朝,誰在說話。」那隻大黑鼠便聞了半天,仰頭對德宗吱吱叫了一陣。德宗眼睛一亮,「傾城找到主使之人了。」我心裡直打鼓。可別當場聞出來是原青江啊,那我可怎麼辦?
德宗指了指案上一隻多層的大楠木香盒,我趕緊去取來。長旺給我遞來一塊面罩,囑咐我蒙了鼻子,自己也在長旺的保護下蒙了臉。他淡淡說道:「莫要看熏香不過尋常之物,但略懂香道之人便知,混在一起也會成為一種毒藥,比在食物或飲水中服下更能置人於死地。」大黑鼠圍著楠木香盒轉了一圈,跳到上面,小爪搭到第三層,德宗愣了一愣,「你確定嗎?傾城,這些是安息香啊。」大黑鼠固執地將小爪搭到第三層,最後急切地抓了起來,劃出一道道抓痕。德宗慢慢拉開第三層,一陣濃烈的香氣傳來。裡面躺著幾塊香料,德宗抖著手取出,放到鼻間聞了一聞。兩眼一散,向後倒去。
我和長旺趕緊扶起他,我把那個大楠木香盒拿遠些,想去喊太醫,長旺拿出一個小綠瓶,打開蓋放到德宗鼻間聞了一聞。德宗醒了過來,獃獃地看著我,眼中慢慢流出淚來。
德宗的眼睛一下圓睜,望著我,極度悲慟,「竇賊害得朕家破人亡,朕不但等不到親手殺了他,朕的家人卻開始了自相殘殺。難道是天意嗎?十世之後,江山果真要易主?雪摧斗木,猿涕元昌?雙生子誕,龍主九天。」他有點絕望地看著我,喃喃自語道,「如果你是朕,你該怎麼辦?」我愣在那裡,根本不知道德宗在說些什麼。難道行刺太子的是皇氏宗親嗎?是誰呢?興慶王軒轅章?崇南王軒轅克?那廂里德宗的淚流得更猛,怔怔地望著我,眼中滿是心碎,然後做了一個決定。他摸了摸傾城,含淚一字一頓地說道:「二百七十七。」那隻黑老鼠再一次點點頭,躥回床頭櫃,等出來時,嘴裡銜著一根有點像如意般的金器,中指一般長短,兩頭粗,中間短。金器有兩面,一面的兩端浮雕著精美牡丹花紋,另一面的兩端各自刻著兩張臉,一張似是哀凄,一張則是詭異的笑臉。
德宗將這個金器放到我手上,「多謝木槿今日幫助朕發現真相,這權且當朕的謝禮,也許有一日木槿會用到。」我正想問德宗這是什麼,可是德宗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我,咳出一大口血來,全噴在我和長旺的身上,我們全都嚇蒙了。我正拉著長旺去喚太醫,可是德宗卻止住長旺,長旺捂著嘴哭倒在地,老眼極度驚惶失措。
「請陛下放心,」我扶住德宗顫抖不停的身體,「太子一定會吉人天相,請陛下保重龍體要緊,臣婦立刻去叫麗妃娘娘前來。」「站住,」德宗兩隻乾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臂,顫抖道,「麗妃禮佛,朕只把這種安息香賜給過她。」我立時呆若木雞。這時德宗的呼吸變得極為困難,嘴唇變得紫黑,青筋都暴出來了,「朕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害宣兒啊?」忽然他像是明白什麼了,流淚道:「湘君,是你嗎?」他的眼珠子直直地突了出來,嘴巴不及關閉,瞳孔忽然放大,重重地摔在我肩上,一下子沒有了呼吸。
不及我回過神來,那長旺並沒有對德宗進行急救,而是哭泣著一步步地向後退,然後猛地離開我們,跑到門口大聲喊道:「快來人啊,陛下賓天了,貞靜公主行刺陛下。」
《舊庭書》第一百三十五卷:元慶四年五月初一,巳未年庚午亥時,上歿於西京行宮清思殿,享年六十……群臣上謚曰聖穆景文德孝皇帝,廟號德宗,上仁厚克儉,恭孝愛民,早年失怙,常懷風木之悲;壯歲鼓盆,久虛琴瑟之樂,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