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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杏花吹滿頭(3)

  「姐姐的這個侍女長得好生標緻,大理還真出美人。」轎子里早已斜倚著一位絕艷的婦人,一身月色宮裝華袍,兩隻修長的素手無意識地把玩著肩上的玫紅長帛,一雙奪目的紫瞳不停地上下打量著我,「姐姐可總算長胖些了。不過今兒個臉上的妝不如前日畫得好了。」「多謝錦妃娘娘的點評。」我也斜看她一眼,「娘娘也總算清瘦了一些了,今兒個的花鈿比昨兒個貼得端莊多了。」她垂下長睫,掩嘴輕笑了一下,嬌柔地微側身,拉我過來,嬌嗔道:「姐姐還不快坐下。」我笑了一下,坐到她身邊。


  沈昌宗高聲唱頌著,大轎穩穩地走動起來。我坐在錦繡身邊一聲不響。


  「你還是嫁給了他。」她垂眸低聲輕嘆了一下,「他總算如願以償了。我都已經記不得多久沒見到他笑得這般開心了。」錦繡細細看了我幾眼,淡淡道:「姐姐若不是毀了容,真比少時漂亮了許多,就是不怎麼長個。」我笑著看她,「你倒和以前一樣,獨獨對我,嘴不饒人。」她的笑容雖帶著一絲嘲諷,似是對我聽出她的嘲諷有了一絲得意,看我的眼神十分柔和。


  六人大宮轎抬得再穩,前方的石青牡丹花轎簾還是微微晃著。晨時陽光正好,時不時跳進一絲兩絲,有點像莫愁湖中淡金色的金不離不停地跳躍著接食,偶爾晃著人的眼。


  錦繡沉默了一陣,忽然從袖擺中伸出雙手來,立時有一道寶物的光芒閃了我的眼一下。我閉了眼一下再睜開看,卻見她那水蔥似的幾根長指上都戴了亮閃閃的琺琅鑲金鉗寶石指甲套。她帶著驕傲的眼神不停翻著雙手,仔細地欣賞著。那五色寶石璀璨奪目,正借著跳躍的陽光,把各色寶石的光澤閃耀到宮轎的各個角落,一時貴氣逼人。


  我在西楓苑裡聽過這副指甲套的故事。這是德宗賜給原青江五十五大壽時的賀禮,這可不是一副普通的指甲套,據說是當年先祖軒轅紫蠡下嫁原氏前在宮中最愛用的稀世珍寶。原本紫園上下都以為武安王會把此物賜給愛女或是贈予正室,且不說原非煙以琺琅指套為護身利器,就連那連氏亦平時勤護玉指,兩人皆慕名此飾久矣,相反錦繡本是武者出身,使劍者本不留指甲,平時不戴指套。然而,錦繡卻神通廣大地打聽到禮單里有這麼一副寶貝,誰也不知道錦繡對原青江颳了哪一種枕邊風,最後這副名貴的指甲套鬼使神差地戴在了錦繡禿禿的手上,至此錦繡倒為了這副寶器開始留了指甲。於是錦繡在紫園之中寵愛之名更甚,相對地,連氏與原非煙亦更加仇視錦繡。


  我正暗忖,也不知錦繡為了這華美的器物,可疏於練劍?她卻忽然放低纖指,在我裙擺上慢條斯理地滑著,最後滑到大朵大朵的蓮花粉藕上,漸漸加重了力道,我的大腿感到微微的尖銳的疼痛。她的笑容漸漸有了冷意,機械地說著那綉紋的美好寓意,「因荷得藕?因荷得藕?」那聲音像是從鼻子里使勁哼出來的,帶著濃濃的恨意。


  我的心中也有了疼意,便微笑著輕輕把她的手架起,輕拍她的手背,故作輕鬆道:「怪疼的,不玩了,到時真劃破朝服,你賠我事小,到得紫辰殿來不及候命倒事大。」錦繡優雅地收回了手,冷著臉別到一邊。我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能直覺到她心中必不太好受罷了。其實我何嘗又好受過了。


  轎子機械地微晃著,我漸漸有了睡意,忽然感到耳邊有溫熱的氣息撲來,便聽到錦繡冷冰冰的聲音在我耳邊嘟噥著,「可惜他的身體不好,活不太長!」「我能誠懇地請你不要再咒我夫君的健康了嗎?」我睜開了眼睛,她正慢慢地遠離我,我對她挑眉道:「若在尋常人家,他是你的親姐夫,半個哥哥。」「嫁給他就讓你這麼開心嗎?」她並沒有理我的請求,繼續惡毒地調侃道,「這裡人人豺狼虎豹的,就你一隻綿羊,又沒有段月容給你撐腰,能幫得了他什麼?」我的牙咬了又咬,青筋暴了又暴,反覆確認這是不是我最疼愛的妹子,最後綠著臉擠出一絲笑來,「我是花木槿,不是一般的綿羊,還記得小時候我給你講過的灰太狼和喜羊羊嗎?任他灰太狼再狠,最後還是輸在那隻羊手上。」錦繡高昂著天鵝似的脖子,斜著描抹細緻的媚眼,「你以為宣王做了太子,他就勝了嗎?宣王有了太子妃的王家勢力,如何還會顧忌他?早晚兔死狗烹,你回來左不過給他收屍罷了。」又一縷陽光晃進來,閃了我那傷眼一下,不由自主地像流浪貓般地低頭橫流了淚水,模糊了眼中錦繡的樣子。可我腦中卻異常清晰,一種難以言喻的無計消除更無法逃避的悲傷,在心中重重地劃了一道口子。為什麼我的妹妹現在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我知道你想要套我的話,那我就告訴你,我回來不是為了給他收屍的。」我抹去眼淚,抬起一腳,踩在旁邊的柚木茶几上,像座山雕一樣,忍不住惡狠狠道:「我是回來給他敵人收屍的。」「如果他的敵人是妹妹,姐姐難道真還要為妹妹收屍嗎?」錦繡飛快地接上我的話,那圓睜的紫瞳帶著絕望的淚意看著我。


  我硬生生地移開了目光,望著前方艱難道:「無論過去、將來或是現在,姐姐我最不想妹妹成為姐姐的敵人,所以求妹妹放過姐姐和三爺。既然妹妹也知道他活不長,那就讓姐姐陪著他度過最後那些美好的時光,難道就連這個,妹妹也要對姐姐苦苦相逼嗎?」錦繡忽地放聲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猖狂無忌。我詫異地看著她。她猛地頓住了笑容,那冷冽的紫瞳極犀利地盯著我的眼睛,冷如冰山道:「那如果是三爺不肯放過妹妹和非流呢,姐姐又會怎麼樣?姐姐也會為妹妹和非流的敵人收屍嗎?」她緊緊抓住我的雙肩,像是恨極了道:「你這個大傻子,為何要聽信他的花言巧語巴巴地趕回來,放棄女兒、放棄丈夫,放棄富可敵國的安逸生活,為了他你放棄一切,你是在給你自己收屍啊。你知道嗎?」一時間她的紫瞳淚如雨下,沖毀了精緻的妝容,坍塌了滿面的高傲,那美麗的臉龐透著萬分悲辛,我霎時肝腸寸斷。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把我送到他的身邊呢?」我再也忍不住問出了七年來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麼要讓原青江給我下生生不離呢?」錦繡的淚容滯住了,一下子收了啼泣,抬起紫瞳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是誰告訴你的?」我望著她慘淡道:「你當初為何要這麼做呢?姐姐想了這麼多年也沒明白。」錦繡凝著一張哭花了的臉,獃獃地看著我,略有些尷尬。


  記得她小時候做錯事,被我點破時往往就這副德行,可惜她並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對我流淚認錯,哇哇大哭,只是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粗聲對簾外喝道:「初喜。」轎子停了下來,初喜果然訓練有素,手上一早拿著巾帕和銅盆,不過進來時,錦繡的熊貓臉也給她擦得差不多了,初喜垂目伺候著錦繡重新上了妝。薇薇到底是太子府里出來的,看到我和錦繡那樣立刻也垂下目光,只是鎮靜沉著地也替我補了妝。


  一切似乎又恢復了我們上轎前的模樣,我們彼此又變成了優雅而冷漠的貴族婦人,然而在心中卻像兩頭獸,各自默默地舔著剛剛劃開的傷口。


  過了一會兒,太監的唱頌聲傳來,行宮到了。錦繡高貴地昂起頭,目視正前方,冷冷道:「看來姐姐已被他洗了腦,就像妹妹從前一樣。既然姐姐說出了心裡話,那以後在這原家,就莫要再怪妹妹心狠手辣,總有一天,姐姐會後悔的。」牡丹花簾掀起,初喜輕巧地攙著她的玉手走了出去,如一陣風般。偌大的轎中,任是再好的陽光灑進,亦只留下一片冰冷。


  我慢慢走出來,同眾妯娌貴女見了禮,盡量低著頭,不想讓人看出我同錦繡之間有任何齟齬,卻仍感到原非煙那冰冷的目光在我和錦繡身上掃過。


  由宮人們領著前往正殿,殿上早有一位年逾四十的高貴婦人坐在正中,皇妃制的鳳冠壓著滿頭烏髮,一身貴重的皇貴妃朝服悄然掩飾著略有些發福的身材,圓圓的臉上照例敷著厚厚的妝粉,娥眉上貼著金鈿,圓圓的眼勾了後宮例行的金色長眼線,帶上了皇室的威儀和沉著,微微下掛的紅唇上塗了香膏,掛著一絲沉靜的淡笑。那婦人雖不如我那些原氏女伴青春美麗、嬌艷欲滴,卻有著一種說不盡的雍容氣度和特殊安靜的氣質,正是宮中品階及資歷最老的麗皇貴妃,也是我名義上的皇室母親。


  麗妃同孔妃同為當年的竇太皇太后賜給德宗的宮人,麗妃遠不如當年的孔妃長得嬌艷動人,剛進宮時因為圓臉和豐滿的身材,被宮人背地裡取笑「圓珠」(圓豬),卻難得溫柔賢淑,為人豁達,不好爭寵,處事也頗為圓滑,宮中上下都很有人緣。


  慢慢地,就連前王皇后對她也頗為信任與器重。麗妃曾為德宗生過柏山王和淑孝公主,但柏山王在三歲時死於天花。


  庚戌國變時,淑孝公主在逃難途中遇到難民潮,同德宗和麗妃衝散了,混亂之中失了蹤,從此下落不明,杳無音訊。


  淑孝公主那時也只有十五歲,恰與我同年。德宗同王皇后皆感麗妃孤苦,故甚是親厚。非白也曾同我說過,當初也正是麗妃感於我與淑孝郡主同歲,一樣顛沛流離,在戰亂中同非白失散,故而提出認我為義女。


  事實上她對我確為仁愛,召見后,便賜下重物。


  我聽說麗妃是南方人,很愛喝茶,以往淑孝公主也曾經常奉茶於母親,便讓齊放尋得南部生長的顧渚山紫筍茶,這是當年軒轅氏的貢茶之一,麗妃最愛喝的茶。沒想到她因此時常召見我,那眼神越來越像一個母親了,常以各種名義行下賞賜。


  麗妃很客氣地受了我們的大禮,寒暄了幾句,然後平靜地向我們說了說德宗的身體情況,已經好多了,只是還是要靜養。麗妃帶著各命婦到清思殿內,遠遠地就聞到一股清雅之香。


  傳聞德宗少年時是個調香高手,雖貴為皇戚,卻不理兄弟間的權力鬥爭、宮中俗務,只愛出席貴族的賞香大會。而那時的原青江也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倒也對品香有著獨特的見解,兩人賞香會上一見如故,然後成為莫逆之交,既是生活中的朋友,還是政治上的盟友,就這麼一路扶持而來,連原非白常用的龍涎香都是德宗為他挑的。


  我們跨進大殿,迎面兩隻威武的青銅金狻猊大熏爐正裊裊地飄浮著白煙,散發著怡人的杜若香,霧蒙蒙地飄向鏤雕的軒轅族花,那嬌媚的牡丹。


  香氣漸漸地濃了起來。我的頭有些發暈,眼中那些盛放的牡丹花也模糊了起來,彷彿是霧霾的海洋深處奇形怪狀的海星;而那煙霧的深處,牡丹花海的盡頭是一隻巨大的龍飛鳳幡的龍床,紗帳里隱隱躺著德宗的身影。


  我們呼啦啦地按品階下跪,靜靜問安。


  「陛下,孩子們都來看您了。」麗妃柔聲道。


  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傳來,一道緊迫的視線掃視在我們身上,然後一陣蒼老的聲音傳來,「平身。」我們微抬身,德宗又咳了幾聲,麗妃軟聲安慰了幾句,德宗似對麗妃說了幾句,麗妃便溫笑道:「陛下要休息了,大家跪安吧。」我們爬將起來,正要魚貫地退出,卻聽麗妃說道:「貞靜且留一留,本宮有話說。」所有的貴女看了我一眼,軒轅淑儀似要開口,麗妃卻微笑道:「淑儀公主請先回去照顧駙馬吧。駙馬這幾日在殿外隨伺,已昏過去好幾次,皇上也甚是牽挂。」眾貴女目光露出一絲嘲意,軒轅淑儀臉上微紅,趕緊俯首快步走出。原非煙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錦繡冷笑地看著原非煙和軒轅淑儀。最後余我一人,一頭黑線地站在那裡。為何留我下來?麗妃輕輕向我招招手,「貞靜快過來,幫本宮扶住陛下,本宮好伺候陛下喝葯。」我略有些傻氣地過去幫麗妃扶住德宗,麗妃手裡端著一盞琉璃盅,裡面是一種詭異的油黑液體,散發著濃重的氣味。我這才發現德宗其實不是一般瘦弱,他明明還沒到七十,那手卻幾乎形同乾瘦的樹榦,不由心生惻隱。


  我下手盡量輕,幫他輕輕掖了掖被角,德宗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喘。德宗向麗妃擺擺手,麗妃便點點頭。我幫麗妃撤走琉璃盅,這時德宗睜開了眼睛,向我望來,看了好一會兒。「你同依秀塔爾很像。」德宗平復了呼吸,慈和地看著我。我一下子驚詫地看向他,「陛下見過我的母親?」「不僅僅是外貌,還同她一樣的善良。」德宗含笑道,「那年朕慕高昌香料的名,前往高昌皇宮求取佛香,故而在那裡見到過你和大理武帝的母親,果真是傾國傾城的佛女。」「敢問陛下可知誰是我的生父?」我遲疑了一會兒,繼續問道:「我的母親,她,莫非是受了欺負才生下了我和錦繡?」德宗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笑道:「傻孩子,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依秀塔爾是那樣美好的女子,你是受到天神的福佑才來到這個人世的。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忍心傷害這樣的女人。」我想到了段月容的紫瞳,不由默然。的確,我算是因為紫浮的「保佑」才來到這個時空。


  卻聽德宗繼續道:「而你的父親是一個驚才絕艷的美男子,也是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他可是難得的一個好人啊,非常尊重並憐愛你的母親,可惜他生在了吃人不吐骨頭的門閥世家,同朕一樣。朕平生只愛弄香,卻生在皇家,沒有選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死的死、逃的逃,自己眼看也要客死他鄉。」


  他的面上一片悲戚,可能想起前王皇后和廢太子的慘死,嘴角也抖了起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正要再問,麗妃看了我一眼,我愣是閉上了嘴,忍下了超級癢的肚腸。只聽麗妃安慰他道:「皇上休息一下吧,保重身子要緊,眼看我們就要收復國土,誅殺竇逆,回到京都了。」「京都城,」德宗慢慢睜開了眼睛,迷離道,「玉淵潭的櫻花應該開得正旺吧,以往湘君總是陪著朕去採集那裡的櫻花做香呢。」他的老眼散發著一絲奇異的光芒,滿是對故鄉的渴望。他忽地對著門口道:「咦?是湘君嗎?你可來了,還帶了那櫻花帕子呢,我們這就去采櫻花吧。」殿中所有人都有些驚悚地回頭看向門口。陽光正淡淡地灑進清思殿,煙塵在明媚的光影下幽盪,可那朗朗乾坤下卻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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