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回人正寒元(3)
古質遒勁的梅枝伸向天際,高潔的紅梅映著雨過青藍的天空,煞是純凈溫雅,我不由看得痴了。
我的手碰到一塊異樣的突起,微低頭,卻不知是誰在這棵大槐樹上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字:變態白,大渾蛋。
原非白,我嘴裡無意識地重複著這三個字。
記憶像洪水般湧來。當年被迫做妾,未明心跡之前,曾大咒原非白,便在這裡偷偷刻下這些罵語,其實本想說,變態原非白,大渾蛋你快死掉,本姑娘將會踏著你的屍體嫁給非珏。當然這只是氣話,給原家人看到,我豈有活命在?就沒把原非白的名字刻全,而且刻到一半,小素輝便蹦躂過來了。
夢裡的紫浮接著對我淡笑道:「這次該看看你的心吧。」他說得對。我自認我是懂得我的心的,可我想一直以來我在感情上卻是個膽小鬼。我那兩種引以為傲的解壓方法,其實是一種逃避,內心深處的我從來都沒有勇氣去做選擇,因為我總是怕選錯了,最後傷不起。
烏雲漸漸聚集,天空晦暗起來,雨水應景地漸漸下大。我慢慢坐倒在樹下,分不清臉上流的是淚是雨,最後反身抱著大槐樹痛哭出聲,直哭得聲聲斷腸,幾欲傷心而死,卻忽聽到一聲極細的輕嘆。我抬頭,一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臉上戴著冷峻的白面具,撐著油傘站在我身邊。
我懵然抽泣地看著他。
「喂,」他冷冷道,「你哭夠了沒?」我慢慢地爬起來,冷冷地看著他。為何他總在你最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呢?
而且,這個恐怖而奇怪的人會把你所有情緒——無論是愛、恨、悲、憤都打斷得毫無道理,讓你的激情結束得毫無餘地。
我冷冷地看著他,他卻嗤笑道:「瞪什麼,再瞪也是一隻蜈蚣眼,一點也不好看。真不明白他看上你……」他沒有機會完成他一貫的嘲笑演講,因為我大吼一聲,一腳踹向他的心窩。他武功高強,自然是躲開了。他嘰嘰咕咕地繼續大笑道:「我就說你比那段月容妖孽千倍,他還不信。受了這麼重的傷,你現在還能踢我了你。」我想他應是發自內心地愉悅著,因為我正發自內心地痛苦憤怒著。
我撿起一根樹枝,狠狠向他揮去。大雨漸漸地又起,本來我的武功就不敵司馬遽,更何況方才蘇醒。我摔倒在泥濘的泥土裡,看著司馬遽的腳悠悠踱到我面前,一滴泥都沒有,泥漿卻濺到我臉上。他俯下身,歪著那張面具臉,「老實點吧,我扶你回賞心閣吧。」我猛然間抱住他的腿,狠狠咬上。他低哼了一聲,卻沒有放開我,反而抓緊我的雙肩。他的意圖不明,於是我使上所有的力氣,一頭撞向他的胸口。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出這麼一招,被我撞倒在地,油紙傘掉了下來。我正欲拍開他的面具,他似乎也沒有躲閃的意思,眼看就要得手,卻聽耳邊有人疾呼:「木槿。」油紙傘在半空中被一個清秀青年單手接住了,正是素輝。他正攙扶著那白衣似雪的天人,旁邊有個女孩子趕緊跑過來,「夫人,您快回去吧,才剛醒來,可別受寒了。」那女孩子為我披上厚厚的蓑衣,打上傘。我認出來,是那看護我的小丫頭。我再回頭,驚覺身後空無一人。那暗神就這一回頭間,早已不見了影子,好像人間蒸發一般。他是怎麼做到的?難道我剛才全是幻覺?旋即看到雨簾中那細雪天人,又猛然醒悟過來。我自嘲地冷笑著:我花木槿終於又他媽的回到這萬惡神秘的原家了。
我推開了那個丫頭,背後抵著槐樹,退無可退,我的手發著顫。對面的他也推開素輝,拿過傘慢慢走近我。他渾身早已被雨打濕了,幾縷凌亂的髮絲被雨水沾在額角,雨水落到他的長睫毛上,就此凝住,然後不斷凝聚成一顆圓潤的水晶珠,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卻無法掩藏他眼中那深深的痛苦,絞著我的眼,灼傷著我的靈魂。
命運之手再次將我牽回一切苦難的原點。雖然很早便知他並非善類,可是親耳聽到他那些話,那一種無比尖銳的疼痛從心裡升起,好像心底最深處那塊傷口連皮帶肉被極慢極慢地扯起,隱隱地,還有那一絲絲令人極度慌張的恐懼感。
為什麼你要把實情說出來呢?若非你,可憐的非珏、碧瑩,他們也許就不會有機會互相傷害。還有我這些年來的悲辛愁苦,都緣於眼前這個天人少年時代的一個小小心機。憤怒似乎躍出了回憶,跳躍到了空氣中的每一個角落。我揮出樹枝,抵向他的咽喉,「不要過來。」雨水灌進我的耳朵,我拿著樹枝的手狂顫著,渾身都好痛,痛得沒有辦法呼吸,眼前依稀兩個白色的人影。
我跌坐在地上,眼前的人也跟著跪在我身邊,顫著聲音,「木槿、木槿。」我茫然地想著:會不會是司馬蓮沒有死,是他故意說那些話來離間呢?我捧著劇烈疼痛的頭,慢慢向後爬去,「你不要碰我……別過來。」渾身雪白的天人早已被雨水泥漿污了一身。他痛呼著我的名字,一聲聲木槿在我耳邊響著,他步履蹣跚地跨著泥坑,追逐著我的身影。
雨越發大了起來。眼前的風景模糊起來,我看不真切,只能依稀感知眼前的人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我大聲說道:「別過來,聽到沒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卻乘機撲上去,用膝蓋抵住他的胸,將尖銳的樹枝直抵他的喉嚨,「司馬蓮,你敢碰我,我就殺了你。」雨水流進我的眼中,眼前一張天人之顏,憔悴的神情,心碎的眼神。「木槿,」他撫向我的臉,悲辛地哽咽道,「司馬蓮早在永業三年就已經死了。這裡是西楓苑,沒有人可以再欺負你了,跟我回去好嗎?」司馬蓮真的死了嗎?我的頭很疼,那我聽到的還是真的?心好痛,也許我還是在夢裡,也許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每一個人都是命運之神手中草稿本里所寫的一個小小角色罷了。
「你真的成功了,看到了嗎?我現在痛苦的樣子。」我對他木然地說著。他好像受了重重一擊,僵在那裡。我默默地站起來,高高在上地看著泥水中的他。素輝大聲喝道:「木丫頭,你別這樣。」我不想跟你回去,我更不想見到你,我現在要好好靜一下。我原本還想繼續這樣對他說著,可是我應該去哪裡呢?我本能地想到黔中的金海李紅,開遍彩色野花的原野,便茫然地轉身走去。身上的所有力氣抽幹了,猛地倒向黑暗。
紫陵宮前,粉娟女子對我淡笑道:「木槿,你終於回來了。既然回來了,就進來吧。」她慢慢對我伸出了手,微笑道:「怎麼,不想進來看看嗎?」我想拉住她的手,身後卻響起了《長相守》。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長相守》還在耳邊悠悠地響,有人興奮地叫著:「夫人醒了,夫人醒了。」林畢延坐在我床頭,滿面微笑,「夫人醒了就好辦了。」那個看護我的女孩,手腳麻利地過來扶著我起身,對我抿嘴一笑,兩個小梨渦微微現在嘴角,甜甜道:「奴婢叫薇薇,是……那個林神醫囑咐我照料夫人起居的。」她扶我倚在床頭,林畢延便為我把脈。屏退左右之時,我拉著林畢延的袖子,在他手心寫了一個月字。他了悟地對我輕笑,在錦被上行雲流水寫道:「太子與汝弟子等一切都好,真臘新亂,無暇爾,太子囑夫人定要活著再見。」我放下心來,輕輕放了手。接下去幾天,原非白沒有再出現。那個叫薇薇的女孩看護我的水平總體一般,但總算上心,人也活潑可愛,總愛找我說話逗樂。我看她體態輕盈,問起身世,她不無驕傲地告訴我:「奴婢是宣王殿下座下最好的舞者,前年繡球花開的時候,奴婢獻了一曲《拓枝舞》,三公子誇讚了幾句,宣王便忍痛割愛了,奈何……」她又有些委屈地耷拉著腦袋,萌得像只可愛的狐狸,不時偷眼看我,「奈何,三公子他只愛夫人,不愛看薇薇跳舞呢。」我終於輕笑出聲,欣賞了整整一天薇薇那出色的舞蹈。她的眼中滿是幸福的光彩——這是一個純粹的舞痴。
這一日我用過一碗清粥后,素輝忽然過來看我,也不說話,只是遞給我一支白玉簪子。我接過來,摩挲著那支簪子上歲月累積的包漿,心中不禁有點訝異。這支看似脆質的白玉簪跟隨我多年,歷經炮火竟然未被折斷,幾經輾轉又安然地回到我的掌心,不由感慨萬千。
素輝思忖了一會兒,開口道:「木丫頭,還記得永業三年,咱們分別時,你騙我把那支東陵白玉簪交給三爺嗎?」我轉過頭來,漠然地望著他。永業三年……他說道:「三爺見了這支白玉簪像是著了魔似的看了半天,然後吐了一口血,苦笑說道,『木槿啊木槿,你為何要如此折磨我?』「他私盜魚符和兵符,同於將軍一起偷偷潛入西安城去救你,他的腿那時還沒有完全好,他服了流光散,拼著命地站起來救你。那流光散能在六個時辰之內提起十年的功力和精氣,但藥力一過,本身反撲極甚,相當於折壽十年。等韓先生趕到的時候,三爺不但站不起來了,花了六年好不容易有所恢復的腿又廢了。」素輝哽咽了起來。
素輝繼續道:「那時候,主公甚是生氣,萬萬沒料到三爺為了你不但當面與他頂撞,還會私調軍隊,又帶你進了原家最秘密的暗宮,便罰三爺在暗宮面壁思過。可是自打他一聽說你被竇英華轉送給了段月容,便一天也沒有消停過,想盡一切辦法要逃出去,親自救你。主公這次也鐵了心要治他,他每次被抓回來,便要吃上一百軍棍,可是他傷一好,便不停地逃,一年的家法生生地變成了三年。有一次,他甚至還服那流光散,好不容易逃出了暗宮,卻被大爺逮個正著。大爺一向視他為眼中釘,把他打了個半死。那一次,我們都以為三爺撐不下去了,他都快不行了,口裡念著的還是你的名字。」我望著素輝,「是他讓你來說這些的嗎?」素輝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忍著怒氣道:「木丫頭,現在的你為何這樣多疑?你明知道三爺這般高傲之人,斷不會做這種事。更何況,就算你再恨原家,你卻不能懷疑謝三娘的兒子。」我一下子看向他,許久,方才訥訥地紅著臉,慚愧道:「我信你。」他長嘆一聲,坐到腳踏邊上繼續說道:「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你一定在外頭吃了不少苦,三爺也知道你是為了保全他的名聲,所以不肯回來,便出版了《花西詩集》,想讓你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也讓挾持你的人知道你是他的人,忌憚著不敢欺侮你。主公想讓三爺娶軒轅家的公主,便許三爺世子之位,三爺就是不聽。我們都明白三爺是怕你得了消息,傷了心便再也不回來了。可那些唯利是圖的門客,看出三爺是個多情的種子,成不了大事,不到三個月就走了大半。木丫頭,你小時候對我說過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而失天下,紂王寵妲己而被誅。你總說這些個雖是昏君,倒也痴情得緊。三爺不是這些個昏王暗主,可是這份痴情又哪裡差了?你去問問趙先生,你走了以後,三爺在輪椅上又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又能站起來,聽說你被四爺擄到西域去,他又服了那該死的流光散,追你追到西域。」我心如刀絞,別過頭去,咬住錦被。
素輝的淚水滑落,「木丫頭,三爺十歲被人設計從馬上跌下來,那麼小的孩子,雙腿都摔斷了,渾身都是血,卻一聲不吭。看到謝夫人的時候,他還是忍痛對謝夫人笑著,想讓謝夫人寬心,可是她就死在三爺的懷裡。三爺從小孤苦伶仃的,對人自然防心很重,可是一旦真心喜歡那個人,就會對她實心實意。」素輝半跪在踏沿上,誠摯道:「求你了,木丫頭,莫要再折磨他了。他以前喜歡過你妹妹錦華夫人,那只是小時候不懂事的喜歡,可你是他的魔障、他的劫數啊,一道他永遠也跨不過去的坎啊。永業七年從弓月城回來以後,三爺就像死了一樣。我們不知道勸了多久,他才振作起來。他現在活著的唯一目的,只是為了你,他就是為了找到你才撐到現在的。木丫頭,他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啊。這一回西營那位貴人爺臨陣脫逃,改攻錦城,卻又使絆子,引三爺棄宛城前往汝州。他明知道前往汝州必是損兵折將,凶多吉少,可他還是去了。他胸肩的傷到現在都癒合不了。要不是有韓先生及時趕到,奪回宛城,他便會留下千古罵名了。木丫頭,你問問林神醫,他這樣折騰還有多少命留給他折騰?木丫頭,你們倆九死一生,費了多少周折才能活著見面?不像我,再也見不到我娘了……你怎麼就不明白,他根本不會真正傷害你的,就算鬧個彆扭,你也別把他當回事了,成嗎?」「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我再也忍不住,泣不成聲。
走入賞心閣的林畢延那張老臉上滿是感慨,拉開了素輝,沉沉道:「瞧你這孩子,一下子對她說這許多,她現在不宜激動啊。」素輝扶著我,走到窗前,打開賞心閣的窗欞。我用手緩緩地擋了擋西京的陽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肺腑間滿是梅花的清香。
西楓苑的春梅悄悄地吐了蕊,宮雪梅瑩澄澄地開了一片,小松鼠鑽出小窩,在宮雪梅枝頭歡快地跳上跳下。壓在嫩枝頭上的冰雪慢慢地消融,化作春水潤物無聲,細小的冰屑隨溫暖的春風飛舞,匯入莫愁湖化開的粼粼湖面,青蛙呱呱地爬出泥洞,蝴蝶掙扎地破繭而出,翠鳥歡叫著,在青藍的天空展翅高飛,印證著西京的大地迎來了生機勃勃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