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回人正寒元(2)
身邊的撒魯爾大叫道:「你要到哪裡去?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感覺我慢慢升起,飛向那個旋渦。我使勁甩開撒魯爾拉著我的手,眼看就要回到孟穎一心嚮往的新世界,忽然有一個聲音把我拉了回來,「木槿,你為什麼還不醒來呢?」那人的聲音很低沉,彷彿死了一般,「這幾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所以這樣累了,要睡這許久嗎?」「別傻了,林畢延說了,她醒不過來,白優子只能保住她的身體不死,可是她的腦子完了,魂已然歸去,」有一個人的聲音嘶啞難聽,是那個司馬遽,他使勁壓低聲音,「你這是在白費力氣。」我一下子進入了那具生活了24年的身體。噢,鬧了半天,我兩頭都變成植物人了?原非白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抬高聲音,「你出去,我現在不想見你。」可是司馬遽的聲音卻突然近了。「你這個只會誤事的蠢貨,」只聽他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道,「老頭子知道了,你我都完蛋了。」原非白冷笑一聲,「你且放心,我不會連累你的。」「連累?你還沒連累夠嗎?就因為她,我被你禍害了這麼多年。」他恨恨道,「這個女人不像她妹妹那般嬌艷迷人,可是她有點和她的妹妹一樣,都是心狠手辣的毒花、迷惑男人的禍水,而你,好像就是喜歡毒花禍水。」許久,原非白淡淡道:「我原也不知道你這麼了解她們姐妹倆。」司馬遽停了一會兒,接著又粗聲粗氣道:「你怎麼不明白呢,這個禍水是大理段家的財神爺,也是段月容的外室,還有了個娃。你若想收了她威脅段氏,我可以理解;若是想破鏡重圓,你是在自掘墳墓。無論你做哪般想,從你發動你的門客去西域救她,還有這回前往汝州前線,老頭子就已經起疑心了,若是老頭子知道了,你我都要完蛋。」「你早知道她是花木槿,卻瞞了我五年。你這個渾蛋。」非白繼續冷冷道,「看在你沒有告訴父王的分上,我已經饒你一命了,你還要得寸進尺?」「你不必擔心,我自然不會連累暗神大人,我勸你莫要再打這個女人的主意,」前方的身影霍然轉過身來,天人的容顏朦朦朧朧,看不真切,他對暗神冷冷道,「不然,你莫怪我不念情分,撕毀合約。」白面具滯了一會兒,盡量柔和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讓她禍害段氏不挺好的嗎?利用她對你的感情,來降伏段氏,這有多好……」司馬遽等了一會兒,原非白沒有回答。「好,」司馬遽的聲音既驚且怒,「你現在翅膀終於硬了,也不聽我的了。且等著,你同你的這個禍水不是被原非清那兔子吃了,便是被你老情人花錦繡宰了。」我有點累了,又想睡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木槿,別睡了好嗎?」很久以後,原非白的聲音又起,「我很想你,我一直很想同你好好說說話,」他絮絮說著,「林大夫說你如果今天醒不過來,那就連白優子也沒有用了。」他似哽了許久,勉力出聲道:「我不信。你只是累了,只是在生我的氣,恨我同錦繡聯手騙你,恨我移禍江東,恨我拆散你和非珏,恨我沒能好好保護你,恨我沒有認出你來。」我想開口,卻無法開口。他的聲音愈加清晰起來,「我真的很想同你說說話。可是,我們又該聊些什麼呢?咱倆的緣分該從何時說起呢?」只聽他接著幽幽地笑了起來,輕聲道:「我在認識錦繡的時候,就去調查過你了。那時我心裡想著,明明是一個父母生的,為何你比起你妹妹來又丑又小呢?除了嘴巴厲害點,一輩子也就窩在北邊的小破屋子裡做些浣衣刷糞的粗役。那時我只記得周大娘一直誇你會做一些奇怪的刷子來洗東西……洗得恁是乾淨。
「只是我打小就覺得你是個油嘴奸滑的孩子,恁地不喜歡你。」他低沉地笑了一下,「也許你不信,我們倆也算是一起長大的,因為你小時候每年冬天總愛到咱們苑附近轉悠。你好像很愛摘西楓苑的梅花,為這個我沒少生你的氣,多少次想派人把你倒吊起來狠狠地打,不過為了錦繡也就作罷了。後來你受了杖責,來到西楓苑。再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其實我心裡也明白,你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麗靈動……你看看,我從來都沒有誇過你長得漂亮吧?」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可憐的非珏私自請人寫信給父王,求父王為他主婚,把你許給他,可是我卻故意半道上劫了這封信,然後派人送到果爾仁的手中。果爾仁自然震怒異常,狠狠地怒斥了非珏,於是他與果爾仁兩人便生了異心。然後我便乘此機會修書給父王,求納你為我的妾室。
「怎麼樣,你心中一定在想,我很壞吧?我總以為自己比四毛子更愛你、更了解你、更配得上你。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讓你哭。我自問總有辦法保護娘親,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娘親在我懷中斷了氣。我自問我了解錦繡,卻無法給她想要的東西,任她飛向別人的懷抱。錦繡傷了我的心后,我便對自己說,從此以後絕不再對女人用真心。」他自嘲地冷笑著,「可是老天爺卻讓我頭一個就遇到了你。我明明知道你是錦繡和小五義託付給我的人,我應該好好對你,可是我卻故意冷落你,不給你好臉色。你對我其實很好很好,從採花賊手上救了我,解了我的毒,可是我一點也沒有感激你,反而打你出氣,因為我心底深處一直把錦繡的賬全都算在你的頭上,然後我就害得你半條命也沒有了。」心像被什麼融化了,然後又被什麼狠狠地撕裂了,眼角有淚流下,有人用顫抖的手輕輕幫我拭去。
「你總是對我笑,笑起來可真好看。可我總不會對女人甜言蜜語,我告訴你我只有三十年壽命時,我以為你會像錦繡一樣在我面前傷心地哭,可是你卻只是苦笑一下,然後還是一直對我那麼燦爛地笑著。那時我忽然覺得你的笑容很刺眼:為什麼你一個整天浣衣刷糞的臭丫頭可以笑得這麼開心呢?」他的語氣忽然一改,在那裡冷冷地述說著,好像在說另一個人一樣,「於你而言,好像這骯髒的人世上每天都有讓你開心的事,我明明知道你是那樣良善的一個人,卻開始生出一肚子計謀算計你。因為我想看看你痛苦的樣子,我故意拆散你和非珏,甚至設計你愛上我。什麼華羽宮燈,為哄佳人一笑,當你什麼也不知道地開始對著我臉紅時,我就知道你萬劫不復地愛上我了,可是我萬萬沒有料到……原來、原來我把自個兒也算計進去了。然後老天爺開始了對我的懲罰。你終於發現了我和錦繡的事,你再也不對我笑了……我的心裡從來沒有這樣難過過。」我的淚水洶湧滑落,開始想掙開我的手,想離這個可怕的男人遠遠的,永遠永遠不要再見到他。
司馬遽輕嗤一聲,「沒用的傢伙,你是想氣死她嗎?」唯有滾燙的液體滾落眼角,順著臉頰慢慢流了下去,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拂去我的淚珠,有人輕輕趴在我胸前,悲傷地繼續說道:「你後來還是走了。一想到你在戰亂中受了那麼多苦,被人欺侮,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就心如刀絞……」他萬分苦澀,「木槿,你可知,這八年來我的心上眼裡,醒著睡著,一刻也忘不了你啊。」他劇烈地咳了起來,而司馬遽似在低聲地咒罵著:「沒用的情種禍胎。」他的聲音里卻含著一絲無奈和悲痛。
我的脖頸間有冰涼的淚水滑落,混著一絲血腥味。他撫上我的臉頰,哀傷地輕輕道:「歲月一年一年過去了,你生還的希望越來越小,我卻依然在幻想著,有一天你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天真地想著,如果上天肯把你還給我,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讓你吃半點苦,我要讓你天天對我笑……可是、可是直到看到你為了救我跟著撒魯爾跳下去,還有在汝州戰場上,你滿身是血的樣子,我終於明白了,我不過是第二個原青江。我該死地出版了那本《花西詩集》,這八年來,其實是把自己心愛的人往死里逼。木槿,原諒我,」他顫聲道,「我一直想對你說出這句話。你要怎樣折磨我都行,只是,你莫要再離我而去了,我已經受夠了……沒……有你的日子,求求你醒過來吧。」從我十五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原非白起,我就開始不由自主地探索他的心理。今夜,我萬萬沒有想到,所有的答案卻源於我對他的那絲傻笑。
以前我總是以為段月容是這個世上最瘋狂的魔,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眼前這個天使一般的人,才是世上最深情、最痴迷、最瘋狂的人。也許他一直以他的父親為恥,一直想做一個超越他的人,卻無意間陷入作繭自縛的情網,終於成了比他的父親更加偏執的人。
我一直以為他愛著我的妹妹花錦繡,也對我多多少少有些特殊的感情,而我卻始終不能分辨這天人一般的原非白對我的示好中有多少是出自利益算計,多少是出於對我的好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對我這份愛的分量。幻想用八年時光消磨這一段無望的愛時,他卻執著地把這一段孽緣徹底地化成了他的心魔,生生地折磨著自己。我睜開了眼睛,原非白憔悴的臉就在眼前。他狂喜道:「你醒了?!」司馬遽的面具也出現在眼前,我聽到他非常驚訝的聲音,「哈,還真醒啦?」他立刻快步向外走去,大叫著:「林老頭,快點進來。禍害果然遺千年,她醒啦。」原非白一臉疼惜地看著我,扶著我小心翼翼道:「木槿,你怎麼樣?」我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想大聲對他說:你這個大渾蛋,毀了我一生。你知道嗎?你才是大禍水,人間大禍害。可是話到嘴邊,只覺氣若遊絲,萬般艱難,我勉力抓住他的前襟,看著他的鳳目圓睜,柔腸百轉間,只是流淚道:「我要尿尿。」然後,我再一次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是元慶四年的雨水。
「你還想逃嗎?」夢中的紫浮總是這樣憂鬱地對我說。「我不逃還能怎樣?」第一次,我這樣淡淡地回答他。而他一徑沉默地看著我。
說實話,前世的我煩惱極少,總算那時家庭條件還算不錯的說,雖不是富二代,但生在中產階級殷實之家,有房有車,留洋鍍金。於是我最常見的解壓方法有兩種:一件是敗家購物,好歹工資還夠我揮霍一些女人家的小玩意和漂亮衣服,第二件便是睡覺。
無論任何煩心的事,只要把荷包里的銀子花完了,拿著一堆有牌無牌的長裙、短靴、耳環、項鏈什麼的回家,我的心情就會好些,然後再撲上床狠狠睡上一覺,等醒來睜開眼時一切都將會是個嶄新的開始,除了我衣櫃里的衣服可能十年也穿不完。
我認為這很管用,於是便這樣周而復始地對待我生活中的「煩心事」,同時我也沒心沒肺地勸解當年那些為我操碎心的朋友,還有我的父母。
事實也驗證了,當前世的我面對重大變故時,我既沒有花錢,也沒有去睡覺,結果就相當慘烈:直接被車給撞飛了!然後莫名其妙地被紫浮帶到這個世界來。
然而在這個時代的童年的我再也沒有機會SHOPPING了,因為錯投了個超級窮胎,然後也沒有機會睡覺了,因為我總是擔心萬一睡著了,再醒來時碧瑩就會變成一具冰冷的死屍。
這一次總算給我逮著個機會睡覺了,我睡得昏天暗地,睡得前世今生所有的故事在腦子裡連演五遍,連腦子都似乎變木了,沒有醒來;後來睡到我夢裡沒有夢,我也沒有醒來;睡到春雷隆隆地敲震著大地,喚醒世間所有的生物,我依然麻痹著自己,還是沒有醒來,直到西安的春雨淅瀝地下個不停。
朱自清那篇傳世的《春雨》曾如何如何地讚美那春雨的生機和柔婉,我卻一直都討厭下雨天——無論是前世還是混亂的今生,春雨尤甚。於是我終於無法再進入夢鄉,甚至不能裝睡,便慢慢轉動著眼珠,睜開了眼。
我略動手,摸到一個毛茸茸的物體,側頭一看,卻見拔步床踏上趴著一個梳著總角的少女。我正摸到她一個總角,那嬌俏的面容看去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眼眶黑了一大圈,睡夢中也似是不太平靜,可愛的小嘴無奈地嘟著。我的手微一動,那女孩睡意矇矓地揉著眼睛,接觸到我睜開的紫瞳,一下子蹦起來,歡快地向外跑去,「快來人,夫人醒了。」很顯然,這是一個缺乏丫鬟基本素質的新手。後來我才知道,她果然是軒轅本緒為了顯示友情而送來的藝伎。她這歡快一走,就只剩我一人。我揉了揉發暈的腦袋,慢慢下了床,只覺腿腳發軟,便扶著花梨木大書桌。我抬頭,冰冷的白玉鎮紙老虎正冷冷地俯視著我,桌上靜靜地放著一幅《春閨賞荷圖》。
一股辛酸從心中升起。我硬生生地別過頭,看向晦暗的天空。這時窗外雨聲漸消,我推開門,零星的雨絲飄在我的頭上、肩上。
周圍偶有侍衛看到我,都驚訝地愣了一小會兒,可能沒想到一個昏睡了整一個月的病人可以忽然出現在眼前。行禮后,他們便想過來「請我」,我卻施輕功飛去。他們可能不願意下重手傷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我施輕功離開。不知不覺繞過一個大湖,懵然來到一棵熟悉的大槐樹邊上,我終於覺得累了,倚著樹靠了靠,喘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