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辰正(2)

  那一隻獨眼在萬年縣太有名氣,誰都知道怎麼回事。張小敬看這哨頭的臉,並不認識,大概是自己入獄后新提上來的。哨頭獰笑道:「張大帥收拾過的小角色太多,怎麼會認識我呢?不過我知道一個人,您一定認識,而且他也一定很想見你。」


  張小敬一愣,難道他們要把自己抓回萬年衙門?他心中大急,此事涉及重大,豈能在這裡耽擱!


  哨頭也不答,招呼兩個人把張小敬架起來,朝著旁邊一條路走去。張小敬試圖掙扎,可那兩個巡哨各執一條胳膊,讓他無力反抗。


  若換了平時,這兩個人根本走不了一回合。張小敬先戰突厥狼衛,又阻止了蚍蜉,卻被這兩個小雜魚按得死死的,可謂是虎落平陽。


  這一行人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處宅邸。宅邸只有一進,正中是個小庭院,修得非常精緻,石燈楠閣、蒼松魚池一樣不缺,北邊坐落著一座淺黃色的閣樓,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哨頭站在庭院門口等了一陣,很快出來一個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他眼狹鼻鉤,看到張小敬被押在門口,眼睛不由得一亮。


  哨頭道:「知道您一直在找這人,我們一逮到,衙門都沒過,就先給您送來了。」那人遞給他幾吊實錢,哨頭歡天喜地走了。


  「張小敬,你今天做下的事情可真不小啊。真是小看你了。」這中年男子陰惻惻地說道,語氣裡帶著壓抑不住的痛快。張小敬抬頭一看,果然是熟人,原來是虞部主事、熊火幫的老大封大倫。


  封大倫對張小敬怕極了,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移香閣里,不等到這個兇徒徹底死亡的確切消息,他就不踏實。熊火幫自有他們的情報渠道,張小敬被全城通緝,很快通緝令又被撤銷,然後興慶宮發生爆炸,全城宵禁閉門,這一系列事件之間,隱約都和這位前不良帥有關聯。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打聽到,張小敬似乎已經叛變投靠蚍蜉。元載栽贓的那個罪名,居然成真了。


  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太過離奇。不知怎麼回事,這傢伙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巡哨抓住,恰好這哨頭是熊火幫在衙門裡的內線之一,巴巴地將張小敬送到了自己面前。


  看到這個昔日威風八面的傢伙,如今乖乖跪在階下,聽任宰割,封大倫忐忑了一天的心情終於大為暢懷。


  「當日你闖進我熊火幫,殺我幫眾,有沒有想過還有這麼一天?」封大倫伸出一隻腳,把張小敬的下巴抬起來。不料張小敬的獨眼一瞪,嚇得他習慣性地一哆嗦,整個人差點沒站穩,連忙扶住了旁邊的廊柱。


  封大倫惱羞成怒,一腳直踹到張小敬的心窩,讓他咕咚一下躺倒在地。封大倫猶嫌不夠,走過去又狠狠踢了幾腳,邊踢邊吼,像是瘋了似的。


  「你不是義薄雲天要為戰友報仇嗎?你不是舍了性命要把我熊火幫連根拔起嗎?你不是要護著聞染那個小娼婦嗎?」


  那一次屠殺,給封大倫留下的陰影實在太大了,一直到現在他都對張小敬這個名字無比畏懼。這壓抑太久的恐懼,現在化為凌虐的快感,全數傾瀉在張小敬身上。


  封大倫打得滿頭是汗,這才收了手。他蹲下身來,揪起張小敬的頭髮:「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你今天落到我手裡,可見是天意昭然。別指望我會送你見官去明正典刑,不,那不夠,只有我親手收了你的命,才能把噩夢驅除,為我死去的幫內弟兄們報仇!」


  他的表情激動到有些扭曲,現在終於可以親手將胸口的大石掀翻,封大倫的手在微微顫抖。


  張小敬面無表情,可手指卻緊緊地攥起來,心急如焚。封大倫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你怕了?你也會怕?哈哈哈哈,堂堂五尊閻羅居然怕了!」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瀰漫起醉人的香味。封大倫把張小敬的頭髮再一次揪得高高,強迫他仰起頭來面對日出,咽喉挺起。那隻獨眼驟視強光,只得勉強眯起來。封大倫卻伸出另外一隻手,強行把他的眼皮撐開,讓那金黃色的光芒刺入瞳孔,應激的淚水從眼眶流出。


  「哭吧,哭吧,你這惡鬼,最懼怕的就是人世的陽光吧?」封大倫發癲般叫道,渾然不覺一股奇怪的香味鑽入鼻孔。他的手越發用力,幾乎要把張小敬的頭皮揪開——不,已經揪開了,封大倫分明看到,隨著他把頭皮一寸寸撕開,裡面露出一個赤黑色的猙獰鬼頭,尖頭重瞳,利牙高鼻,頭上還有兩隻牛角。


  「閻羅惡鬼!去死吧!」


  他抽出腰間的匕首,朝著張小敬挺起的咽喉狠狠割去,眼前頓時鮮血飛濺。


  李泌踏回到京兆府的第一步,便開口問道:「內鬼關在哪裡?」趙參軍躬身道:「已經妥善地關起來了,沒和任何人接觸,只等司丞返回。」


  李泌詢問了一下拘捕細節,連禮都不回,鐵青著臉匆匆朝著關押的牢房而去。


  他一接到趙參軍的口信,便立刻離開了那個宅邸。李林甫還留在那裡,但是外面布滿了旅賁軍的士兵。反正李泌現在已經豁出去了,不介意多得罪一次這位朝廷重臣。


  來到牢房門口,李泌隔著欄杆朝裡面看了一眼,確實是靖安司大殿的通傳。他頓時覺得麵皮發燙,這傢伙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來回奔走了整整一天,這對任何一位長官來說都是莫大的恥辱。


  可是他有點想不通。靖安司里每一個人的注色經歷,都要經過詳細審查,大殿通傳自然不會例外。這傢伙到底是怎麼躲過這麼嚴格的檢查,混入殿中的?

  李泌不相信突厥狼衛或者蚍蜉能做到這一點,這不同於殺人放火,操作者對官僚體系必須十分了解,且有著深厚根底,才能擺平方方面面,把一個人送入靖安司內。


  可惜所有的卷宗檔案,都隨著大殿付之一炬,現在想去查底也不可能了。


  現在回想起來,之前把安業坊宅邸的地址告知李泌的,正是這位通傳。當時他說消息來自一位主事,李泌根本沒顧上去查證。很明顯,這是幕後黑手的撥弄之計,先把李林甫誘騙過去,再把李泌引去,這樣一來,興慶宮的災難便有了一個指使者,和一個證人。


  這個幕後黑手,手段果然精妙。只是輕輕傳上幾句話,便把局面推到這地步。


  太子確實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他真的能玩出這種手段嗎?李泌一直拒絕相信,他太了解李亨了,那樣一個忠厚又帶點怯懦的人,實在不符合這個陰暗風格。


  本來李泌想立刻趕去東宮葯圃,與太子再次對質。可是他考慮再三,還是先處理內鬼的事。要知道,如今興慶宮亂局未定,天子生死未卜。若是他龍馭賓天,也還罷了;若是僥倖沒死,他老人家事後追查,發現太子居然提前離席,那才是大難臨頭。


  李泌就算自己敢賭,也不敢拿太子的前途去賭。他能做的,就是儘快審問內鬼,揪出真正的幕後黑手——如果真不是太子的話。


  這些思忖,只是一閃而過。李泌推開牢房,邁步進去。內鬼已經恢復了清醒,但是全身被五花大綁,嘴裡也收著布條。


  「把他的布條摘了。」李泌吩咐道。


  趙參軍有些擔心地說他如果要咬舌自盡可怎麼辦?李泌冷笑道:「為了不暴露自己身份,他先後要殺徐賓和姚汝能,這麼怕死,怎麼會自盡?」


  於是有士兵過去,把布條取走。內鬼奄奄一息地抬起頭,看向李泌,一言不發。


  「今天一天,你帶給我無數的消息,有好的,有壞的。現在我希望你能再通報一則消息給我——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


  內鬼吐出兩個字:「蚍蜉。」


  「可笑!」李泌提高了聲音,「光靠蚍蜉,可做不到這一點。」他走近兩步,語帶威脅,「別以為來氏八法已經失傳!說!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的?」


  來俊臣傳下來氏八法,是拷問刑求的八種苛烈手段,不過這些手段只在刑吏獄卒之間流傳,讀書人向來不屑提及的。李泌連這個威脅都說出口,可見是真急了。


  通傳不為所動:「李司丞,你剛才說,我為了保全自己不惜殺害兩人滅口,是怕死之人。但你有沒有想過,還有另外一個可能?」


  李泌眼神一閃。


  「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通傳咧開大嘴,露出一個瘮人的笑容,連舌頭都伸了出來。


  李泌立刻反應過來,急忙伸手去攔。可通傳雙頜一合,一下子就把自己舌頭咬斷,然後拚命吞了下去。那半截舌頭滑入咽喉,卻因為太過肥厚而塞在喉管里。監獄里的人急忙過去拍打其背部,可通傳緊閉著嘴,任憑鮮血從齒縫流瀉而出。沒過多久,他痛苦萬分地掙扎了幾下,活活被噎死了。


  是的,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包括他自己在內。


  監牢內外的人都一陣啞然,可摘下布條是李泌親自下的命令,他們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李泌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查一下,平日里誰和這個通傳私下有來往,只要還活著,全給我帶來!」


  靖安司檔案已毀,如今通傳又自盡而死,想挖他的底,就只能寄希望於他平時流露出的蛛絲馬跡了。


  既不幸也幸運的是,那一場大火之後,靖安司剩下的人不算多,且多集中在京兆府養傷。所以趙參軍沒費多大力氣,就召集到了平時跟通傳有來往的十來個人。李泌掃視了一眼:「怎麼都是唐人?他就沒和胡人來往過?」


  趙參軍說,吉溫之前把胡人官吏都驅走了,說是為了防止有突厥內應。李泌眼睛一瞪:「瞎胡鬧,趕緊把他們找回來!」趙參軍趕緊出去布置,李泌則留在監牢里,先問這十幾個人。


  這些人戰戰兢兢,以為要被嚴刑拷問。不料李泌態度還算好,只是讓他們說說平日里對通傳的了解,越詳細越好。於是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知道的都和盤托出。


  原來這個通傳姓陸,行三,是越州人,別看在大殿內是個大嗓門,平日卻是個寡言性子。眾人只知道他是單身,一直未有娶妻,在京城這邊也沒什麼親戚。至於陸三怎麼從越州來到京城,又是如何被選入靖安司,卻幾乎沒人知道。只有一個人提及,陸三之前似乎在軍中待過。


  李泌反覆問了好幾遍,並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答案。他有些氣惱地背著手,讓他們繼續想。正在逼問時,門被推開,又有幾個胡人小吏忐忑不安地被帶進來。他們就住在光德坊附近,所以第一時間被找回來了。


  李泌讓他們也回憶,可惜這些小吏回憶的內容,跟前面差別不大。陸三對唐、胡之人的態度,沒有明顯的傾向。大家的評價都很一致,這人沉穩知禮,性格和善,與同僚尋常來往也都挺多,但全是泛泛之交,沒一個交往特別親密的。同僚有個大病小災婚喪嫁娶,從來不會缺了他的隨份,偶爾誰有個拆借應急,他也肯出力幫忙,是個恩必報、債必償的人。陸三自己倒沒什麼特別的愛好,偶爾喝點酒,打打雙陸,也就這樣了。


  李泌站在一旁,忽然喊:「停!」眾人正說得熱鬧,被強行中止,都是一陣愕然。李泌掃視一圈,問剛才一句話誰說的?一個唐人小吏戰戰兢兢舉起手來。


  李泌搖搖頭:「再上一句,恩必報、債必償那句。」眾人面面相覷,一個五十多歲的粟特老胡站起身來,面色有些惶恐不安。


  「偶爾誰有個拆借應急,他也肯出力幫忙,是個恩必報、債必償的人——這是你說的吧?」


  「是,是在下說的……在下曾經找陸三借過錢。」他的唐語說得生硬,應該是成年後學的。


  「借了多少?」


  「三千錢,兩匹絹,借了兩個月,已經還清了。」


  李泌道:「剛才你說他是個恩必報、債必償的人,這是你的評價,還是他自己說的?」粟特老胡對這個問題有點迷糊,抬起頭來,李泌道:「咱們一般人都說有恩必報,有債必償,你為何說恩必報、債必償?」


  老胡不太明白長官為何糾結在這些細微用字上,還不就是隨口一說嘛,哪有什麼為何不為何?他訕訕不知該怎麼答。李泌道:「你下意識這麼說,是不是受到了陸三的影響?」


  成年後學異國語言,很容易被旁人影響,往往自己都不自知。經過李泌這麼一啟發,老胡一下子想起來了:「對,對,陸三老愛說這話,我這不知不覺就順嘴學了。」


  李泌若有所思,轉過臉去對趙參軍道:「把他們解散吧。」


  「啊?問出什麼了?」趙參軍一頭霧水。李泌答非所問,隨口誦出一段歌謠來:「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一邊說著,表情越發陰沉。


  「有恩必報,有債必償」,這本是市井俗語,流傳甚廣。守捉郎為了和自己名號的三個字湊齊,特意截去「有」字,只剩下「恩必報、債必償」。全天下只有他們會這麼說。


  李泌一甩袖子,聲音轉而嚴厲:「調一個百人騎隊,隨我去平康里!」


  封大倫的移香閣,位於東城靖安坊——很諷刺的是,和靖安司同名——這裡算是萬年縣的一個分界線,靖安坊以北,儘是富庶繁華之地;以南不是荒地就是遊園別墅,居民很少,多是幫會浮浪子在其間活動。他把移香閣修在這裡,既體面,也可以遙控指揮熊火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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