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辰正(1)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瀰漫起醉人的香味。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正。
長安,長安縣,興化坊。
在靖安司里,大殿通傳是一個奇妙而矛盾的角色。
他在靖安司中無處不在,無人不知。每一個人都見過這個人奔跑的身影,每一個人都熟悉他的洪亮嗓門。頻頻出入大殿,頻頻通報往來大事。長安城內多少情報都是經他之手,傳達給各個主事之人。又有多少決策,是經他之手分散到望樓各處。
可奇怪的是,卻偏偏根本不會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把他當作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好似終南山中一隻趴在樹上的夏日鳴蟬,蟬愈鳴,林愈靜。沒有人會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個通傳的身上。
這樣一個人,竟然就是把蚍蜉引進來的內鬼。
乍一聽似乎駭人聽聞,可仔細一想,再合理不過。能頻繁出入靖安司各處,能第一時間掌握最新的局勢動態與決策,而且還完全不會引人注意——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是一個巧妙的錯覺,幾乎瞞過了所有人。他們都在遠處拚命低頭尋找,可這內鬼卻站在燈下的黑暗中,面帶著譏笑。
趙參軍看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通傳,面色凝重。他不是靖安司的人,可也清楚這個人身上干係重大,不能有任何閃失。抓住內鬼,並不意味著大功告成。這傢伙一定有自己的跟腳,設法找到幕後主使,才是重中之重。
必須儘快送回京兆府才成!
姚汝能的手臂,仍舊死死抱緊通傳的身體,有如鐵箍一般。趙參軍下令把兩個人分開,幾個強壯的士兵輪流使勁,這才勉強把十指掰開,可見姚汝能在昏迷前下的死力有多強硬。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把通傳綁好,嘴裡勒上布帶,弄了一副擔架朝京兆府抬去。趙參軍看了一眼躺倒在地身負重傷的姚汝能,深深地發出一聲嘆息。
姚汝能背部那個傷看起來不太妙,就算醒了也是個癱瘓的命。這麼有幹勁的年輕人,本來前途無量,可惜卻折在這裡了。他曾經在右驍衛里被這小子脅迫過,但如今也不得不暗贊一句好樣的。若不是姚汝能奮不顧身,搞不好這個內鬼就順利逃掉了。
趙參軍想不明白的是,他為何要如此拚命?這靖安司的俸祿有這麼高嗎?說起來,他今天碰到的靖安司人都是怪胎,姚汝能是一個,李泌是一個,張小敬更是一個,就連那個女的,都有點不正常。
趙參軍搖搖頭,收回散漫的心神,吩咐弄一副擔架把姚汝能快送去施救,然後想了想,又派了一個人,把內鬼被擒的消息儘快送去安業坊。他知道李泌正在那裡辦事,這個消息必須得第一時間告知他。
吩咐完這些事之後,趙參軍這才顧上抬頭看看天色。這時晨曦的光芒越發明亮,黑色的天幕已褪成淡青色。正月十五日的天就快要亮了,喧囂了一夜的長安城即將再次沐浴在陽光之下。
可不知為何,趙參軍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全無暢快通透之感。
聞染拍了拍雙手,把最後一點香灰從掌心拍掉,然後將新壓出來的香柱小心地擱在中空竹筒里,挎在腰囊里。岑參站在她身後,臉色凝重:
「聞染姑娘,你確定要這麼做?」
聞染對著張小敬的牌位恭敬地點了一炷降神香,看著那裊裊的煙氣確實升起,這才答道:「是的,我考慮清楚了。」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應該好好休息一下才是。」岑參勸道。
這姑娘從昨天早上,苦難就沒停歇過。先被熊火幫綁架,然後又被靖安司關押,亥初還在慈悲寺鬧出好大事端,可謂是顛沛流離,驚嚇連連。尋常女孩子,只怕早已崩潰了。
聞染臉色憔悴,倔強地搖搖頭。岑參嘆了口氣,知道沒什麼可說的了。
早在亥時,岑參按照聞染的叮囑,徑直趕去了聞記香鋪,收了招牌,拿了張小敬的牌位。他正準備把這兩樣東西燒掉,沒想到聞染居然也回來了。
一問才知道,她無意中得了王韞秀的庇護,元載這才放棄追捕。不過她卻沒留在王府,急匆匆地趕回香鋪。岑參正要恭喜她逃出生天,聞染卻愁眉不展。她在靖安司里聽了一堆隻言片語,發現恩公正陷入大麻煩。
岑參本以為這姑娘會放聲哭泣,想不到她居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封大倫是一切麻煩的根源,只要能挾持住他,就能為恩公洗清冤屈。
這個想法嚇了岑參一跳,當他聽完了聞染的計劃后,更是愕然。沒想到在那一副怯弱的身軀里,居然藏著這麼堅忍的性子。不過仔細想想,若無這等決不放棄的堅忍,只怕聞染早已落入熊火幫或元載之手等死了。這姑娘表面柔弱,骨子裡卻強硬得很,這大概是源自其父親的作風吧。
「恩公為聞家付出良多,若是死了,我自當四時拜祭,永世不忘;若現在還有一線生機,而我卻因畏怯而袖手旁觀,死後怎麼去見我父親?」聞染堅定地說道。
「可是挾持了封大倫,也未必能救你的恩公啊。」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而已。」聞染回答,舉起右拳捶擊左肩。岑參問她這是什麼意思,聞染說這是父親聞無忌教給她的手勢,意思是九死無悔。
岑參生性豪爽,他思忖再三,決定自告奮勇,去助她完成這樁義舉。一個待考士子,居然打算綁架朝廷官員,這可是大罪。可岑參不在乎,這件事太有趣了,一定能寫成一首流傳千古的名作。
他幾乎連詩作的名字都想好了。
延興門的城門郎現在有點惶惑,也有點緊張。
他最先聽到和看到的,是來自興慶宮的巨響和煙火瀰漫。可他身負守門之責,不敢擅離,只能忐忑不安地靜待上峰指示。等來等去,卻等到了城門監發來的一封急函,要求嚴查出城人員。他還沒著手布置,忽然又聽到街鼓咚咚響起。按照規定,鼓聲六百,方才關閉城門。可很快望樓又有京兆府的命令傳入,要求立即落鑰閉門,嚴禁一切人等出入。
這些命令大同小異,一封比一封緊急。可城門郎知道,命令來自不同衙署,這意味著整個長安城已經亂了,沒有一個抓總之人,各個衙署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這上元節還沒過一天呢,就鬧出這麼大亂子,城內那些衙署幹什麼吃的?城門郎暗自腹誹了幾句,把架子上一領山文甲拎起來,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嘩啦直響。非常時期,武官必須披甲,他可不敢怠慢。
城門郎穿戴好之後,略顯笨拙地走出宿直屋子,沒好脾氣地喝令守兵們趕緊去關門。他的親隨小聲道:「監門那邊沒人,那些門仆八成看燈還沒回來……」城門郎眼睛一瞪:「胡鬧!就沒留個值班的?他們是想殺頭嗎?」
關閉城門很簡單,幾個士卒推下絞盤就是,可落鑰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大唐對門戶之防十分看緊,城門郎可以驅動衛兵,但城門管鑰卻是由監門負責。這樣一來,門衛與鎖鑰掌在不同人手裡,降低被買通的風險。城門郎如果要關門落鎖,得派人去找監門,讓那邊派門仆送鑰匙過來。
昨夜燈會,沒有宵禁,城門也徹夜敞開。監門那些門仆居然擅離職守跑去看燈,一個都不留。城門郎恨得咬牙切齒,但眼下也沒別的辦法,只好先把城門關上再說。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守兵跑過來:「城外有人請求入城。」城門郎心想,這肯定是出去放河燈的閑漢,想都不想就回絕:「不行!讓他們滾。」
「呃……要不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守兵面露為難之色。
城門郎眉頭一皺,一振甲衣,邁步沿台階走到城頭,他探頭朝下望去,愣住了。借著晨光,他看到城下有一人一騎。那騎士頭戴斗笠,身著淺褐色急使號服,倒沒什麼特別的。可那坐騎卻不一般,那畜生鼻孔翕張,嘴角微微泛著白沫,一看就是剛經長途跋涉的驛馬,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它兩側橫擔著兩個碩大的黃綠竹條大筐,蓋上縛著錦帶,黃紙封貼,馬後還插著一桿鋸齒邊的赤色應龍旗。
一看到那面不過一尺長的小旗,城門郎神情劇變。他急忙把頭縮回去,帶著親隨噔噔噔下了城頭,走到城門洞子里,打開一個小縫,讓這一騎進來。
城門郎親自查驗了騎士的一應魚符憑信,沒有問題,又走到那大筐旁邊,卻沒敢動那封紙。他低下頭,看到有細木枝子從筐里伸出來,嗅了嗅,可以聞到一股清香。他旋即直起腰來,對使者笑道:「尊使來得真及時,若是等一下落了鑰,就連我也沒法給你開門了。」使者不置一詞,收回符信,一夾馬肚子,穿過延興門的城門洞子,徑直衝入城內。
有守軍好奇地問這是什麼人,城門郎擦了擦汗,壓低聲音道:「這是涪州來的急使。你看到那應龍旗的鋸齒邊了嗎?一共七個,一齒一日,七日之內必須把貨物送到長安。」
有川籍的士兵不禁驚呼:「從涪州到這裡怕有兩千里路,七天時間,那豈不是中間不能有一刻停歇?什麼貨物這麼值錢?」這些士兵每日看著商隊進出,對於行腳使費很清楚,這麼狂跑,沿途得累死多少馬匹,哪怕那兩個大筐里裝滿黃金,也得賠本吧?
面對屬下的好奇,城門郎只說了兩個字:「荔枝。」那川籍士兵又驚道:「這才一月份,哪裡來的荔枝?」城門郎冷笑道:「土室蓄火,溫棚蒸郁,大把錢糧撒下去,什麼養不出來?這還不算什麼,剛才那筐里伸出來的樹枝看到了么?為了讓荔枝運抵長安還是新鮮的,不是直接摘果,而是連枝剪下來。運一筐荔枝,就得廢去一棵荔枝樹。」
士兵們怔怔道:「這,這荔枝得貴成什麼樣?誰會去買?」
城門郎轉過頭去,望向北方宮城方向喃喃道:「自有愛吃之人,自有願買之人……」卻沒細說,而是轉過頭嚴肅地教育道:「掛著應龍旗的急使,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平時都是走啟夏門,所以你們不認得。今天大概啟夏門關得早,他繞路跑來咱們延興門了。下次記住,再嚴厲的命令,在這個旗面前都不是事,千萬不能阻攔,不然大禍臨頭。」
眾人紛紛點頭,城門郎一揮手:「別閑聊了,趕緊把門關上,再去找監門那群笨蛋,落不了鑰我要他腦袋!」
那騎士進了延興門,徑直走了大約兩坊距離。四周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在街鼓咚咚聲中往家裡趕去,已經有士卒巡街吆喝,不過沒人敢阻攔那一面應龍旗。騎士觀察片刻,躍馬進入附近永崇坊。這裡的東南角有一個廢棄的放生池,傳說曾經鬧過妖狐,所以很少有人靠近。
到了放生池邊,騎士摘下斗笠,露出阿羅約的那張憨厚面孔。他翻身下馬,把坐騎右側的大筐卸下來,蜷縮在裡面的張小敬一下子滾落出來,隨之滾出來的還有幾十枚新鮮荔枝和幾根樹枝。
阿羅約每天都牽著駱駝出城餵養,知道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一騎運送荔枝的飛使抵達長安,也知道那應龍旗比軍使還威風,任何時候都暢通無阻。今天恰好就是飛使送貨的日子,他為了恩公,大著膽子把那飛使給截住打昏,自己假扮騎士,帶好全套符信,然後把張小敬藏進了筐里。那筐頂黃條是御封,誰也不敢擅自開啟,於是就這麼混進城裡來了。
全天下也只有這一騎,能在長安城封閉之際,還進得來。
張小敬從地上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果葉,環顧四周,眼神里透著些鬱郁之色。他適才吃了點野味,狀態略微恢復,只有嗓子仍舊說不出話來。阿羅約看向恩公,覺得他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麼變化:雙鬢好像又斑白了一點,那一隻犀利的獨眼,現在卻鋒芒全失,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渾濁。
大概是同伴的去世讓他很傷心吧?阿羅約猜測,可是沒敢問。
張小敬比了個手勢,讓阿羅約在附近找來一根燒過火的炭棍和一張廢紙。他雖不能像文人一樣駢四麗六地寫錦繡文章,但也粗通文字。炭棍唰唰地在紙上畫過,很快寫成一封簡訊。
張小敬把信折好遞給阿羅約,然後指了指遠處的城樓。阿羅約看懂了意思,是讓他把信交給延興門的守軍。不過他很奇怪,若這封信如此重要,為何恩公不自己送過去呢?張小敬搖搖頭,指向另外一個方向,表示還有別的事。
張小敬知道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了,貿然出現在官軍面前,會橫生無數枝節。天子的危機現在已經解除,讓阿羅約去報個信就足夠了。至於他,必須立刻趕去靖安司,如果李泌還活著,他一定會留在那邊。
蕭規臨終前留下的那句話太過駭人,他沒法跟任何人講,無論如何得先讓李泌知道,而且要儘快。
阿羅約把簡訊揣好,向恩公鞠了一躬,轉身離去。張小敬牽過那匹駿馬,把兩個荔枝筐卸掉丟進放生池,翻身上去,強打起精神朝坊外衝去。
借著應龍旗的威勢,守軍不敢阻攔。張小敬離開永崇坊,沿著大路又向西跑了一段路。坐騎忽然發出一聲哀鳴,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看不行了。
這匹快馬從戶縣子午谷出來,一路狂奔,到長安已是強弩之末。現在非但沒得到休息,反又被張小敬鞭撻著跑了一段,終於堅持不住,轟隆一聲倒在地上。張小敬騎術高明,可衰弱的身體反應不過來,一下子被摔下馬去,頭上斗笠被摔落在地,滾出去很遠。
他從地上咬著牙爬起來,朝四周望去,想找找是否有別的代步工具。這時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督促居民回坊的萬年縣衙巡哨。
這些巡哨看到一匹驛馬躺倒在路中間,還有個使者模樣的人站在旁邊,十分蹊蹺,紛紛舉起了武器,朝這邊呼喊。張小敬口不能言,只得把應龍旗拿起來揮動。巡哨里有懂行的,一看這旗,知道厲害,動作遲疑起來。
可哨頭卻眼神一眯,手握鐵尺走過去,狠狠抽在張小敬的脖頸上,直接把他打趴在地:「張閻王?你冒充皇使飛騎,真以為咱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