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辰初(4)
可是,依循這個原則,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繼位東宮以來,屢受李相壓迫,又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順理成章繼位,上可繼大寶之統,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謂風光獨攬。
「不,不可能。你故意把太子調出去,是為了讓他背負弒君弒親的嫌疑,無法登基。」李泌試圖辯解。
「弒君弒親?我大唐諸帝,何曾少過這樣的事了?」李林甫的語氣里,帶著濃濃的諷刺味道,「我來問你,其他諸王,可還有誰中途離席?」
李泌閉口不語。
「若我安排此事,此時就該保住一位親王,調控南衙與北衙禁軍,精騎四齣,把你和東宮一系一個一個除掉。而不是隻身待在這麼一個大院子里,與你嚼舌。」李林甫微微一笑,可笑里還帶著几絲自嘲和無奈。
「我們都被耍了。」右相忽然感嘆。
聽到這句話,李泌的身軀晃了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是啊,謀篡講究的是雷霆一擊,不容片刻猶豫。李林甫這麼老謀深算的人,必然早有成算,後續手段源源不斷,哪會這麼遲鈍。
難道……真的是待在東宮葯圃的太子所謀划?他竟然連我都騙過了?
李泌心中先是一陣凄苦,然後是憤怒,繼而升起一種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責已經毫無意義。李泌知道,政治上沒有對錯,只有利益之爭。他身為東宮謀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裡,哪怕沒什麼道理可言,也必須設法去為太子爭取更多利益。
此時在這一處僻靜宅院之內,太子最大的敵人李林甫身邊只有寥寥幾個護衛,而他帶的旅賁軍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著想著,眼神逐漸變了,手臂緩緩抬起。
自古華山只有一條路,他已經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來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這年輕人眼神里冒出的殺意,卻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個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迹太重,欠缺磨鍊。
「你就不想想,萬一天子無事呢?」他只輕輕說了一句。
李林甫的話,像一陣陰風,不動聲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凶光。對啊,倘若天子平安無事呢?那他在這時候出手,非但毫無意義,而且後患無窮。
李泌不知道興慶宮到底慘到什麼程度,但既然張小敬在那邊,說不定會創造出奇迹,真的將聖上救出。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那麼一剎那,竟希望張小敬失敗。
這實在是今天最諷刺的事情。
真相和對太子的承諾之間,李泌現在必須得做一個抉擇。
姚汝能一鑽入管道,先有一股腥臭味道如長矛一般猛刺過來,連天靈蓋都要被掀開。他拚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個人就這麼哧溜一聲,往下滑去。
這管道內壁上覆著層層疊疊的黃褐色糞殼,觸處滑膩,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雙手頂住內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飛快劃過脆弱的糞殼,濺起一片片飛屑,落在身、頭和臉上。
若換作平時,喜好整潔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現在的他卻根本不關心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沒想到,內鬼居然是他!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預料。可再仔細一想,這卻和所有的細節都完美貼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別人!
這個混賬東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犧牲性命也得逮住他。為了長安城,張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腦海里一直回蕩著這樣的吶喊。
快接近出口時,姚汝能看到一個圓形的出口,還能聽到水渠的潺潺聲。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的教誨——他父親是個老捕吏,說接近犯人的一瞬間,是最危險的,務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於是拚命用兩腳蹬住兩側,減緩滑速。剛一從管道里滑出來,姚汝能就聽耳邊一陣風聲。那內鬼居然悍勇到沒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來疏通管道淤塞的齊眉木棍,當頭狠狠地砸過來。
幸虧姚汝能提前減速,那棍子才沒落在頭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強忍劇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團硬化的糞屑,側身朝旁邊揚去。內鬼的動作因此停滯了半分,姚汝能順勢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擺,借著落勢狠命一扯,兩人同時滾落暗渠。
這條暗渠是為本坊排水之用,坊內除了畜欄之外,酒肆、飯莊、商鋪以及大戶人家,都會修一條排道,傾倒各種廚餘污水在渠里,全靠水力沖刷。日積月累,漚爛的各種污垢淤積在渠道里,腐臭無比,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這兩個人撲通落入渠中,這裡地方狹窄,味道刺鼻,什麼武技都失效了。內鬼不想跟他纏鬥,正要掙扎著游開,不料姚汝能撲過來,伸手把他背後插著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來。弩箭帶有倒鉤,這麼一拔,登時連著扯掉一大塊血肉。
內鬼發出一聲凄慘的痛呼,回過身來,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時鼻血狂流,撲通一聲跌入髒水中。內鬼正要轉身逃開,不料姚汝能嘩啦一聲從水裡又站起來,蓬頭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伸開雙臂,緊緊箍住對方身體,無論內鬼如何擊打,全憑著一口氣死撐不放。
內鬼沒料到姚汝能會如此不要命,他此時背部受傷極嚴重,又在這麼骯髒的糞水裡泡過,只怕很難癒合。內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著姚汝能脊樑,指望他放開。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個人化為一塊石鎖,牢牢地把內鬼縛在暗渠之內。
內鬼開始還用單手,後來變成了雙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聽得咔吧一聲,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塊,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斷了。這個年輕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雙手鎖勢卻沒絲毫放鬆。
內鬼也快沒力氣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後連續響起數聲撲通落水聲,他情知不妙,身子拚命挪動,可已經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卻始終十指緊扣,讓他動彈不得。
落水的是幾個旅賁軍士兵,他們在趙參軍的逼迫下一個個跳進來,一肚子鬱悶。此時見到這個罪魁禍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虧趙參軍交代過要活口,於是他們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賁軍的刀鞘是硬革包銅,殺傷力驚人。內鬼面對圍攻,再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被連續抽打得鼻青臉腫,很快便歪倒在水裡,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時已經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緊,士兵們一時半會兒竟然掰不開,只得把他們兩個一起抬出這一片藏污納垢的地獄,帶到地面上。
趙參軍一看,這兩個人髒得不成樣子,臉都看不清,吩咐取來清水潑澆。幾桶井水潑過去,那個內鬼才露出一張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趙參軍湊近一看,大驚失色:「這,這不是靖安司的那個通傳嗎?」
阿羅約運氣不錯,在外頭打到了幾隻雲雀,雖然個頭不大,但多少是個肉菜。他把雲雀串成一串,帶回了廟裡,發現另外一個人趴在張小敬的懷裡,一動不動。張小敬神情激動,胸口不斷起伏。
他以為張帥是因友人之死而難過,走過去想把蕭規的屍體抱開,可張小敬卻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張合,嗓子里似乎要喊出什麼話來。
可阿羅約卻只聽到幾聲虛嘶,他有點無奈地對張小敬道:「您還是別吭聲了,在這兒歇著。等城門開了,我給您弄一匹駱駝來,儘快離開吧。」
他以為張小敬一定是犯了什麼大案子,所以才這麼急切地要跳下城牆,逃離長安城。
不料張小敬鬆開他的手,隨手從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條,在地上塵土裡勾畫起來。阿羅約說我不識字,您寫也是白寫啊,再低頭一看,發現不是漢字,而是一座城樓,以及城門。張小敬用絲篾又畫了一個箭頭,伸向城門裡,又指了指自己,抬頭看著他。
阿羅約恍然大悟:「您是想進城?立刻就進?」
張小敬點點頭。
阿羅約這下可迷惑了。他剛才千辛萬苦從城牆跳出來,現在為什麼還要回去?他苦笑道:「這您可把我難住了。我剛才去看了眼,城門真的封閉了,而且還是最厲害的那種封法。現在整個長安城已經成了一個上鎖的木匣子,誰也別想進出。」
張小敬抓住他的雙臂,嗯嗯地用著力氣,那一隻眼睛瞪得溜圓。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門不可能一直封閉。」
張小敬拚命搖頭。阿羅約猜測他是非進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進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這位不良帥急成這樣。
「可在下也沒辦法呀,硬闖的話,會被守軍直接射殺……」阿羅約攤開手無奈地說。
張小敬又低頭畫了一封信函,用箭頭引到城門口。阿羅約猜測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傳一封信進去就成?」
「嗯嗯。」
阿羅約皺著眉頭,知道這也很難。人不讓進,守軍更不會允許捎奇怪的東西進去。長安城現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資都別想進來,絕無例外。
絕無例外,絕無例外,絕無……
阿羅約抱臂念叨了一會兒,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衝到廟門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後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個辦法,說不定能把您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