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子初(3)

  元載壓根不希望張小敬投降。無論是綁架王韞秀還是襲擊靖安司,這兩口大鍋都要背在一個死人身上,才最安全。所以他在激怒張小敬,只要對方反擊,就立刻直接當場格殺。


  聽到元載的話,張小敬的肩膀開始顫抖。學徒以為他害怕了,可再仔細一看,發現他居然是在笑。嘴角咧開,笑容殘忍而苦澀,兩條蠶眉向兩側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麼興奮至極的事。


  張小敬隨手撿起旁邊晁分劈竹用的長刀,掂了掂分量,從袖子扯下一條布,把刀柄纏在手上,然後轉過身子,正面對準了那些追捕者。


  元載看到他拿起刀來,心中一喜,口中卻怒道:「死到臨頭,還要負隅頑抗?來人,給我抓起來!」


  聽到命令,士兵們一擁而上,要擒拿這「蚍蜉之魁首」。不料張小敬刀光一閃,沖在最前頭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異處,衝天的血腥噴涌而出。後面的人嚇得頓了一下腳,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點,齊衝過去。又是兩道刀光閃過,登時又是兩人撲倒。


  後面的士兵還未做出什麼反應,張小敬已經反衝入他們的隊伍中去。他一言不發,刀光連閃,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無常的拘鎖,每揮動一下都要帶走一條人命。一時間鮮血飛濺,慘呼四起。


  學徒早嚇得瑟瑟發抖,抱頭蹲下。只有晁分本人穩穩坐在爐灶前,繼續看著火焰跳動,對這殘酷血腥的一幕熟視無睹。


  元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直覺告訴他什麼事不太對勁,他下意識地往後退去,喝令士兵繼續向前。


  張小敬的攻勢還在繼續,他簡直是七殺附體。旅賁軍士兵可從來沒跟這麼瘋狂的敵人對戰過,那滔天的殺意,那血紅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凶獸一般,觸者皆亡。這院子頗為狹窄,地面上雜物又實在太多。旅賁軍士兵攢集在一起,根本沒法展開兵力進行圍攻,只能驚恐地承受著一個人對一支軍隊的攻擊。


  倘若封大倫在側,便會發出警告。去年張小敬闖進熊火幫尋仇,殺傷幫員三十多人,連副幫主和幾個護法都慘死刀下,正是這樣一個瘋魔狀態。


  張小敬現在確實瘋了。


  在這之前,他無論遭遇多麼危險的境地,始終手中留情,不願多傷人命。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載的連番刺激,讓張小敬這一路上被壓抑的怒火,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出口。


  同伴們一個個被擊倒,敵人還在步步前進,官僚們愚蠢而貪婪的面孔,老戰友臨終的囑託,長安城百萬生靈,一個又一個壓力匯合在一起,終於把一股隱伏許久的狂暴力量給擠出來,讓他整個人化身為一尊可怕殺魔。眼前再無取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更別說那些脆弱的旅賁軍士兵。


  更可怕的是,張小敬的狂暴表現不是瘋狂亂砍,而是極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塊岩石。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顧忌和憐憫,甚至沒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閃不避,渾然一個沒了血肉與思維的傀儡,唯一殘留的意念就是殺戮。每一刀,都是致命一擊。


  在張小敬的獨眼之中,眼前的慘狀、熊火幫的慘狀,以及當年在西域守城時那一幅修羅圖景,這三重意象重疊在一起。隨著殺戮在繼續,張小敬已經身陷幻覺,以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里,正在與突厥大軍浴血搏殺。


  這樣一頭沉默的怪物沖入隊伍里,讓沉默變得更加恐怖。在叫嚷和慘呼聲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被一擊斃命。有個別膽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卻發現根本攔不住。張小敬手裡那把怪異的刀,削鐵如泥,又極其堅韌,砍入了這麼多人的身體,卻依然沒有卷刃。


  僅一個人、一把刀,竟殺得旅賁軍屍橫遍野,很快硬生生給頂出了院子去。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享譽一百零八坊。可今夜的長安城見證了第六尊閻羅——瘋。


  十來盞燈籠依然掛在廊柱上,燭光閃動,讓地面上那一片片血泊,映出那一個兇殘而孤獨的執刀黑影。


  元載反應很快,第一時間逃出了院子。他發現自己的心臟幾乎要跳破胸膛,褲子熱乎乎、濕漉漉的——居然尿褲了。那一尊殺神的瘋狂表演,徹底扯碎了元載的膽量。


  元載現在終於明白,為何永王和封大倫對這個人如此忌憚。這不是疥癬之憂,這是心腹大患!!

  跟隨元載及時退出院子的不過七八個人,幸虧外圍還有十來個後援,此時紛紛趕過來。可他們看到那凄慘的場面,也無不兩股戰戰。


  「你們快上啊!」元載催促著身邊的士兵,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乾癟,全無氣場可言。旅賁軍士兵們捏緊了武器,卻都神色惶然,裹足不前。他們和元載一樣,已經被那一戰摧毀了膽量和士氣。


  張小敬一步一步朝著院外走來,周身散發著一股絕望而凜然的死氣。


  這強烈而恐怖的氣息,壓迫著士兵們紛紛後退。元載在後面驚恐地喊道:「用弩!用弓!」他已經不想別的,只想儘快擺脫這個噩夢,可肌肉緊繃如鐵,根本動彈不得。


  聽到提醒的旅賁軍士兵如夢初醒,後排的人紛紛取出手弩。那個人再厲害,也是個血肉之軀,絕不可能和這些弩箭抗衡。


  就在張小敬即將邁出院子、士兵扣動扳機的一瞬間,那兩扇院門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抓住,「砰」的一聲驟然關上了。噗噗噗噗,那一排弩箭全都釘到了門板上。然後啪嗒一聲,似乎是一條橫閂架起。


  元載臉色扭曲起來,如果不親眼見到張小敬死去的話,在未來的人生里,他恐怕夜夜都會被這個噩夢所驚擾。


  「快!快去撞門!」元載尖叫著,不顧胯下的尿臊味道。可是並沒人聽他的,彷彿那是黃泉之國的大門。


  在門內側的張小敬也停住了腳步,他也不知道那兩扇門怎麼就突然關上了。他抬起空洞的右眼,發現兩扇門的背後,有一系列提繩和竹竿的機關,一直連接到院子里。


  張小敬現在對這些沒興趣,只想殺戮。他緩緩抬起胳膊,準備砍向兩門之間的橫閂。這時,一隻滿是老繭的大手抓住他握刀的手。


  「很好,你很好。」晁分的手勁奇大,直接把刀從張小敬手裡奪下來。


  刀一離手,張小敬的眼神恢復了清明。他看了眼死傷枕藉的院子,蠶眉緊皺,絲毫不見得意。


  「你知道這世界最美的東西是什麼嗎?」晁分的聲音一改剛才的冷漠疏離,「是極致,是純粹,是最徹底的執。我從日本來到大唐學習技藝,正是希望能夠見到這樣的美。」


  他把刀橫過來,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血跡抹掉,讓它重新變得寒光閃閃。


  「我走遍了許多地方,嘗試了許多東西,可總是差那麼一點。可剛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一直苦苦尋找的那種境界——那是多麼美的殺戮啊,不摻雜任何雜質,純粹到了極點。」晁分說得雙眼放光。


  學徒在旁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家裡都鬧成這樣了,老師居然還覺得美?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撒腿跑開。晁分根本不去阻攔,不屑道:「這些人只知器用機巧,終究不能悟道。」


  張小敬沉默不語,他還未完全從那瘋魔的情緒中退出來。


  晁分把刀重新遞給他:「我已經放棄鑄劍很久,這是最後一把親手打造的刀器。我本來覺得它不能達到我對美的要求,現在看來,只是它所託非人——我現在能聽見它在震顫,在歡鳴,因為你才是它等待的人,拿去吧。」


  出乎晁分意料的是,張小敬卻把刀推回去了,語氣苦澀:「我一生殺業無算,可從不覺得殺人是一件開心的事,正相反,每次動手,都讓我備感疲憊和悲傷。對你來說,也許能體會到其中的美;對我來說,殺人只是一件迫不得已的痛苦折磨而已。」


  「殺戮也罷,痛苦也罷,只要極致就是美。」晁分興奮地解釋著,「只可惜生人不能下地獄,那裡才是我所夢寐以求的地方。」他再一次把刀遞過去。


  「你就快看到了。」


  張小敬不去接刀,轉身去看躺在血泊中的伊斯。他身中兩箭,幸運的是,總算都不是要害,不過雙腿肌腱已斷,今後別說跑窟,恐怕連走路都難。


  「都尉,在下力有未逮,不堪大用……」伊斯掙扎著說,嘴角一抹觸目驚心的血。這個波斯王族的後裔眼神還是那麼溫柔,光芒不改。


  「我會通知波斯寺的人,把你抬回去。」張小敬只能這樣安慰他。


  「……是景寺。」伊斯低聲糾正道,他沒有多餘的力氣,只能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小敬。這一次張小敬看懂了,從他脖頸里掏出那個十字架,放在他的唇邊。伊斯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口中喃喃,為張小敬做禱告。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張小敬沒有多餘的話,他站起身來,對晁分道:「麻煩你叫個醫館,把他送去救治。」


  「你去哪裡?」


  「太上玄元大燈樓。」張小敬的聲音,聽起來比晁分的刀還要鋒利。


  「可是門外還有那麼多兵等著你。」


  「要麼我順利離開,要麼當場戰死。如果是後者,對我來說還輕鬆點。」


  晁分把刀收了回去:「既然你不要刀,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點事情吧。」


  後續的旅賁軍士兵陸陸續續趕到殖業坊,數量增至三十多人。可元載還是覺得不夠安全,他覺得起碼得有兩百人,才能踏踏實實地殺死張小敬。


  長官都如此畏怯,下面的人更是不願意出力氣。他們把晁分的住所團團包圍,連一隻飛鳥都出不去,可就是沒人敢進去。那門后的一把刀和一尊殺神,可是飲了不少人的血,誰知道今晚他還要飲多少。


  這個住所的主人已經查明,是著名工匠晁分,而他的主家,則是那個日本人、衛尉少卿晁衡——那可是從四品上的高官,不能輕舉妄動。所以他改變了策略,不再積極進攻,而是化攻為堵。


  這個院子沒有密道。張小敬如果要從院子里出來,勢必要走正門。一出門便是活靶子,這裡有幾十把弩和長弓等著他呢。


  元載的額頭不停地滲出汗水,擦都擦不及。他的手至今還在微微顫抖,不明白為何對方一個人,卻帶來這麼大的壓迫感。一想到胯下還熱乎乎的,元載的恥辱和憤恨便交替湧現。


  一定得殺死他!一定得殺死他!

  可就在這時,一個信使匆匆送來一封信,說是來自中書省的三羽文書。元載一聽居然是鳳閣發的,頗為奇怪。他接過文書一看,不由得愕然。


  這份文書並沒指定收件人,是在一應諸坊街鋪等處流轉廣發。信使恰好見到這裡聚集了大量旅賁軍,也符合遞送要求,便先送了過來。文書的內容很簡單:針對張小敬的全城通緝令暫且押后,諸坊全力緝拿蚍蜉云云。而落款的名鑒,除了李林甫外,還有李亨。


  這兩股勢力什麼時候聯手了?


  張小敬是不是真的勾結蚍蜉,元載並不關心。但他的一切籌劃,都是建築在「張小敬是蚍蜉內奸」這個基礎上。一旦動搖,就有全面崩盤的危險。


  目前情況還好,通緝令只是押后,而不是取消。可冥冥中那運氣的輪盤,似乎開始朝著不好的方向轉動。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這時院門又「砰」的一聲開啟了,張小敬再度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士兵們和元載同時咽了口唾沫,身子又緊繃了幾分。


  張小敬這次手裡沒有拿刀,他面對那麼多人,全無躲閃與畏懼,就那麼坦然地朝前走來。元載知道,如果現在下令放箭,眼前這個噩夢就會徹底消失。


  可是他始終很在意文書上那兩個籤押。


  李林甫和太子為何會聯手?通緝令的押后,是否代表了東宮決定力保張小敬?鳳閣的態度呢?似乎不太情願但也妥協了。他天生多疑,對於政治上的任何蛛絲馬跡都很敏感。元載思前想後,忽然意識到,張小敬不能殺!

  這是個坑!文書里明確說了,要先全力追查蚍蜉。他在這裡殺了張小敬,就等於違背了上令。萬一蚍蜉做出什麼大事,這就是一個背黑鍋的絕好借口——「奸人得逞,一定是你的錯,誰讓你不尊上令?」


  這不是什麼虛妄的猜測,元載自忖自己如果換個位置,一定會這麼干。一想到此節,元載那寬闊的額頭上,又是一層冷汗。自己今晚太得意了,差點大意。


  那麼生擒呢?

  元載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一看張小敬的決絕氣勢,就知道絕不可能,要麼走,要麼死,不存在第三種可能。元載經過反覆盤算,發現只有把張小敬放走,風險才最小。


  畢竟這是上頭的命令,我只是遵照執行。


  張小敬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士兵們舉起弓弩,手腕顫抖,等待著長官的命令。可命令卻遲遲不至,這讓他們的心理壓力變得更大。


  張小敬又走近了十步,那猙獰的獨眼和溝壑縱橫的臉頰都能看清楚了,可元載還是毫無動靜。旅賁軍的士兵們又不能動,一動陣形就全亂了。張小敬又走近五步,這時元載終於咬著牙發話:「撤箭,讓路!」


  士兵們正要扣動扳機,手指卻一哆嗦。什麼?撤箭?不是聽錯了吧?元載又一次喝道:「讓路!讓路!快讓開!」旅賁軍士兵到底訓練有素,雖有不解,但還是嚴格執行命令。


  他們齊刷刷地放下弩機,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通道。張小敬一怔,他做好了浴血廝殺的準備,可對方居然主動讓開,這是怎麼了?

  張小敬迷惑不解,可腳步卻不停,一直走到元載身旁,方才站住。元載緊張到了極點,覺得自己被一條毒蛇盯住。他往後躲了躲,萬一對方暴起殺人,好歹還能有衛兵擋上一擋。


  「我朋友們的賬以後再算,現在,給我一匹快馬。」張小敬冷冷道。


  元載有點氣惱,你殺了我這麼多人,能活著離開就不錯了,居然還想討東西?可他接觸到張小敬的視線,縮了縮脖子,完全喪失了辯解的勇氣。


  一匹快馬很快被牽來,張小敬跨上去,垂頭對元載道:「若你們還有半點明白,就儘快趕去興慶宮前,蚍蜉全在那兒呢。」


  說完他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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