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子初(2)
今夜負責興慶宮外圍警戒的,是龍武軍。他們作為最得天子信任的禁軍,早早地已經把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清查了一遍,在各處布置警衛,張開刺牆,力求萬全。
這是一年之中,龍武軍最痛苦的時刻。
再過一個時辰,各地府縣選拔的拔燈車與它們的擁躉便會開進廣場,做最後的鬥技。屆時這裡將會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連附近的街邊坊角甚至牆上都站著人。更麻煩的是,天子還要站在勤政務本樓上,接受廣場上的百姓山呼萬歲。在聖人眼裡,這是與民同樂,共沐盛世,可在龍武軍眼裡,這是數不清的安全隱患。
今天太特殊了,龍武軍不能像平時一樣,以重兵把閑雜人等隔絕開來,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務本樓底下的金明、初陽、通陽諸門之外,今年還多了一個太上玄元大燈樓。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時給老子上的尊號。當今聖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個燈樓,也要掛上這個名字。
這個燈樓巍巍壯觀,倒不擔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過來,手欠攀折個什麼飄珠鸞角什麼的。因此龍武軍設置了三層警衛,沒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幾輛柴車緩緩從東側進入興慶宮南廣場,這是因為整個城區的交通幾乎已癱瘓,它們只能取道東側城牆和列坊之間的通道,繞進來。廣場邊緣的龍武軍士兵早就注意到,抬手示意。車隊停了下來,為首之人主動迎上去,自稱是匠行的行頭,遞過去一串用細繩捆好的竹籍。
「燈樓舉燭。」他說道。
警衛早知道會有工匠進駐燈樓,操作舉燭,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意外。他們接過竹籍,逐一審看。
這些竹籍上會寫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貫、師承、所屬坊鋪以及許可權等,背面還有官府長官的籤押,並沒什麼問題。警衛伍長放下竹籍,朝車隊張望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張主事呢?」
按照規定,燈樓維修這種大事,必須有虞部的官員跟隨才成。行頭湊過去低聲道:「咳,別提了,張主事剛才在橋上觀燈,讓人給擠下水啦,到現在還沒撈上來呢。我們怕耽誤工夫,就自作主張,先來了。」
警衛伍長一聽,居然還有這事。他為難道:「工匠入駐,須有虞部主事陪同。」行頭急道:「張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來,我有什麼辦法?」
「規矩就是規矩,要不讓虞部再派個人過來。」警衛建議。他身為龍武軍的一員,身負天子安危,一切以規矩為重。
「外頭都在觀燈,讓我怎麼找啊……」行頭越發焦慮,手搓得直響,「距離丑正還有一個時辰。稍有遷延,我們就沒法按時修完。聖人一心盼著今晚燈樓大亮,昭告四方盛世。萬一燈樓沒亮……就因為龍武軍不讓咱們工匠靠近燈樓?」
一聽這話,警衛伍長開始猶豫了。規矩再大,恐怕也沒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車隊:「好吧,工匠可以進去,但這車裡運的是什麼?」
「都是更換的備件,用於維修更換的。」行頭掀開苫布,大大方方請警衛檢查。警衛伍長一擺手,手下每人一輛車,仔細地檢查了一番。車上確實全是竹筒,竹筒的兩頭被切削得很奇特,與燈樓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不過這些竹筒很燙手,似乎才加熱過不久。伍長不懂匠道,猜測這大概是某種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個疑問:「還有一個時辰就舉燭了,還有這麼多備件需要維修?」
行頭這次毫不客氣地一指馬車:「這個問題,你可以直接去問毛監。」伍長抬眼一看,坐在馬車前首的是一個留山羊鬍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無表情地仰頭看著燈樓——正是尚燈監毛順。
伍長一下子就不作聲了。毛順那是什麼身份,哪裡輪得到他一個龍武軍士兵質疑?他再無疑心,吩咐抬開刺牆,讓車隊緩緩開進去。
連續兩道警衛,都順利放行了。雖然這些工匠沒有張洛作保,不合規矩,但毛順大師親臨,足以震懾一切刁難。於是車隊順順噹噹開到了太上玄元燈樓下面。
這座燈樓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磚石砌成一座玄觀,四周黃土夯實,然後才支撐起一個碩大無朋的葫蘆狀大竹架。進入燈樓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觀之中。
工匠們紛紛跳下馬車,每人抱起數根麒麟臂,順著那條通道進入燈樓。這裡也有龍武軍把守,不過得了前方通報,他們沒做任何刁難,還過來幫忙搬運。
最後下車的是毛順,他的動作很遲緩,似乎心不在焉。行頭過去親切攙住他的手臂,毛順看了一眼行頭,低聲道:「老夫已如約把你們送過來了,你可以放過我的家人了吧?」
「毛監說哪裡話。」龍波笑道,「燈樓改造,還得仰仗您的才學哪。」
檀棋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勤政務本樓上碰到太真。
說起這個女子,那可真是長安坊間津津樂道的一個傳奇人物。她本名叫楊玉環,是壽王李瑁的妃子。檀棋與她相識,是在一次諸王春遊之行上。壽王妃不慎跌下馬崴傷了腳踝,檀棋擅於按摩,便幫她救治。兩個人很談得來,壽王妃並不看輕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與之成為好朋友。
沒想到,沒過幾年,天子居然把楊玉環召入宮中,說要為竇太后祈福,讓她出家為道,號為太真……宮闈粉帳內的曲折之處,不足為外人道,但整個長安都知道怎麼回事,一時傳為奇談。
說起來,她已經數年沒見過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雖然侍在君王之側,可還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裝扮,不便公然出現在宴會上——壽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見到檀棋,大為驚喜。她在宮內日久,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執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見到妹妹了,近來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決心,一下子被打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太真只當她過於激動,把她往旁邊拽了拽,親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隨口應著,眼神卻一直看向珠簾另外一側,那頂通天冠,正隨著《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頻頻晃動。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頗有些好奇。她剛才掃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卻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養婢送給太子了?可她這一身髒兮兮的穿著,可不像出席宴會的樣子。
「妹妹怎麼這身打扮?是碰到什麼事了嗎?」
檀棋聽到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純粹是天子為了掩人耳目,其實恩寵無加。她可是聽說,宮中皆呼太真為娘子,早把她當成嬪妃一般。若能請她去跟天子說項,豈不比硬闖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電轉,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連忙攙扶起她,緩聲道:「何事心慌,不妨說給我聽聽。」她雖只是個隱居的女道,語氣里卻隱隱透著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軟的縴手,羞赧道:「我與一人私訂終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贓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緝。我奔走一夜,卻無一人肯幫忙。實在走投無路,只好冒死來找太子,可太子也……」說到後來,泫然若泣。
檀棋很了解太真,她是個天真爛漫的人,講長安毀滅什麼的,她不懂。她只喜歡聽各種傳奇故事,什麼鳳求凰、洛神賦、梁祝、紅拂夜奔,都是男女情愛之事。若要讓太真動心幫忙,只能編造一段自己和張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聽完以後眼淚汪汪,覺得這故事實在凄美:私訂終身,愛郎落難,捨命相救,每一個點都觸動她的心緒。她早年為壽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對這樣的故事總懷有些許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軟軟的身子,發現她連脖頸處都沾著一抹臟灰,可見這一夜真是沒閑著,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聖人說一句。你那情郎叫什麼名字?」
「叫張小敬。」檀棋說完,連忙又搖搖頭,「千鈞之弩豈為鼷鼠發機。聖人舉動皆有風雷,哪能去管這種小事,反而看輕了姐姐。」太真覺得她到了這地步還在為自己考慮,頗為感動,寬慰道:「放心好了,我常為家人求些封賞,聖人無有不準的,求個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聲道:「乞求陛下赦免,會牽涉朝中太多,我不能連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只消讓陛下過問一句闕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麼?」太真完全沒聽懂。
檀棋苦笑道:「這是我愛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聖聽。所以只要陛下略做關注,他便可以脫難了。」
太真想了想,這比討封賞更簡單,還不露痕迹,遂點頭應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謝,卻被太真攙扶起來:「我在宮外除了幾個姐妹,只有你是故識,不必如此。」
看著檀棋瑩瑩淚光,太真心裡忽然有種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緣,也算替自己完成一個夙願。她又安慰了檀棋幾句,掀開珠簾去了天子身邊。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經盤算過,無論是為張小敬洗冤,還是要把靖安司還給東宮,都沒法拿到御前來說。這些事對天子來說,都是小事。要驚動天子,必須是一枚鋒利的毒針,一刺即痛的那種。
這枚毒針,就是闕勒霍多,毀滅長安的闕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爭,兩邊都有意無意把闕勒霍多的威脅給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徹底掀翻整個案幾,把事情鬧大。只要天子一垂問,所有的事情都會擺到檯面。
檀棋不知道這樣攪亂局勢,能否救得了張小敬,但總不會比現在的局面更糟糕。不過她也知道,這一鬧,自己會同時得罪太子與李相,接下來的命運恐怕會十分凄慘。
可她現在顧不得考慮這些事,只是全神貫注盯著懸水珠簾的另外一側。只見太真的黃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頭偏過去講話。過不多時,檀棋看到兩名小宦官匆匆跑進帘子,又跑出來去了席間。太子和李相一起離席,趨進御案。遠遊冠和烏紗襆頭同時低下,似在行禮,可卻久久未抬起,只有通天冠不時晃動,大概是在訓話。
宮中鐘磬鼓樂依然演奏著,喧鬧依舊。檀棋聽不清御案前的談話內容,只能靠在雲壁,就像一個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賭徒,等著開盅的一刻。
終於,遠遊冠和烏紗襆頭同時抬起,其中一頂晃動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衝擊。檀棋不知吉凶如何,咽了咽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來,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後面。
李亨一臉鐵青地走回來,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說的?」
「是。」檀棋挺直著身軀。
「你……」李亨指著她,指頭微微顫抖,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你這個吃裡爬外的賤婢!為了一個死囚犯,什麼都給賣了!」
適才父皇垂問闕勒霍多,兩人都沒法隱瞞。李相趁機發難,指責李泌所託非人,任用一個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慘敗。李亨別無選擇,只得硬著頭皮與之辯解。李相說靖安司無能被襲,他就指責御史台搶班奪權;李相說張小敬勾結蚍蜉,他就拿出張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為,反駁污衊。
兩人被一個小小婢女拖到一個全無準備的戰爭,爭吵起來也只是空對空。最後天子聽得不耐煩了,說「大敵未退,何故呶呶!」。他對張小敬如何毫無興趣,可闕勒霍多可是要毀滅整個長安的。李亨和李林甫只得一起叩頭謝罪,表示捐棄前嫌,力保長安平安。
檀棋雖不明內情,可聽到「為了一個死囚犯」這句,便知道靖安司暫時應該不會死咬張小敬了。她已經懶得去跟李亨解釋誤會,把身子往後頭牆壁一靠,疲憊地閉上眼睛。她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惡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來的事情,只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士兵們擁入晁分的院子里,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伊斯。他二話不說,直接躍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紛紛揚揚的茅草便落了下來,遮住旅賁軍的視線。
「張都尉,快走!」
張小敬知道局勢已經不容任何拖延,眉頭一皺,轉身朝反方向跑去。可他很快看到,對面屋檐上,十幾名弓手已經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這時候再想越牆而走,立刻就會成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抬頭喊伊斯下來,伊斯正忙著站在棚頂掀草篷,沒聽見。忽然黑夜中「唰唰」幾聲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頭栽倒在地。
「伊斯?!」
張小敬大驚,疾步想要過去接應,可一隊旅賁軍士兵已經撲了過來,阻斷了兩者之間的路。隨後元載也在護衛的簇擁下,進了院子。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揚揚地沖這邊喊道:「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走投無路,還不束手就擒?」
為了增加效果,元載親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傷的伊斯大腿上,讓他發出大聲的慘叫。
奇怪的是,這次張小敬居然沒動聲色。
元載對他的冷靜有點意外,可環顧四周,放下心來。這裡只有院門一個入口,眾多士兵持刀謹慎地朝這邊壓過來。外圍還有弓手和弩手,控制了所有的高點。這是一個天羅地網,這些蚍蜉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不過他想起剛才自己險些被聞染挾持,又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大隊之中,真正萬無一失。
「上燈!」元載覺得這個美好的時刻,得更亮堂一點。
立刻有士兵把燈籠掛在廊柱上,整個小院變得更加明亮。元載忽然歪了歪頭,「嘖」了一聲。他終於看清楚,眼前這個男子,似乎是個獨眼,左眼只剩一個眼窩。
「張小敬?」元載又驚又喜,他本以為是蚍蜉的兩個姦細,沒想到是這麼一條大魚。看來今天的大功,註定是被他獨佔了。
元載向前靠了一點,厲聲喝道:「張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贖!今日本官到此,你還不自殺謝罪?」他見張小敬依然沒動靜,又喊道:「你的黨羽姚汝能、徐賓、聞染等,已被全數拿下,開刀問斬,只等你的人頭來壓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