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申正(6)

  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樣子,似乎有機密之事要商談。姚汝能道:「那我先攙檀棋姑娘回司中,你們私談。」徐賓晃了晃腦袋:「你們兩個也一起去……哎哎!」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一拍腦袋,趕緊閉嘴,催促著快走吧。


  在半路上,張小敬扯住他的袖子:「友德,你先告訴我,王韞秀找到了嗎?」他一直惦記著聞染,她陰錯陽差被突厥人當成王韞秀挾持走,至今下落不明。徐賓搖搖頭,說李司丞把它列為第一要務,靖安司發動大批幹員去搜尋,可至今還沒任何好消息。


  「不過也沒任何壞消息,沒人找到屍體。」徐賓只能如此寬慰道。


  光德坊內除了京兆府的公廨之外,還有慈悲寺、常法寺、勝光寺等廟宇,分佈在坊中四角,可謂是佛法繚繞。徐賓帶著他們七繞八轉,最後繞到了位於十字街東北的慈悲寺。


  這個慈悲寺頗有來歷。在隋末,有一個叫曇獻的西域僧侶每日在此救濟窮人。後來高祖定鼎,感於善行,為他立下此寺,以「慈悲」為名。所以慈悲寺的大門常年敞開,逢年過節都會施粥賜食,門口常聚有破落窮困的百姓。


  今日上元節,慈悲寺門前例行分發素油子。這是上元節長安必備的小食,用濕面搓成球,入油煎炸,香味十足。許多居民早早就等在這裡,幾個知客僧站在台階上維持秩序,暫時不允許遊人入寺。為首的僧人看到徐賓,口宣一聲佛號,什麼都沒問直接放行。張小敬心中一動,看來徐賓早有準備,不像是臨時起意。


  他們穿過寺門,越過鐘樓鼓樓,從大雄寶殿的西邊繞至側院。在與漕渠相連的蓮花放生池旁邊,立著一處簡陋的禪院草廬。草廬後頭槐樹林立,頗為幽靜,槐樹林后隱約可見一道青磚矮牆。


  張小敬計算了一下方位,發現這牆的另外一側,應該就是靖安司的大殿所在。靖安司用的是孫思邈的舊宅,恰好與慈悲寺一牆之隔。


  這可真是奇怪,徐賓繞這麼一個圈子,到底是要做什麼?

  徐賓沒做解釋,只是弓著腰,一直催促走快些。待得他們走近草廬,看到一個人站在放生池邊,負手而立。


  「公子。」


  最先叫出聲的是檀棋。她懷著滿腔委屈,眼睛濕潤起來。可她很快收住了眼淚,驚訝地發現,短短半個時辰沒見,李泌像是變了一個人:面色蒼白,雙目血絲密布,眉間的皺紋又多了幾道,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既深且長。


  這副模樣,大概只有一夜愁白頭的伍子胥可比。檀棋知道公子壓力大,可究竟什麼樣的壓力,能讓他迅速變成這樣?她心中一痛,正要開口,李泌一抬手,示意她先不要作聲,把視線轉向張小敬:


  「甘守誠怎麼放你們走的?」


  張小敬把現場情況描述了一下,李泌眯起眼睛:「張都尉你不愧是五尊閻羅,連右驍衛都敢一把火燒掉。」


  張小敬笑了笑:「未能報答朝廷對在下的恩情萬一。」


  檀棋臉色一變,這登徒子的話近乎謀反了。她看向公子,李泌卻沒有任何反應,一揮手,示意幾人進入草廬。檀棋感覺,公子的鋒芒似乎有些渙散,有氣無力,彷彿剛剛經歷了一件極為艱難的磨難。


  草廬里只有一個坐榻和幾個蒲團,藤架上擱著幾本佛典。在草廬正中的位置,擺著一台三階水漏,一看就是剛搬過來的,正好遮擋住了後頭的一尊盧舍那法像。


  幾人跪定,都不說話,每個人都等著李泌的解釋。


  李泌負手站在窗外,有意讓自己的臉避開其他人視線:「我適才找到了甘守誠,跟他打了一個賭。若他趕回衛署時,你們還在重門之內,那任憑他處置;若你們已出重門——哪怕只邁出一步,他也不得做任何追究。」


  張小敬聽得明白,這還是和那封拘押文書有關。文書里既然沒提人犯的明確名字,那麼便成了一柄雙刃劍:右驍衛捉了人,可以不認;但如果人跑了,他們也沒法去追。


  這其中的分界線,恰好就在右驍衛的重門。重門之內,衛署為大;重門之外,便與衛署無關了。


  可是甘守誠並不是好相與的,他既然要討好李林甫,又怎麼願意跟靖安司打這麼一個賭呢?

  「你是怎麼說服他的?」張小敬問。


  李泌看著窗外,長長嘆息一聲:「不是我,是賀監。」


  張小敬獨眼一眯:「咦?他居然肯答應幫忙?」


  李泌道:「我剛才去拜見賀監。賀監聽說右驍衛私自扣留功臣,氣得病症發作,當場不省人事。我和他的養子賀東,去找甘守誠討說法。」


  他簡單地講述了一下之前與賀監的會面過程,在場的人俱是一驚。賀監已是八十六歲,這麼一氣,只怕八成性命不保。


  可再仔細一想——雖則這麼說有些不恭——賀知章的病發,比他本身出面更有效果。要知道,天子十天前還專門為老人設帳送行,聖眷深重。若天子聽說賀知章被甘守誠的魯莽活活氣死,發下雷霆之怒,一個區區右驍衛將軍可接不住。


  甘守誠和張小敬沒有深仇大恨,只是賣李相一個人情罷了。為了這點利益,他可不願意去扛害死賀知章的黑鍋。所以在李泌咄咄逼人之勢下,外加賀知章的兒子在旁邊相助,甘守誠終於不情願地做出了讓步。


  此事說來簡單,其中鉤心鬥角之處,也是極耗心神。


  李泌的手指捏緊衣角,喃喃說了一句突兀的話:「自古華山,只有一條路。」


  檀棋、姚汝能聽到這裡,無不撫膺嘆息。他們冒著風險潛入衛署,已做好了孤立無援的準備,原來李泌也一直在外頭奔走,從未放棄。兩邊拼盡全力,才奇迹般地把張小敬撈了出來。


  可張小敬為何不能回靖安司呢?

  李泌嘖了一聲,露出一臉不屑:「甘守誠吃了這個癟,可不太甘心。他放出話去,不許張小敬你公開出現在靖安司,否則他會以欽犯之名再次將你拘押——真是小家子氣。所以我只能找慈悲寺住持,尋了個與靖安司一牆之隔的草廬,徐賓會暫時負責兩邊聯絡。」


  「反正張都尉沒什麼機會留在草廬里,權當哄甘將軍消氣了。」姚汝能摩挲著蒲團,諷刺地說。


  一想到堂堂右驍衛將軍為了挽回顏面,像小孩子一樣耍無賴,眾人都笑起來,氣氛總算輕鬆了一點。


  張小敬沒有笑,他以肘支膝,手托著下巴正陷入沉思。


  他不是在想突厥人,而是在想李泌。


  張小敬當不良帥時,經手了太多案子,聽了太多供詞。李泌這一番敘述,其中矛盾抵牾之處甚多。


  賀知章一直反對用張小敬,怎麼會因為這件事而氣得暈厥呢?當時在屋子裡的只有李泌與賀知章,賀知章突然病發,然後李泌出來宣稱是右驍衛氣壞了老人,從頭到尾,只有李泌一個人的說辭。


  賀知章真正病發的原因是什麼?在那間屋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自古華山一條路,如果想上去,就得有覺悟排除掉一切障礙。這是什麼意思?

  張小敬盯著李泌充滿血絲的雙眼,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辦案,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明白。於是張小敬雙手抱拳:「李司丞曾言,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果然是言出必踐。」


  李泌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沒多做解釋,淡淡反問道:「不知張都尉是否也仍像當初承諾的那樣?」


  「自然,否則也不會回來了。」張小敬道,「朝廷是朝廷,百姓是百姓。」


  兩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神里都看到一些東西,心照不宣。禪院之外,忽然有鳥鳴響起,兩人同時呵呵苦笑起來。


  「好了,閑聊到此為止。我們已經浪費半個時辰在蠢材身上,說正事吧。」李泌敲敲榻邊,其他幾個人連忙把身子挺直。


  他把關於猛火雷數量的疑問,盡數說與張小敬。張小敬點點頭:「英雄所見略同。我從河裡爬出來時,本來就想提醒李司丞這一點——從貨棧規模來看,突厥人掌握的猛火雷數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們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計劃,正在實行。」


  李泌看了眼徐賓,徐賓連忙起身道:「哎哎,今天街上的人實在太多,光是東、西二市附近就有幾百輛畜力和人力車,全城街道的車子數量不下萬輛。光靠望樓,根本不可能追蹤到突厥人運送猛火雷的板車。如今又被……哎,被右驍衛耽擱了半個多時辰,只怕,只怕已經運到了他們想要的地方。」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李司丞可曾覺察?」張小敬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我總有一種感覺,突厥狼衛背後,還有其他人。」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草原上的可汗,還用你說!」草廬里人少,檀棋也變得大膽起來。


  張小敬卻搖搖頭:「不,我是說在這長安城內。」他用指頭在蒲團前的灰塵里畫了幾道:「你們想想,突厥狼衛找崔六郎要長安坊圖,因為他們對長安不熟悉,對不對?」


  李泌沉著臉,沒說話,可手卻一下下拍著榻邊。


  「可咱們回想一下這一路的追查。突厥狼衛之前已潛伏有大量人手,既有萬全宅,也有集結用的貨棧,還能聯絡到外地的貨運腳行——別的不說,單是昌明坊那個廢棄貨棧的選擇,就極有眼光。位置隱秘,距離鬧市不遠,且有兩個出入口,便於掩人耳目運送大宗貨物。有這種眼光的人,對長安一定非常熟悉,還用得著再去找坊圖嗎?」


  姚汝能試探著猜道:「也許他們是想讓計劃執行得更精確一些?」


  「如果突厥狼衛是想讓猛火雷在城中引發混亂,長安繁華之地就那麼十幾坊,哪裡需要什麼坊圖,駕著馬車往北沖就是了。」張小敬端起一杯清水,一飲而盡。


  姚汝能想了一下,確實如此。猛火雷的威力太大,不需要精確地放到什麼地方,隨便扔過去就是一片。


  「突厥狼衛整個的計劃,給我一種強烈的感覺,它似乎由風格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熟悉,人脈頗廣,甚至能在懷遠坊的祆祠提前半年安插內線;還有一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陌生,不得不臨時求助於坊圖,還搞了一次倉促的突擊。」


  稍微停頓了一下,張小敬豎起了一根指頭:「簡單來說,就是一句話:突厥不過是一個草原上的破落戶,哪有能力獨立跨越千里跑來長安,搞如此精密的襲擊?」


  聽到這裡,李泌的眼神陡然尖銳起來,循著張小敬的思路,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推論:「那張都尉你的結論是,有人在幫他們?」


  張小敬把杯子重重擱在地面上,苦笑道:「恐怕……除了狼衛,我們要面對一個更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對長安非常熟悉,突厥狼衛只是他們的一把刀、一枚棋子。」


  這一句話說出來,草廬里陷入可怕的安靜。可以聽得見,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變得粗重。突厥狼衛居然只是一個開始?還有一個更強大的敵人?這個消息足以讓所有人眼前一黑。


  此前李泌雖然有所覺察,可沒有張小敬想得這麼遠。他越想越覺得合理,但越合理就越發心驚。究竟是什麼敵人,要假手突厥人來毀滅長安城?大唐的敵人很多,可這麼兇殘又這麼狡黠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李泌的腦海里甚至閃過一絲悔意。如果賀監還在的話,以他的朝堂經驗,說不定能看出更多東西。他自嘲地擺了擺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趕開:「徐賓,現在有什麼進展嗎?」


  徐賓糾結了半天,最後只吐出兩個字:「沒有……」


  突厥狼衛覆沒之後,大部分人覺得大事已定。除了王韞秀之外,其他調查都是例行公事的收尾,調查人員不會太上心,更不可能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李泌欲下令督促他們重新檢查,張小敬卻攔住了他:「沒用的。如果是那個神秘敵人,不會給我們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線索。」


  李泌有些氣惱地站起身來,在草廬里踱來踱去。好不容易幹掉突厥狼衛,卻又冒出一個神秘敵手。現在明知他身潛在長安腹心,卻全無痕迹。他就像是一條蜥蜴,甩掉了狼衛這根尾巴,直接遁入深深的迷霧之中。


  「沒有線索,那就逼出線索!叫所有人使勁查!之前突厥狼衛在西市跑了,後來不也找出一條路了嗎?」李泌對徐賓喝道,他付出這麼大代價,可不能在這裡就放棄。


  徐賓擦擦額頭的汗水,又一次翻檢手邊的文書,試圖在裡面找到一點稍微好點的消息。他看了半天,勉強抬起頭來:「只有一個……哎哎,勉強算是線索吧……我們抓到了曹破延。」


  旁邊張小敬一愣。他記得在昌明坊衝突中,自己親手刺死了曹破延,怎麼他又復活了?

  李泌先是大喜,這曹破延可是狼衛的重要人物,一定知道些消息;隨後又很生氣,抓了這麼重要的人物,徐賓為何不早稟報?徐賓把眼睛湊近文書,看了幾次,抬起頭苦笑道:「哎哎,之所以沒稟報,是因為我們發現他時,他已是重傷彌留,沒有問話的價值。」


  指望一個狼衛自願開口,實在是太難了。何況曹破延奄奄一息,沒法動用嚴刑拷打。也難怪靖安司沒把這個當成一件有價值的事。


  「要不,讓我去問一次話吧。」張小敬活動了一下指頭,任由殺氣洋溢出來。李泌疑惑道:「他現在可受不住你五尊閻羅的手段。」


  「撬開一個人的嘴,並不一定得用強。」張小敬的獨眼眯起來,「何況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的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響聲,從圍牆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傳來。旋即慈悲寺的大鐘也訇然響起,由近及遠,諸坊的鼓聲和鐘聲次第響起,恢宏深遠,響徹整個長安城。萬千盞燈籠同時舉燭,行將黯然的天空重新變亮,光彩明耀,火樹銀花。


  酉時已到,長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上元燈會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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