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申正(5)
崔器不敢反抗,只能反覆嚷著那個人是冒充的。終於有士兵聽出不對,想攔住張小敬問個究竟,誰知張小敬右手一揚,一大片白石灰粉漫天飛舞,附近的幾個士兵痛苦不堪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
這是在庫房牆角刮下來的石灰粉,張小敬臨走前弄了一包揣在懷裡,果然派上了用場。姚汝能站在一旁看著,覺得張小敬簡直就是妖人,每到絕境,總能從匪夷所思的角度突破。他甚至懷疑,就算不用他和檀棋冒險進來,這傢伙一樣有辦法脫逃。
趁著這個難得的空當,三人硬生生突破了重圍,發足狂奔。檀棋跑在最前,她感覺自己從來沒這麼用力跑過,肺里幾乎要炸開來。前方重門已經在望,門上懸挂的弓矢也看得清楚。
不過十幾步距離,再無任何阻礙。她調動出全部力氣,第一個衝出重門,可在下一個瞬間,卻一下呆立在原地。後面姚汝能和張小敬剎不住腳,差點撞到她的背上。
他們兩人沒有問她為何突然停步,因為眼前已經有了答案。
衛署外面,幾十騎豹騎飛馳而至,黑壓壓的一片如同陰雲席捲,密集低沉的馬蹄聲敲擊著地面。他們三個衝出重門的瞬間,豹騎也剛好衝過來。這些訓練有素的騎兵迅速勒住韁繩,把重門圍成一個半圓。馬腿林立,長刀高擎,還有拉緊弓弦的聲音從後排傳來。
他們三個背靠重門而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算張小敬是天王轉世,面對這種陣容也沒任何辦法。
檀棋渾身發抖,雙腿幾乎站不住。她不懼犧牲,可在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死去,卻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張小敬伸出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這次檀棋沒有躲閃,他的手掌十分熾熱,熱力一直透入檀棋的身體,把恐懼一點點化掉。
「剛才在牢房裡,在下說話唐突,還請姑娘恕罪則個。」大敵當前,張小敬卻說了這麼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挑這麼一個時機道歉,檀棋一時不知該原諒他,還是罵回去。
在他們身後,崔器和守衛們從衛署里氣急敗壞地趕出來,一看豹騎把張小敬堵在了門口,大喜過望。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危險的傢伙重獲自由。現在豹騎雲集,說明將軍親至,那傢伙肯定跑不了了。他掂著一副縛索,心裡琢磨著怎麼把張小敬牢牢按住,可轉念一想,這會不會搶了將軍的風頭?又猶豫著把縛索放下,看看形勢再說。
就在這時,半圓中間的騎兵「唰」地分開兩側,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的方面將軍緩緩騎馬走了過來,他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拿著馬鞭,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重門前才停住。姚汝能認出來,這正是右驍衛將軍甘守誠。
甘守誠的坐騎是來自西域的神駿,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這三個瓮中的獵物,並沒有立刻下令拘捕。他玩著手裡的鞭梢,雙眼從這幾個人的臉部掃到腳面,再掃到重門,眼神里忽然透著几絲遺憾——那種讓獵物在開弓前的一瞬間跑掉的遺憾。
衛署後頭的黑煙越發濃重,甘守誠卻在馬上陷入沉思。
重門前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沒人知道這位被燒了衛署的將軍,會如何處置這些兇徒,大家都在等待。終於,甘守誠緩緩抬起了右手,面無表情。豹騎們知道將軍要發布命令了,馬蹄一陣躁動。
甘守誠的手沒有用力揮下,而是向兩側快速地扇動。這是一個明白無誤的命令:讓路。騎兵們不解其意,但軍令如山,他們立刻讓出了一條向外的通道。
無論是張小敬等三人還是崔器,都不知將軍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不過甘守誠無意解釋,他再一次重複了手勢,然後把目光轉向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冷冷地哼了一聲。
姚汝能最先反應過來,那是靖安司距離皇城最近的一處望樓。
如夢初醒的張小敬攙扶起癱軟的檀棋,和姚汝能一起沿著通道離開。兩邊的騎兵虎視眈眈,只要主帥一下令,他們就會把這三個兇徒撕成碎片。可惜一直到他們徹底離開視線,將軍都沒做任何錶示。
崔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揮舞著手臂,以為將軍的命令發錯了。可任憑他如何催促,右驍衛的士兵都無動於衷。崔器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從今天早上開始,一直在做錯誤的決定,持續至今。
甘守誠的目光在這個可憐蟲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地下了一道命令。崔器一陣錯愕,臉上浮現出說不出是欣喜還是震驚的表情。
王韞秀覺得這一天簡直糟透了。
她先遭遇了一場車禍,然後被人挾持著到處跑,還有個兇惡的傢伙試圖要殺自己。如今她像垃圾一樣被扔在這骯髒的柴房之中,雙手被緊縛,嘴裡還被無禮地塞進一個麻核。
王韞秀在心裡已經詛咒了無數次,這些天殺的蟲狗到底是誰?他們不知道我是王忠嗣的女兒嗎?
不幸的是,看起來他們確實不知道。柴房裡一直沒人來,她也喊不出聲音,只能這麼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地板很涼,王韞秀的身子很快就凍得瑟瑟發抖,細嫩的手腕被繩子磨得生疼,車禍的後遺症讓腦袋暈乎乎的。她從未受過這種委屈,掙扎了一陣,筋疲力盡,轉而默默流淚,很快眼淚也流幹了,只好一臉獃滯地望著房梁,祈望噩夢快快醒來。
就在王韞秀覺得自己油盡燈枯時,門板一響,有人走進了柴房。
她勉強抬起頭,眼前是一張陌生的方臉,額頭很大,面白須短,穿著一襲官樣青袍。王韞秀記得在自己家裡,經常見到這樣穿著的人來往,每一個都對父親畢恭畢敬。
這樣的下等人,也敢對我無禮?一團怒氣在王韞秀的胸中蓄積。她認定眼前這傢伙就是始作俑者,怒氣沖沖地想要開口怒罵,可麻核卻牢牢地阻擋在口中,無數話語,都化為嗚嗚的雜音。
這人沒有靠近,只是盯著王韞秀端詳了一陣,然後做了個奇怪的舉動——轉身把門給關上了。王韞秀心裡「咯噔」一聲,他想做什麼?
元載把門關好,回過身來,把視線再度放在眼前這女子身上,腦子在飛速運轉著。
他對奢侈品有著天然的直覺,一進門就注意到:這個女人臉頰上貼的是絞銀翠鈿。花鈿本身的材質並不算貴重,但能把細銀絞出翠鳥羽毛的質感,這手藝起碼得值幾十匹細綾布;而她頭上那鳳尾楠木簪,造型雖樸素,但那木質紋理如一根根黃金絲線,勻稱緊湊,一望便知是上品金絲楠木。
這兩樣東西落在凡夫俗子眼中,或許只是「值錢」二字。可在元載這樣的內行人眼中,卻能從細處品出上品門第的氣度。
一個香鋪老闆的女兒,穿金戴銀有可能,但絕不可能擁有這樣的飾品。
元載趨身過去,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說聲「告罪」,輕輕啟開王韞秀的雙唇,溫柔地把麻核取出來。下一個瞬間,憤怒至極的聲音從她的喉嚨里滾出:
「狗殺材!我讓我爹把你們的狗頭都砍下來!」
「果然……」元載在心裡暗道,這等頤指氣使的口吻,哪裡是平民百姓家養出來的。他不急不躁地問道:「敢問令尊名諱?」
王韞秀冷笑:「雲麾將軍的名字,你的耳朵也配聽?」
一聽這個,元載倒吸一口涼氣。雲麾將軍是武階散官里的從三品,四位大將軍之下最高的位階。整個長安,不,整個大唐能有這頭銜的人,不超二十人,個個不是重臣就是顯貴。
封大倫的手下,肯定是抓錯人了。不光是抓錯了,而且還抓回一個燙手山芋。估計封大倫自己還沒查看過,不然早該發現這個致命錯誤。
雲麾將軍的家眷也敢綁架,十個熊火幫都不夠死!
元載不禁對封大倫有些怨恨。他犯下大錯,怎麼把我也牽扯進來!這女人已經認定自己與熊火幫合謀。看她的脾氣,不太會聽解釋,一旦放回去,只怕會瘋狂報復——我他媽可是什麼都沒幹啊!真是無妄之災啊!
幸虧元載剛才當機立斷,一發現身份有疑,先把門關上了,留下了一絲轉圜的餘地。
按照常理,元載應該趕緊告訴封大倫,讓他立刻放人,賠禮道歉……可元載意識到,這對自己並不利。他的腦子在飛速盤算,怎樣從這個險惡的局面脫身,甚至說,有沒有可能反手榨出點好處來?
元載出身寒微,他篤信一句箴言:「功名苦后顯,富貴險中求。」局面越險,富貴越多,全看有無膽識去搏。他靠著對機遇的極度敏感和執著,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這些思緒說來冗長,其實只在元載腦子裡轉了一瞬。他思忖既定,俯身對王韞秀臉色一沉,低聲喝道:「閉嘴!」
王韞秀不由得怔住。從小到大,可從來沒人敢對她這麼講話。她正要發作,元載強橫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你想不想活著出去?想不想再見令尊?」王韞秀的眼神一愣,趕緊點頭。元載這才鬆開手,語氣嚴重:「你如今身陷極度險境,只有我能救你出去!聽懂了嗎?重複一遍!」
王韞秀哪裡肯聽,拚命搖頭。元載嘿然冷笑,起身作勢要走。她嚇得連忙喊道:「我說,我說!」元載回來,冷冷望著她不吭聲。王韞秀生怕這最後的機會溜走,勉強小聲地重複了一遍:「只有你能救我出去……」最後一個音微微上挑,帶著疑惑。
元載暗自鬆了一口氣。王韞秀是個大小姐的驕縱脾氣,只能用更強硬的口氣頂回去。她肯複述自己的話,說明這個策略已經初步奏效。
他用指頭夾住麻核,重新塞回她嘴裡:「聽著,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如果你有一次違背,我就立刻離開。如果你同意,就點點頭。」
王韞秀別無選擇,只好同意。
「放心吧,你今日遇到我元載,便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元載斬釘截鐵地說道。
王韞秀的身子停止了發抖,經歷了這麼多折磨之後,她的精神幾近崩潰,陡然聽到這樣的話,不啻天籟。恍惚中,她感覺這人說話的口吻,好似父親一般,全是命令語式,無比強硬,卻又帶著深深的關切。
安撫好了王韞秀,元載起身重新拉開門,迎面封大倫正往門裡頭邁。元載陰沉著臉攔住他:「封主事,你我的禍事來了。」
封大倫一愣,不知他何出此言。元載側過半個身子:「你看看,這是聞染嗎?」封大倫探頭一看,臉色一變。屋子裡躺倒的那個女人,和聞染居然半分不像。元載又道:「你再仔細看看。」
封大倫也是個見慣奢華的人,掃過幾眼,立刻認出那銀花鈿和楠木簪子的不凡之處,臉色登時鐵青。元載打了個手勢,讓他出來說話。封大倫趕緊倒退出來,把門關好。
幾個小混混湊過來,卻被封大倫一人一腳狠狠踹倒。這些遭瘟的蠢材,肯定是中途弄丟了聞染,不知綁來了誰家女眷充數!他正要喝問詳情,元載在一旁冷冷道:「封主事,先別管這些,得想想該怎麼補救才是。」
封大倫的額頭沁出汗水,忙不迭地解釋:「我現在就去問清楚,趕緊把她放走……」
「如果你真這麼做,可就真是大禍臨頭了。」
封大倫也是聰明人,只消元載一點,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長安城裡那些貴人家眷,可從來不懂什麼仁恕之道。前腳放回去,後腳私兵就趕圍過來。永王生性涼薄,可不會對他施以援手。
前有張小敬逍遙法外,後有貴人虎視眈眈,封大倫覺得今天真是糟透了。
「要不……滅口?」封大倫忽然想到這個可能,脫口而出。元載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這黑幫老大好歹也是九品官印在腰,怎麼考慮事情全是盜匪的路數?
他拍拍封大倫肩膀:「封兄莫要孟浪,滅口是斷然不能的。在下想到一個一石二鳥之計,既能收拾掉那個張小敬,遂了你的心愿,也能把這個燙手山芋順順噹噹送出去,全無後患。」說完之後,他眯起眼睛,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元載已經盤算清楚了,要牢牢把握住這次機會,玩一局大的。玩得好,這將成為他仕途目前最大的一次機遇。
封大倫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大喜過望:「元老弟,敢以教我!」元載道:「若行此計,你須得把去年張小敬那案子如實告訴我,一五一十,不得有半點隱瞞。」
「呃……那元老弟能保證萬無一失?」
「絕不會失望。」元載笑了,笑聲里充滿自信。
封大倫沒留意,元載並沒說主語是誰。
張小敬、檀棋、姚汝能三人離開皇城之後,立刻趕回光德坊。每個人都是滿腹疑惑,一路上都沒有任何交談。
此時臨近燈會,街上的氣氛已十分濃烈。在光德懷遠街口,剛才衝突的現場已經打掃一空,現在被幾個龜茲戲子所佔據,箜篌調高,琵琶聲亮,周圍聚攏了一大群看熱鬧的民眾,載歌載舞。不久前的那次騷亂,只是短暫地打斷了一下居民們的興緻,就像一個落入水中的墨點,一下子便被稀釋無形,了無痕迹。
他們穿過人群,走到光德坊的坊門口,發現徐賓正斜靠在坊門旁的旗杆,朝這邊張望。徐賓一看到張小敬,驚喜莫名,衝過去攙住他的胳膊,臉上的褶皺都快激動得抖下來了。
他們離開皇城的動靜,顯然已被望樓傳回了靖安司。徐賓第一時間跑出來迎接老友。
張小敬雙手用力拍了一下好朋友的肩膀:「老徐你在司中等候便是,何必在坊門迎候?」徐賓豎起食指,在唇邊比了一個手勢:「噓,我是專門來等你們的,哎哎,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