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巳正(3)
他的語氣已近乎無禮。不過老者並未動怒,他伸出一根指頭,朝東北方向點了點——那邊是宮城的所在:「我沒說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絕不可行,可不能給那一位添麻煩哪。」
一聽到老者提及「那一位」,年少者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旋即又爆出更熾烈的火光:「既然賀監認為檯面上動不得,那我若是只調遣少量精銳,暗中擒賊呢?」
對於這個建議,老者捋著鬍鬚,似乎游移不決。
崔器一聽得此言,突然昂起頭來大聲道:「崔器自知犯下大錯,不求寬宥,只求能手刃仇敵,為阿兄復仇!」今日之敗,他連連犯錯,若不打出血親復仇的旗號將功折罪,只怕下場堪憂。
可年少者和老人同時搖搖頭。
長安住著近百萬居民,漢胡百官諸教九流,各種勢力交錯糾葛,是一個明暗相間的複雜旋渦。崔器半年前才到長安任職,上陣殺敵沒問題,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尋人,就不太現實了。
靖安司匯聚了各處的精英,有精通市易錢糧的能員老吏、有過目不忘的主事文書、有兇悍武勇的戰兵,甚至還有一批深諳胡情的胡人屬員——現在唯獨缺少一條能遊走於長安暗處、嗅覺敏銳的老獵犬。
本來他們有一個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崔器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經殉職。崔器知道長官在惋惜什麼,他雙目一紅,一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磚塊微微裂開一道細隙。
沉默片刻,老人拿起旁案上的襆頭,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系在腰間。年少者一愣,忙問賀監是要去哪裡。老人嘆道:「宮裡對突厥狼衛非常重視,今天的事瞞不了多久。我進宮一趟試著拖延幾個時辰,在這期間,長源你最好想出應對之策,彌補先前的錯誤,否則……」老人白眉一垂,沒有說出口。
年少者肩膀微垂,暗自鬆了一口氣,同時又心生鄙夷。這個老傢伙滑不溜的,一見事情辦砸,就找理由離開,不肯承擔任何定策的責任——他這一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束腳。
現在一刻值千金,他可沒太多時間耗在對付自己人這件事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後迴轉殿內,神情明顯輕鬆不少。他嚴厲地看了仍跪在階下的崔器一眼,袍袖一拂:「非常之時,懲戒暫且押后。接下來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崔器面容一肅,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賀的老頭子只是挂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這位叫李泌的年輕人。別看這位上官年紀輕輕,手段著實犀利,殺伐果決,整個靖安司都被他調教得服服帖帖。
處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叫過來:「你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麼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崔六郎?——記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個個陷入沉思,沒一個吭聲。距離燈會只有四個時辰,在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處;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連推薦人都要倒霉。
李泌看見部下們畏畏縮縮,正要開口訓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個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猶猶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賓,本來在戶部做書令史,記性奇佳,閱卷過目不忘,所以被調來靖安司擔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一抬,示意他說話。
徐主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個人選,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講!」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張小敬。從前在安西都護府軍中做一個什長,後來敘功調回長安,在萬年縣擔任不良帥已有九年。我想或許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眯。
這份履歷說來簡單,細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帥乃是捕賊縣尉的副手,流外官里的頂階吏職,分管捕盜治安諸事。一個都護府的小小什長,居然能當上一縣之不良帥,已是十分難得,更何況這不是一般的縣,是萬年縣。
長安分成東、西兩縣,西邊為長安縣,東邊為萬年縣。這萬年縣在天子腳下,王公貴族多居於此,關係盤根錯節,此人居然能穩穩做了九年,李泌忽然產生了點興趣。
「他人現在何處?」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長安縣獄中,已是待決之身。」徐賓斟酌著字詞。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徐主事是不是糊塗了,怎麼推薦了一個囚犯來?還是個死囚?這不是觸上司霉頭嗎?
誰知李泌卻面無表情:「我要的不是聖人,是能人——這個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賓連忙提高了聲音:「長安之內,緝事捕盜無出其右。」
一枚銀魚袋從半空劃過,徐賓慌忙伸手去接,差一點沒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馬去接。兩刻之內,我要在這裡見到那個人。」
徐賓愣了一下,才聽懂長官的意思。他先把銀魚袋系在腰間,又覺得不合適,連忙解下來捧在手裡,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抻著脖子往外看,不由得發怒道:「你們還閑在那裡看什麼?馬上去給我查!東西二市的過所市狀、城門監的檢錄、各處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趕緊紛紛回到自己位子,埋頭開始工作,殿內又陷入忙碌。李泌從身旁婢女處接過一條開水燙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來什麼,開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張小敬的注色經歷調過來。」
一個年輕小吏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開,將雙臂撐在沙盤旁邊,身子前傾,繼續俯瞰著長安城的沙盤。他的犀利眼神掃視著每一棟建築,似乎想用目光將那頭狼生生剜出來。
殿角的銅漏,水滴仍在從容不迫地滴下。無論世事如何急迫,它從來都不曾改變。
沙漠,廢墟,還有濃烈的血腥味道。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他費力地直起身來,憤怒地大聲示警。可城垣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屍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回應他的呼喚。唯有一面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旗杆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密集。這一次,只有他一個人面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內。枷鎖牢牢鎖著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動彈不得。
夢裡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面短眉,下頜五縷亂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後來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語之間,竟聽不出絲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沖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著兩隻略凸的眼睛,像是一隻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捏著的銀魚袋,又退縮了,只得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緊張到怎麼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面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咔嚓一聲,枷鎖終於裂成兩塊。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餘光掃了一眼節級。後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張小敬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動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裡?縣裡置辦斷頭酒,成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入牢里,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嗯?」
張小敬一臉詫異。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一個好好先生,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里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催促節級趕緊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一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一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一般用於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里提調犯人——這兩處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
徐賓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一干人等離開陰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陽光從入口照射進來,在最後幾級台階形成鮮明的光暗對比。張小敬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忽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幾許感慨。
這一階,是陰陽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來了。
接下來是吉是凶,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陽光,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口水井,這多少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呵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交替拽著井繩,很快打上一桶帶著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一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一掃地牢里的污穢和萎靡。
張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著發綹滴下去,隱隱從身上散發出凌厲的氣勢。此時日頭正熾,金黃色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裡。那裡早已沒有眼珠,只有一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陽光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一揮。那一剎那光影搖動,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著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著兩匹坐騎可以馳行於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跨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儘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內准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為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於西城的永達坊,去光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里路。想在一刻內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衝撞。徐賓的騎術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韁繩,頗為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喘了口氣,這才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感詫異,他精熟長安官府體制,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後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徵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御史台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麼樣的「賊」,逼著朝廷要另外成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閑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裡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為題吟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讚賞,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勃勃嶄露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歷,正是個完美的晉身之階。想到這裡,張小敬用小拇指颳了刮左眼窩,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渴,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什麼事情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色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著靖安司賓士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腳並用奔到石碑旁,背靠著碑面坐下,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著,關節處露出一截黝黑的鋼弩箭尾,袖管隱有血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面裝了箭頭,只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動,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擋住身形。在不遠處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動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身。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凜。遠處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