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巳正(2)

  在與外界隔著一面木牆的貨棧內,曹破延背靠屋角雙手抱臂,面向入口而立。他已經摘下白尖氈帽,露出一頭濃密的黑色髮辮。其他人在貨架之間散開,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著,但用的不是粟特語而是突厥語——當然,站在窗邊的崔六郎表現出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誰給您找的這地方?這裡潮濕得很,附近也沒有食肆雜鋪,不如我給您另外安排一間。」


  曹破延像是沒聽見這個問題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尷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麼事,現在能說了吧?」


  曹破延打了個響指,兩個伴當走過來,在地上鋪開一卷布帛,展開來是個寬方的尺寸。然後他們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錠一方、硯台一盞。崔六郎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要開科考詩賦?

  他再一看那硬黃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布上密密麻麻畫著無數方格,墨線縱橫,正是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圖。不過這地圖太過粗略,僅僅只是勾出坊市輪廓和名字。


  「這玩意只在皇城秘府裡頭有收藏,百姓誰家私藏,可是殺頭的大罪!」


  曹破延雙眼一眯:「……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後退一步盤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會把你們接進西市了。富貴險中求,干我這行的,有幾個把大唐律令當回事?來呀,筆墨伺候,你們想標什麼?」


  「我要你在這份長安坊圖上,把所有的隱門、暗渠、夾牆通道等要害之所標出來。」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邊應承,一邊腦子裡飛快轉動。長安城內地勢錯綜複雜,可不是縱橫二十五條路街這麼簡單。諸坊之間有水陸渠道,城牆之間有夾牆,橋下有溝,坡旁有坎,彼此之間如何勾連成網,聯通何處,大部分長安居民一輩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這麼一張全圖在手,長安城大半虛實盡在掌握,來去自如。看來這些突厥人所圖非小啊…


  一人掏出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硯台上,一會兒工夫,研出淺淺的一攤墨水。崔六郎舔開狼毫筆尖,蘸了蘸墨,提筆畫了幾筆,忽然又停手:「曹公,你不是中原人,對布匹不熟。這布啊,不成。這叫硬黃布,做衣服合適,上墨卻略顯滯澀。不如我去買些一品的宣紙回來……」


  「你不能離開。」曹破延斷然否決。


  崔六郎搖搖頭,提筆開始勾畫。剛填完長安城一角,他又抬眼道:「長安城太大,若是事無巨細都畫上去,三天三夜也畫不完。曹公你用此圖到底是要做什麼用?我心裡有數,下筆自然就有詳略。」


  曹破延道:「這與你無關。」


  崔六郎雙手一攤:「你要我兩個時辰內填完長安城全圖,卻連幹什麼用的都不肯說——抱歉,畫不了。」


  曹破延聽了這一串說辭,不由得大怒,一步邁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猶豫了一下,沒有躲閃。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頭,只消一聲高喊,這些突厥人一個也跑不掉。可是那樣一來,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費了。他賭曹破延現在只是虛張聲勢,沒拿到坊圖不會真的下手。


  只要再詐上一詐,就能搞清楚他們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喉上的手驟然停住,崔六郎心裡一松,知道自己賭對了。曹破延保持著這個姿勢,頭忽然朝著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側耳傾聽。崔六郎有些緊張,難道是旅賁軍的人粗心大意搞出了雜訊?他連忙問道:「曹公,怎麼了?」


  「你聽到什麼沒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聽了聽,外面寂靜無聲。他有點茫然地搖搖頭:「什麼都沒有啊。」


  「對,什麼都沒有。」曹破延露出草原狼才有的猙獰笑意,手指猛然發力,「剛才進門時,附近明明拴著許多牲口,熱鬧得很,現在卻連一聲馬鳴都沒了。」


  一聽這話,崔六郎的面部遽然變色,開始是因為驚慌,然後是因為窒息。


  崔器在外頭等待著,心裡越發不安。貨棧那邊沒什麼動靜,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作為一名老兵,他的這種直覺往往很准。


  他再度用橫刀把護心鏡探出去,這次對準的是丙六貨棧的窗戶。窗口很小,鏡上只能勉強看清有人影晃動。忽然一個人影在窗前消失,同時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有沉重的東西倒在地上。


  不好!崔器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他猛然收回橫刀,急切地對周圍吼道:「破門!快!」


  旅賁軍早已在各自的戰位準備就緒,命令一下,八支弩箭立刻從三個方向射出,登時把守門的突厥人釘成了一隻刺蝟。與此同時,兩名士兵猛然躍上門前木階,掠過剛軟軟倒下的敵人,用厚實的肩膀狠狠撞在門上。


  竹制的戶樞抵擋不住壓力,霎時破裂。轟隆一聲,士兵的身體連同門板一起倒向裡面。在他們身後,另外兩名士兵毫不猶豫地踏過同伴的身體,衝進屋去。手中勁弩對準屋內先射了一輪,然後迅速矮下身去。這時趴在地上的兩名士兵已經翻身起來,把門板抬起形成一個臨時的木盾,護在同伴身旁,給他們爭取弩箭上弦的時間。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無比流暢,彷彿已經排練過無數次。


  距離他們最近的幾個突厥人吼叫著撲過來,突然又一頭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慘叫聲。三具長弓在客棧遠處發射,二尺長的鐵箭準確地穿過貨棧的狹小窗口,刺穿了他們的大腿。


  這一輪攻勢爭取到了足夠多的時間。更多的士兵手端手弩衝進貨棧,邊前進邊舉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殺!」


  可是突厥人彷彿沒聽懂似的,前仆後繼地從貨架的角落撲出來。他們高呼著可汗的名字,赤手空拳衝過來。對於旅賁軍的士兵來說,這些人根本就是活靶子,一時間,貨棧里充斥著金屬揳入肉體的悶響聲和人的慘叫聲。


  士兵們並不急於推進,他們三人一組,互相掩護著緩緩前移。突厥人只要稍有現身,立刻就會被數把手弩射中。


  士兵們得到的指示是,要盡量留活口,所以盡量瞄準非要害部位。可是這些絕望的草原狼悍不畏死,哪怕只剩一口氣也要設法反擊。數名士兵因為無法痛下殺手,一時猶豫,反遭偷襲而受傷乃至陣亡。即使無力反擊,那些突厥人也會立刻自殺,絕無猶豫。


  很快屋內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橫七豎八的屍體躺在過道和木架之間。在付出了三名士兵戰死的代價后,旅賁軍終於控制了整個貨棧。


  士兵們沒有放鬆警惕,謹慎地一個貨架一個貨架地搜過去。突然,一個原本躺倒在地的突厥人一躍而起,撲向距離最近的一名士兵。那士兵猝不及防,被他攔腰抱住,兩人糾纏在一起。突厥人張開大嘴,去咬士兵的鼻子,可他的動作猛然一僵,旋即撲倒在地,腦後勺上赫然插著一根青津津的弩箭。


  過道盡頭,一名士兵的同伴持空手弩,手臂緩緩下垂,眼神慌亂。他本該讓突厥人活下來,可同袍的遭遇讓他忘記了訓令。


  「笨蛋!我怎麼教你的!」


  崔器一把奪下那士兵的手弩,抬手就是一耳光。他黝黑的臉膛彷彿塗了一層鉛灰色,暗淡無光。


  破門只花了十個彈指,全滅敵人在二十六彈指之內,這在京城諸衛中算是卓越的成績。可突厥人太兇悍了,居然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這可不是上頭想要的結果。


  崔器帶著怒氣在過道上踱步,眼神掃過那些屍體,手指不安地攥緊刀柄又鬆開。忽然他愣了一下,旋即快走兩步,前方正是崔六郎的屍身。


  他雙目圓睜,脖頸處有明顯的指痕,不用仵作檢查也知道他是被掐死的。


  「阿兄!」


  崔器悲憤地一聲虎吼,單腿跪在地板上,想要俯身去抱住死者。兩人眉眼相仿,正是同胞兄弟,只可惜其中一個已永不可能睜開眼睛了。


  「如果我能再早下令三個彈指……如果我能親自去破門……」悔意如同螞蟻一樣啃噬著崔器的心,他的手指猛烈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阿兄的手。


  一個旅賁軍的士兵跑過來,看到長官這副模樣,不太敢靠近。崔器偏過頭去,用眼神問他什麼事。士兵連忙立正:「剛才清點完屍體,一共是十五具。」


  除去崔六郎,一共有十六個突厥人進了貨棧。也就是說,現在還有一人沒有捉到,經過辨認,應該是為首的曹破延。崔器猛然吸一口氣,重新站立起來,眼中跳動著火焰。


  「搜!」他沉著臉喝道。


  貨棧不是住家,是一個沒有隔斷的大敞間,中間只有一些木製貨架。崔器在貨棧里巡視了幾圈,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這樣一個坦坦蕩蕩的地方,一眼就能望穿,他能躲到哪裡去?難道這傢伙會什麼西域妖法,能穿牆不成?

  崔器忽然覺得頭頂有點涼颼颼的,他停下腳步,猛一抬頭,瞳孔霎時收縮。在他的正上方,有一個井口般大小的木蓋,蓋子略有歪斜,露出一絲湛藍的天空。


  這裡居然有一個通風口!

  丙六貨棧的頂部是壓檐結構,所以沒人想到屋頂居然還會有一個通風口——正常來說,只有平頂屋子才有這樣的設計。


  這大概是之前的某位使用者偷偷開的口子,沒有在西市署報備。崔器恨恨地罵上一句,吩咐人拿來梯子,然後給手弩裝進了一支拿掉箭頭的弩箭。狂怒並未讓崔器喪失理智,這是最後一個人,務必要留活口,否則整個計劃就完蛋了。


  現在貨棧周圍都是旅賁兵,曹破延就算去了屋頂,仍舊無路可走,幾等於瓮中捉鱉。


  崔器唯恐再出什麼疏漏,親自登上梯子,朝上頭爬去。爬到頂端,崔器正要推開木蓋,突然感覺到一陣殺氣。他急忙縮頭,一塊嵌著鐵釘的硬木條擦著頭皮飛過。他二話不說,抬手就是一弩。噗的一聲,似乎刺中了什麼。崔器一喜,手腳並用往上爬去,卻冷不防被一條腰帶抽中了左眼。


  這腰帶是熟牛皮製成,質地極硬,抽得崔器一陣劇痛眩暈。腰帶頭上有一個小銅鉤,抽回時又在他臉頰上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口。這襲擊激起了崔器的悍勇,他不退反進,反手一卷扯住腰帶,用力一拽,硬是衝上了屋頂。


  還未等站穩,他就感覺腰帶一松,顯然對方鬆開了手。崔器一下子失去平衡,拚命擺動手臂,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穩。就在這個當兒,他聽到咔嗒咔嗒一連串腳步踩在瓦片上的聲音,隨即嘩啦一聲躍起,然後遠遠地傳來一陣沉悶的咔嗒聲,然後是嘩啦的水聲。


  這聲音有些詭異,不像是落在土地上。崔器大急,他的左眼腫痛看不清東西,可腦子卻還清醒。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丙六貨棧旁邊,有一條緊貼坊牆的廣通渠。這條水渠在一年前拓寬了漕運,專運秦嶺木材,所以渠深水多,寬可行船。此時尚在正月,水渠尚未解凍,上面覆有薄薄的一層冰面,如同朱雀大道般平整,而水門並無任何部署——崔器之前的安排,光顧著陸路,居然把這事給忽略了。


  他聽到的,正是曹破延撞開冰面,落入水中的聲音。


  廣通渠從西市流出之後,連通永安渠、清明渠,更遠處還連著龍首渠和宮渠,流經的里坊多達三十餘個,跨越大半個城區——換言之,只要曹破延潛水游過西市水門,就可以輕鬆脫出包圍圈,在全城任何一個地方上岸。


  崔器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這個錯可實在是太愚蠢了。


  情急之下,他也縱身飛躍朝水渠里跳去,可他卻忘了自己披掛著沉重的明光鎧,雙腳剛一觸冰面,冰面就咔嚓一聲斷裂開來,直接把這位旅帥拖入水底。


  臨入水前,他的右眼勉強看到,一道水花正向水門疾馳。


  水渠和倉庫之間,有高高的堤牆阻隔。旅賁軍的士兵只能從另外一端繞過去,花了不少時間,然後他們紛紛脫甲下水,七手八腳把長官拽上岸來。這麼一耽誤,曹破延早已消失在水門的另一端。


  崔器被救上渠堤,趴著大口大口吐著冰水,面色鐵青。在他手裡,還攥著一根掛著銅鉤的牛皮腰帶。


  這是整個行動里唯一的收穫。


  靖安司的殿內氣氛凝重如水銀,每個成員都輕手輕腳,不敢作聲,生怕惹惱兩位臉色不悅的長官。


  誰都沒想到,十拿九穩的一次追捕,居然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剛才那一場突襲很完美,可是毫無意義,連個活口都沒留下。


  崔器單腿半跪在殿前,渾身濕漉漉的不及擦拭,水滴在地板上洇成一片不規則的水痕。在曹破延逃離后,他被緊急召回了靖安司。上頭急於弄清楚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而望樓旗語沒法傳遞太複雜的消息,他只能親自跑一趟。


  面對靖安令和靖安司丞,崔器不敢隱瞞,跪在地上把整個過程一五一十地講出來,然後把頭低垂下來,聽候審判。老者拂了下衣袖,長長嘆了一聲:「本來是請君入甕,反倒成了引狼入室……」


  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嚴重性。那個曹破延在剛才展現出了兇悍、狡猾和極強的瞬時應變。這麼一個居心叵測的突厥人在上元節前夕闖入長安城,誰也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更要命的是,這頭狼幾乎可以說是被靖安司一路帶進來的,這個責任若是追究下來,誰也擔不住。


  「卑職已派人沿渠搜捕。」崔器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希望能沖淡幾分失職的慚愧。


  年少者鐵青著臉,一擺拂塵:「這點人濟得什麼事!你知道廣通、永安、清明、龍首諸渠有多長?去把各街鋪的武侯和里守都調出來,諸坊封閉,給我一坊一坊地搜!」


  「長源,拂塵可不是用來砸人的。」老人抬起手掌,溫和而堅決地制止了他,「方才封鎖西市半個時辰,已有越矩之嫌。若是來一次闔城大索,整個長安城都會擾動不安——今天可是上元節燈會,現在街上處處都在扎燈布置。你鬧的動靜一大,連聖人都要過問的。」


  年少者還要爭辯:「賀監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這十六人,只是最後入城的一批,他們有更多黨羽早已潛藏城裡。若不儘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圖,恐怕這長安城會有大禍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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