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譯經的輝煌(2)
他下榻,在弟子們面前緩步走過。環顧一下,用清晰的聲音慢慢說道:「天竺習俗,甚重音韻語體。宮商音韻,以入弦為善。凡是覲見國王,必有讚頌德業,拜佛之儀,以歌嘆為貴。經文中的偈頌,便是天竺的詠誦樣式。但若將天竺偈句照原樣改為漢語,易失其韻味。雖得大意,但於文體等方面多有走樣。有似嚼碎飯再喂與人,非但失去原味,且易令人作嘔。」
他慢慢踱步,語重心長地說:「譯經要考量野艷平衡。完全照原義,過於『野』。只求文筆華麗,過於『艷』。文過則傷艷,質甚則患野。野艷為弊,同失經體。如何求得文字更順暢,義理更圓通,乃是我等譯經之責任。」
每個人都在思索羅什這番關於直譯與意譯之間的平衡關係。僧叡舉起依舊拿著毛筆的右手,喊道:「師尊,不如改為『人天交接,兩得相見』,如何?」
羅什迅速轉身,面對僧叡,面露欣喜:「此句甚妙。不失其質,野艷平衡。」又轉頭面對竺道生,「道生,將此句記下。」
他再環顧眾人,朗聲說:「羅什畢竟從西域來,雖在漢地居住多年,總有方言未通之處。譯經中但有異議,諸位須要提出。經文能準確譯成,非是羅什一人之力啊。」
我坐在蒲團上笑著凝望那個忙碌的身影,幸福感再次充盈整顆心。我的丈夫,一直這麼謙虛好學,誨人不倦,毫無大師架子。慧皎說他「篤性仁厚,泛愛為心。虛己善誘,終日無倦」,真的一點也不誇張。
坐在羅什身邊的覺賢手執一卷經,逐行閱讀,漸漸皺起濃眉:「羅什,我漢文遠不及你,自然不敢對你的譯文妄加評論。但我熟知該經文的梵文原句。你的譯作中,刪去了一些繁複要理之處,這是為何?」
覺賢來漢地已久,講漢語雖帶口音,卻已甚為熟練。羅什向他看去,笑意昭然,滿目清明:「覺賢師弟說的不錯。羅什的確刪繁就簡,凡是難以讓人理解之處,便刪除或縮略。羅什以為,不必拘泥於務得本文,只要原意能達即可。」
覺賢驚訝:「這是為何?」
羅什將稿紙放在几案上,誠懇說道:「先前已有譯文,聱牙難懂,影響教義流傳,致使佛法在中原長期不興。若要佛法迅速普及,不可只倚靠皇親貴戚和文人雅士,需針對更多民眾。師弟,曲高和寡,古今殊同。芸芸眾生能懂,佛法方能真正大興。」
心下讚歎。這樣的道理,果真只有他才能真正洞徹。可覺賢並不理解:「民眾中識字之人不多,他們怎能懂得精深的佛法大義?」
羅什微笑,眉間盡顯通達智練:「故而羅什不僅要翻譯大乘空宗佛經典論,更要為普通百姓翻譯出通俗易懂的經文。讓百姓聽人講解一遍佛經,便能略解其意。」
覺賢嗤鼻哼了一聲:「佛經論典句句精華,你我只是譯者,怎可依著自己的意思隨意刪減?你是龜茲人,難以完全領會漢文,便以此為理由,是為自己尋借口罷了。」
此言一出,佛殿上所有人鴉雀無聲,羅什的幾位漢人大弟子也垂頭悶聲不語。我心裡很難過。羅什的刪繁就簡,歷史上一直遭到不少佛學家的質疑,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弟子。就如覺賢所說,大家都認為他是外國人的緣故。可是,他刪繁就簡,真的是漢文水平問題么?
大殿中這麼多人尊羅什為師,卻無一人站起為他辯護。他的龜茲弟子們雖想說什麼,卻因為自己也是外國人,難以辯解。我忍不住站起身,大聲說道:「羅什法師為陛下著《實相論》,『出言成章,無所刪改。辭喻婉約,莫非玄奧』。這還不足以證明他的漢文水平么?」
他所翻譯的流傳最廣的佛經,如《金剛經》、《妙法蓮華經》、《佛說阿彌陀經》、《維摩詰所說經》都不止他一人翻譯過。《金剛經》有七種譯本,其中便有玄奘的版本,這些不同譯本也都流傳了下來。要說漢文水平,那玄奘的漢文水平肯定比羅什高了。但為何羅什的譯文最有生命力?為何一千多年下來,人們都主動選擇讀羅什的譯本?
他的刪繁就簡,真正的原因是他明了傳法對象是廣大民眾。玄奘譯經二十年,譯出一千三百多卷。羅什譯經時間遠不如玄奘長,譯作只有三百餘卷。可羅什的譯文直到現代依舊廣為流傳,而玄奘只有一部《心經》最為人所熟知。因為玄奘翻譯的多是高難度的佛教理論,不是做佛理研究的人,一般不會看玄奘的譯文。正如羅什所言:曲高和寡,古今殊同。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向我,有僧人點頭同意,更有僧人眼露些許鄙夷。只因我是個女子,只因我有個尷尬的身份。我多想大聲疾呼,告訴這些人未來會怎樣,可我什麼都不能說。
羅什對我微微搖頭,暗示我不要再說了。我只得坐下,盡量讓自己重新變回隱身人。他看向眾僧,目光悲憫,一臉淡然:「羅什的譯文究竟如何,非是一時一代人能下定論。日後,自有歷史來評說。」
我平靜下來,讚許地看向他。是啊,何須在意?自有歷史來評說。
―――――――――――――――――註釋――――――――――――――
《出三藏記集》卷十僧叡《大智釋論序》說鳩摩羅什不能精通漢文:「法師於秦語大格,唯識一法,方言殊好猶隔而未通。苟言不相喻,則情無由比。不比之情,則不可以托悟懷於文表;不喻之言,亦何得委殊途於一致,理固然也。」
慧皎《高僧傳 鳩摩羅什》:「每至講說,常先自說譬,如臭泥中生蓮花,但採蓮花,勿取臭泥也。……初沙門慧叡,才識高明,常隨什傳寫,什每為叡論西方辭體,商略同異,云:『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嘆為貴。經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
慧皎《高僧傳 僧叡》:「什所翻經,叡並參正。昔竺法護出《正法華經》。《受決品》云:『天見人,人見天』。什譯經至此乃言:『此語與西域義同,但在言過質。』叡曰:『將非:人天交接,兩得相見。』什喜曰:『實然。』其領悟標出皆此類也。」
關於譯場的描寫,參考季羨林《佛教十五題》——《佛經的翻譯與翻譯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