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黎明前的等待(1)
我抱著狗兒等在登記處,一天下來,始終沒有見到那名叫秦素娥的女子。向人打聽,也無人知道。
一隊士兵匆匆走過,領頭的高大男人沖我拱手:「公主怎麼在這裡?」
我看到那是杜進,急忙行禮:「杜將軍!我想打聽這孩子父母的下落。」
看到杜進一身鎧甲戎裝,問道:「杜將軍又要出征了?」
「奉涼王命,即刻調集兵馬征討謀反的沮渠男成和沮渠蒙遜。」
我「呀」了一聲:「不是說沮渠男成下落不明么?」
「涼王曾想殺了男成,卻被他逃脫。男成逃回盧水后,蒙遜奉他為族長,兩人一起反叛。」
我暗自思忖:蒙遜又開始玩韜光隱晦的把戲了。男成一直被當成族長繼承人培養,族中支持他的勢力不在少數。所以蒙遜表面上尊從堂兄,奉他為首。蒙遜要等到恰當的時機,才會除去男成。
我對著杜進寒暄:「杜將軍又要辛勞了。」
杜進向我詢問了幾句,得知我要找人,吩咐手下:「去將花名冊拿來。」轉頭問我,「公主可還記得這孩子父親叫什麼?」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敦煌柳園的魏長喜。」
校尉在花名冊里找了很久,終於看到被一條紅杠劃去的幾個字:敦煌柳園,魏長喜。
我心一沉,果然……
杜進遺憾地搖了搖頭,對我拱手告別:「公主,杜某軍務在身,不敢多耽擱。待平叛歸來,再登門拜訪法師吧。」
與杜進拜別後,抱著狗兒回家,一路上盡見已領了麥種口糧準備回鄉的人。站在路邊仔細打量每個走過我身邊的女子,希望能見到狗兒的母親。他已經失去了父親,我真的不希望他變成孤兒。天色漸暗,風揚起塵土,無情地吹打在這些有幸活下來的人們身上。他們煢煢孑立,形隻影單,眼裡是不知所處的惶惶然。回想起看過的一首北朝民歌《隴頭歌辭》,心中悲戚。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念著這首蒼涼的詩,彷彿看到這些回鄉的人孤獨飄零地在山路上躑躅,春寒料峭比不上心中的凄惶。他們,恐怕這輩子都無法睡個安穩覺了。
回到家才發現,兩百餘人走了大半,他們都急於離開這個噩夢般的地方。剩下的時間裡,我哄著哭泣的狗兒,與羅什一起接受他們的拜別。到了晚上,終於無須再跟他人同擠一間卧室。我們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有了兩人世界。
我把熱水端進來,讓羅什漱洗。這是嚴平費了一個下午從城外尋來的柴火燒的。羅什長時間站在窗前凝思,聽到我叫喚,默不作聲地漱洗。完畢后,又站回窗前。
「在想什麼?」我本想打掃房間,清理一下,卻是不放心他這樣的沉默。
他沒有看我,定睛在窗外的寒月上:「艾晴,還記得飢荒初起,我曾發願不讓一個人餓死么?」
我嘆氣,他還在想這件事。
「羅什,莫要再自責了——」
「非是自責。」他柔聲打斷我,眼光灼灼,「為了救人,我已傾盡所有。原以為可以不讓一個人餓死,卻只庇佑了兩百人。十多萬災民,我用自己的財物,只救得兩百。最後一月,還是靠你售賣君主之術而存活。」
他舉起骨節纖長的雙手,反覆查看良久。苦澀地笑了:「原來我自己之力,是如此弱小。」
他將手放下,又凝神對著窗外:「若羅什當初肯依附呂光,編些玄虛的讖緯迎合他。肯放下所謂自尊,暗中為流民謀得安身之處活命之糧,能多救得多少人?」
我抬頭凝視,沐浴在朦朧月光中的他猶如一株孤樹,月華剪出的側影稜角分明。他苦笑出聲,無奈中透著凄清:「起碼,不止這兩百人吧。」
心中各種念頭翻湧,不及匯成句,聽他繼續苦澀地說:「再細想,我若能說服呂纂打開城門,又能多救多少人?」
他轉身面對我,嘴角依舊掛著凄冷的苦笑:「艾晴,我始終堅持心中所信,潔身自好,以為這樣便是對的。經歷此事,才發現原來我一直不懂權衡得失。」
他仰頭,月光照亮他眸子中的明瑩,聲音泠泠:「你教授蒙遜的君主之術,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大乘佛法亦有方便權宜之說。可我太在意自尊,不屑與呂氏為伍。卻忘記了無論他們多昏庸,仍是一方霸主,百姓之性命正掌在他們手中。我本可救更多人,卻以一己之力螳臂擋車,豈不可笑?」
「羅什……」
他似乎未聽見我的柔聲呼喚,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少時在罽賓求學,曾聽過一個故事。昔日罽賓王獲一鸞鳥,王想聽它鳴唱,卻三年不鳴。王后說:『聽聞鳥見同類便會鳴叫,何不懸面鏡子,讓它以為見到同類?』王用這個方法,結果鸞鳥看見鏡中的自己,哀響沖霄,鳴唱而絕。」
他對著窗外清冷的月,百轉千纏的孤寂籠罩周身。沉寂片刻,飄零的聲音再度響起:「艾晴,自從來到姑臧,羅什救人不得,傳法不能。環顧四周,只我一人倉皇獨立。如同那隻受困的哀鸞,孤鳴於枯桐之上。我非得要依附於那些視人命為草芥的所謂國主,才能救人,才能傳法么?」
淚水湧進眼眶,酸楚沖鼻。他這樣品性高潔不染俗塵之人,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苦難,怎可能放下自尊去思考這些逼不得已的取捨?
靠上能令我安心的肩,嘆口氣說:「依附苻堅的名僧釋道安曾說過,『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你以前在西域受盡尊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出身,龜茲王室是你強大的後盾。整個西域以佛教立國,出身王室的你,自然無須考慮要依附權貴達到宣揚佛法的目的。可是中原與西域完全不同,這裡本就佛法不興,無人理會你的背景,沒有權貴來支持你的想法。」
他望向我,眼裡的沉痛愈甚。我伸手撫摸他皺起的眉,心疼他日日漸深的皺紋。
「羅什,你該向佛陀學習。他與你出身背景相似,也是小國的王室成員。他在全民皆信婆羅門教的天竺傳揚佛法,比你在佛法不興的中原傳播更加困難。你現在好歹有二十四名弟子,佛陀最初可是只有五名弟子。他為達理想,用心良苦。」